鸡鸣不已
        当启明星还在天边疲倦地眨着眼睛,大地尚被浓重的雾 霭笼罩之时,就有鸡鸣从夜的尽头传来。那“喔喔”的叫声在 空中回荡,有如神话中的天鸡,从高山之巅一鸣便响彻于千 山万壑。刹那间整个大地都从沉睡中醒来,在侧耳倾听。蓦 地,第二声、第三声……悠长的鸣叫远近呼应,很快就此起彼 伏,连绵一片,渐渐归于沉寂。少顷,鸡鸣又起,比前番更加 热烈。这时,天还黑咕隆咚。听到鸣叫,男人停止了打鼾, 翻了个身说道:“鸡叫两遍了,天快亮了。”女人望了望窗 纸,说:“该做饭了。”于是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地,来到外 屋,点亮油灯,拢火烧水,为早起上学的学生或起早下地的男 人准备早饭。这时,就听到街上有咚咚的脚步声,那是人们到 村头的“洋井”去担水,间或有几声吆喝和犬吠,那是孩子们 在彼此打招呼上学或卖菜的结伴外出。鸡叫三遍时,已经天光 大亮了。
        雄鸡高叫,嗦亮如歌,就这样叫醒了乡间一个个早晨, 构成了农村美妙的晨曲。这乐章来自家家户户,来自村村落 落,它是平民的音乐,它给农家带来的生气是别的动物无可 比拟的。每天清晨撒开鸡窝,鸡们一个个冲出来,鼓动着翅 膀,连跑带颠,在院子里撒欢。随后,母鸡就低头觅食,一群 毛茸茸的小鸡则稚气地叫着,一步不离地紧跟其后。大公鸡则 在一边高视阔步,披一身甲胄,俨然雄赳赳的武士。时而, 母鸡被它们追逐着,“嘎嘎”乱叫,搦着翅膀飞上窜下,短 暂的躁动之后旋即恢复了平静。母鸡依然带着小鸡悠闲地啄 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偶尔天上有老鹰盘旋,母鸡就 张开羽翼,焦急地“咯咯”呼叫,小鸡听到这叫声,一齐飞跑 而来,藏到母鸡张开的翅膀下,一动不动。这时,母鸡睁大眼 睛,伸出尖利的嘴,准备和从天而降的鹰拼死一搏。
        和人一样,鸡也有难熬的日子。阴天下雨时,老母鸡蹲 在墙角、柴屋,“喔——喔”地低声叫着,似有无限的哀愁,“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鸡们一脚着 地,将头缩进胸前羽毛中,望着冻得硬邦邦的鸡食无容置喙。
        农家可以无牛无马,但不可无鸡。在困难年月,养几 只母鸡,用鸡蛋换几个零用钱,是许多人家居家过日子的指 望。母鸡生蛋那“咯咯”的叫声,是老奶奶最爱听的音乐,能 吃上一个鸡蛋,则是孩子们最大的奢望。而我直到十六岁那 年,才有了一次吃鸡蛋的清晰却苦涩的记忆。那是初中的一 个暑假,我到生产队上班,被队长分配去挖渠抬筐。一百多斤 的大筐一抬就是一整天,直压得肩头一道道血印,一天下来就 累倒了。母亲好不容易从不养公鸡的人家找来七枚鸡蛋,又找 来七根葱须,一并放入清水煮熟,让我蹲在里屋的门槛上一气 吃掉。母亲说,这是偏方,治伤力。一次能吃上七个鸡蛋,我 高兴得不得了,但没盐拉水的,吃到第四五个时,感到难以下 咽,再吃就觉得满嘴鸡屎味了。母亲也蹲在一旁看着我鸡蛋就 葱须子,一个个地吃完才直起身来说:“不打紧,吃了这鸡蛋 过几天就好了。”不知是偏方的效力还是根本就不是伤力,总 之,十几天后,我就觉得没事了,就又到生产队上班了。
        打那以后,我对家里养的几只鸡就格外地呵护了,为它 们逮蝴蛾蚂蚱,拣菜叶子,后来还从粮站买过土粮食。鸡也是 有灵性的,记得有一回,家里两只生蛋的母鸡跑到地里吃了拌 了农药的麦种,大概知道大难在即,艰难地往家跑,刚跑进院 子就倒下了。母亲用刀切开鸡的嗦子,把那些麦粒抠出来,又用线缝上,抹上红药水,但两只鸡还是没有活过来。我望 着两只至死也要跑回家的鸡,心里不胜伤感。那是两只芦花 鸡,打那以后,好像就再未见过那么漂亮的鸡了。后来,每到 乡下,见到街上、院子里一群群、一只只正在觅食或飞跑的 鸡,就常想起那两只美丽的芦花鸡,甚至每当想起“鸡棲于 W,日之夕矣” “鸡鸣桑树巅” “鸡声茅店月”这些诗句的时 候,那古老的画面也和那两只芦花鸡叠印在一起,以致渐渐模 糊不清了。
        鸡的命运终于一落千丈了。如今,在农村几乎看不到公 鸡悠闲地踱步、母鸡领着小鸡觅食的情景了。它们已不能在田 野,在院子里自由地刨土、追逐、打架了。连“土里刨食”这 个专属于鸡的词,也在几年前送给“小富即安”的人了。
        鸡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它们一群一群地被囚于养鸡场狭窄的鸡舍里,其狭窄简 直令人难以想象。鸡在里边仅可以站卧,几乎不能活动,鸡舍 的这种构造相当于专门惩罚特殊犯人的牢房。据说,这样可以 节省饲料,减少“无谓”的消耗——现代社会将所有被圈养的 动物都置于成本利润的精明而残忍的谋算中了。
        于是,鸡蛋可以批量产出,成鸡可以转眼催肥,遍及城 乡市场,但鸡们却从一家一户中渐渐消失了。即使在旷远的乡 村,也很少能听到鸡鸣了,只有在电视、电影中方可寻到曾振 奋千军万马的雄浑激越的奏鸣。
        从此乡村也就没有了自己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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