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成立后,提出了 “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 集体化”的口号,随后掀起的农田建设、大炼钢铁等运动都是人 海战术,大兵团作战。这样,社员分散做饭,出工不齐,耽误时 间,于是公共食堂应运而生。自古以来就是各家单立锅灶,分散 做饭的乡民突然涌至新办的食堂就餐。吃饭方式的这一突兀而 至的变化,对人们的生活、思想和精神都产生了巨大冲击。
食堂化之初,不少社员对这种事实上的大锅饭心存疑 虑,忧心忡忡。贫下中农、单身汉、人多劳力少的家庭比较赞 成,认为从此再不用为吃饭发愁,而充满喜悦。在家吃得好的 人家则不愿参加,怕入伙后吃得不好。但既然要“化”之,就 不可阻挡,何况还有大批判、大辩论,不愿加入食堂则视为走 资本主义道路。在对社会主义美好前景进行广泛宣传后,农民 也深知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可恶与可怕,对吃食堂有疑虑的人也 赶紧入了伙,全体社员很快被卷进吃大锅饭的行列里。
村里的食堂按队划分。那时候生产队规模大,一般是一个 队一个食堂。食堂都是建在社员腾出来的房子里。我们队的食 堂是将一家富农的三间瓦房打通各间的隔墙,其中两间垒灶架 锅,一间堆放粮菜,两侧厢房辟为饭厅,摆上从各家敛来的饭 桌。食堂里的两口八沿大锅,一口熬菜,一口熬粥、蒸窝头。 无论熬菜熬粥,一律以铁锹翻搅。做饭时,外间大灶里煤火通 红,烟尘滚滚,里屋灶间大锹舞动,热气喷人。那时,细粮很 少,食堂里早晚玉米渣粥或高粱米粥,中午玉米面窝头。
1958年粮食大丰收,上上下下都乐观地以为这一下粮食 多得吃不了,公共食堂也就迎来了一段最红火的日子:吃饭不 要钱,敞开肚皮吃。“敞开肚皮吃”,这个今日听来不可理喻 的词语,当年何等诱人,它对渴求温饱的农民来说,那真是天 堂般的美好。在那些日子里,食堂里做饭从不计量,社员们随 意到大锅里去盛,做饭的总是笑吟吟地对人们说:“吃吧,吃 吧,随便吃。”虽然饭菜单调,特别是做粥又没有碱面,但那 无疑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当开饭的钟声一响,家家户户 男女老幼便拿着盛饭的家什倾巢出动,食堂内外一片喧腾。饭 堂里就更是热闹:一屋子的吸吮声、咂嘴声,搅和着小孩子的 叫嚷声,男人们粗声大气、女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那个场面 真有点惊心动魄。
敞开肚皮之后,又提出一个“吃好”的口号。食堂里开始排 饭谱、菜谱,粗粮细作,许多食堂还声称一周饭食不重样。有的 开设流水席,社员随到随吃。有个地方还仿照汉末张鲁设义舍的 办法,在村外设凉亭饭铺,过往行人皆可去吃,来者不拒。在那 里,大同社会仿佛不再是缥缈的空中楼阁,已是举手可触了。
但好景不长,也就是半年时间吧,公共食堂粮食开始紧 张,不得已实行定量打饭,不在食堂吃了各自打回家里去。食 堂里的热闹场面不见了,人们又面对着饥饿的威胁。原以为吃 不尽的粮食怎么说紧张就紧张了呢?人们说1958年丰产不丰 收,粮食糟蹋了许多;食堂随便吃,浪费了许多。这话都有道 理,我觉得还是那时粮食没有过关,即使一年丰收,稍虑不周, 也会出现问题,又怎经得起全民性的糟蹋与浪费呢!更为严 重的是,自然灾害接踵而来,食堂不得不推行“低标准,瓜菜 丁、 代”。每日几两的粮食定量填不饱肚子,就想出各种各样的“增 ,; 量法”。增量法蒸出的玉米面窝头水汪汪的,咬一口不用嚼,含 在嘴里就化了。后来听说是先将玉米粒煮个半熟,晾干后磨成 ; 面,把一部分玉米面煮成稀糊,用以和面,这样蒸岀来的窝头 、就饱和着水分。每一种增量法创造出来都敲锣打鼓地向上级报 捷,然后迅速推广。每一种“创造”都给为粮食问题而发愁的 领导和群众带来些许喜悦。但“增量法”无非是通过蒸、煮、 泡、磨等方法,让粮食最大限度地吸收水分而已。有一所中学 在1959年高考时,学校食堂自称一斤高粱米能做出十二斤米 饭,这一特大喜讯用大红纸贴在食堂门口,让饥肠辘辘的考生 一阵欢喜。谁知饭后进入考场时间不长,考生们一个个憋得脸 色发白,纷纷要求如厕。高考何等严肃,怎容得此等事出现!但 吵吵嚷嚷着憋不住的考生越来越多,监考老师不得不请示校领 导,校领导又急忙向文教局报告。文教局最后决定,调集监考 人员,在考场如厕途中和男、女厕所里布下三道岗哨后,方准 许考生走出考场。这在中国的考试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增量法增的是水分,解决不了缺粮问题。为了生存, 人们到处寻找充饥之物:白薯秧、豆秸、玉米骨头、花生 皮……把这些东西打碎,掺到玉米面中,当时叫它们“代食 品”,一些单位的食堂还弄小球藻、人造肉精什么的。为推广 代食品,一些试点食堂将糠皮豆秸磨细,做成各种小点心,让 与会者品尝,好像叫“吃饭大会”什么的。
那是解放后一段最艰难的时日。即使在那种极端困乏的 情境中,家乡的农民也没有对共产党产生怀疑,相信党和政府 会带他们走出困境,因为他们看到领导干部和他们一样在忍饥 挨饿,共渡难关。
到1960年上半年吧,农村食堂就解散了,各家各户又冒 出了炊烟,吃了两年大锅饭的农民重新获得了自己做饭吃的权 利。从1961年下半年起,农村经济开始复苏,社员可以在自留 地里种菜种粮,生活渐有起色。但人们一提起公共食堂,还心 有余悸,以至在后来的忆苦思甜中,有的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 在回忆旧社会苦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三拐两拐就讲起食堂如何 如何,主持会场的干部连连摆手,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