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8月,中央提出“为1070吨钢而奋斗”的号召,全 国城乡迅速出现了大炼钢铁的热潮。从乡村到县城,各地纷纷 搞起了土法炼钢,一时间,一座座小土炉遍及城乡。
所谓小土炉,就是用砖垒起多半人高的炉灶,炉膛里砌 上一圈耐火砖,灶下留一风孔,装上风箱。这种土炉不能冶炼 矿石,以收上来的碎铁为原料。家家户户里里外外大清理,旧 锄、断镐、破锅、烂铁统统收走了。碎铁收得差不多了,为了 完成任务,有的地方把新锅也砸烂。干部说,反正已经食堂化 了,大家都去吃大锅饭,每家留下一口锅足矣。于是手拿秤驼 挨家查看,凡有两口锅以上的给留一口,余下皆用秤葩往锅底 一砸,只一下锅底就漏了,端起来再往地上一摔,就成了上好 的碎铁。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各户的铜盆也被收走,给换一个 新搪瓷盆,箱柜上的铜钉锦也顺便启走了。这种没有钉锦的老 式柜子现在农村还可见到。
为炼钢,村里村外许多老树被放倒,破出整板,做成大 风箱,枝极则填进炉灶。乡村许多长了几辈子的老树就此消失 我曾亲眼目睹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柳树被锯倒,那最后相连 的筋骨撕扯着断裂的呼啸,以及它庞大的枝干倒地时山崩地裂 般的轰响,至今仿佛还响在耳侧。
放树的、打风箱的、收铁的、烧火炼钢的,村里的群众 j 都被发动了起来。有的农业社的老太太也扭着小脚上了阵,呱 嗒呱嗒地拉起风箱。
小土炉越建越多,有的地方还建起了烧矿石的小高炉。 这种炉光烧劈柴、煤沫不行,要填焦炭,于是土法炼焦应运而 生。县里在宣庄公社北边建了炼焦厂,在百余亩土地上,土炼 焦炉碉堡般交叉排列,远望黑森森的一片,白天黑烟四起,遮 天蔽日,夜晚火光熊熊,直冲霄汉。隔着一条公路,焦炉东有 一个叫宋家坨的小村庄,在一家临着公路的山墙和相连的院 墙上,一行长长的大字标语,老远就跳入眼帘:“北有腰带 山、南临渤海湾、九十万人民团结得钢一般”(那时丰南、丰 润合在一起,统称丰润县)。这条标语与焦炉的火光遥相呼 应,曾让多少路过的人热血沸腾。
我们学校也垒了个土炼铁炉,把焦炭和碎铁掺在一起倒 进炉膛。灶下烧劈柴,点着火后,风箱就使劲拉,直到炉里 边的碎铁和炭慢慢发红了,几个学生就抱着一根单杠上的铁 棍,插进炉膛,用力搅动。炉长在一边大喊:“快拉风箱,要 出钢了!”拉风箱的甩掉了棉袄,听到吆喝声又解开贴身小褂 上的扣子,加快了节奏,直吹得灶膛内外火星四溅。直到再怎 么使劲拉风箱,再怎么用铁棍翻搅,炉膛里依然是那种猪血般 的暗红,死盯着炉膛的炉长便挥挥手,吼一声“出炉”。学生 们用铁棍捅开炉下边的挡砖,在众多期盼的目光中,结果,只 有一团团焦状物在铁棍的拨动下勉强出炉。凑前一看,稠糊 糊的糖稀一般,随着温度降低,慢慢凝固成牛屎一样的东西 (村里的许多土炉,里边填的是煤沫和碎铁,炼出来的则更不 成样子)。
“糖稀”虽让人有点沮丧,但炉长说这就是钢,可以向 公社报捷了。立时,大家快要凉下去的心又热起来。学校怎么 八 报的捷记不得了,但当年炼钢时的情景仍历然在目。那时,我们为十五年赶上英国的目标而欢欣鼓舞,为钢铁元帅升帐尽了 力而自豪。
1959年,我升入唐山市的一所高中,其时,大炼钢铁依旧热浪滚滚。城里的高中毕竟不同于乡下中学,已摒弃土炉,而 且可化铁铸件了。炼铁炉是一个大铁包,铁包上伸出一根一丈 余长的铁棍,出铁时几个人手抬铁棍,铁包下倾,直到流出铁 水。每周劳动课,我都被分配去炼铁,又总是抬那铁棍。有一 回,我站在离铁包最近的一端,在往上举棍时,身体前倾,忽 悠一下子,险些失去平衡。看火的大个子同学忙上前搂住我的 后腰,才没有栽进铁水中。岀炉的时候,我们慢慢往上举着铁 棍,通红的铁水就顺着铁包的豁口缓缓流出来一一这回流出来 的已不是“糖稀”,可以称之为铁水了。只是这一包不过几十 斤。半天也就炼一两炉。炼出的铁水流到沙漠中,铸什么器件 已记不得了。时间不长就不炼了,好像是沙眼太多。
大炼钢铁的热潮终于冷却了。大概是第二年春天吧,我 从学校回家,下了公路要路过七八个村庄。但见村村街头都遗 弃着一堆堆泛着黄锈的铁疙瘩。一个个废弃的小土炉被风雨剥 蚀,淹没在草丛里。宣庄公社北边那片土炼焦群也已烟消火 灭,地上到处是被烧得发红的碎砖。当时我想,这片土地怕是 要永远种不出庄稼了。谁知当我又一次路过那里时,这片曾被 昼夜不息的烟火烧烤的土地,又是葱绿」片了。家乡土地顽强 的生机让我暗自肃然起敬。
许多年后,从报上一篇文章中得知,1958年全国钢产量为 1108万吨,1959年增到1860万吨。我想这里边也包括我们炼的 那些“糖稀”和铁包流下的铁水吧。但1961年全国钢产量又降 到870万吨,1962年再降至600万吨,与1957年已大体相当了。但 我也由此知道了 1958年的钢铁指标为什么定在1070万吨,因为 这个数字是1957年的两倍,也就是说要翻一番。怎料我们豪情 满怀,砸锅炼铁,几年过去了,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