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址
        (一)
        2004年,我在区电视台负责《历史回声》栏目文字编撰时, 曾打算写写生产队的事,并拟题为《最后的生产队》。虽然没有 写成,但那些日子,对生产队零零碎碎的回忆,时时盘旋于脑 际。就在那年春节,我回到故乡,与原住一个院子的维通大哥谈 起这件事。他说:“这事还用到别处去找吗?咱们一队就是全村 最后一个解散的生产队,我就是最后一任生产队长。”
        我家和维通大哥一直在一个生产队,老队长过世后,他 接的手,这我知道。只是自父亲去世这二十几年的时间,很少 回村,对生产队后来的事知道得很少了,听维通大哥这么一 说,方觉这“最后一个”想是村村都有的。
        哪天中午,我和维通大哥在连友(原大队会计)家吃的 饭。几乎一顿饭的工夫,都是在回忆中度过的一一回忆小时候 一起玩耍的日子,回忆艰苦年月几辈人受的苦,回忆村里逝去 的老人。一时间,我们几个人仿佛回到了那个纯真的年代。后来,我问起生产队解散那码子事情,维通大哥说:“那是七九 年吧(连友说七八年),传达了上级的文件,村里九个生产队 一个一个地解散了,只有咱们一队还顶着。村支书问我,你 咋还不散呢?我说,你书记所在的队哪能说解散就解散呢?书记骂了两句一甩手走了。就在那天夜里,书记一个人来到队址,把队址的门板摘下来,扔在院子里。咱一队就这么散 宙了。"
        维通大哥说,第二天上午,当他看到躺在院子里的门板 时,眼泪都掉下来了,那些年月,毕竟留下了他健如牛马的力 气和常人少有的操劳。我问他,今天怎么看这件事情呢?他摇 头头,又点点头:“那还用说嘛! ”话语中流露出几分留恋, 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庆幸。后来得知,维通大哥家的生活早已 今非昔比了,儿子开上了车,又置备了中耕播种机、收割机, 现在他们一家的家当比他当队长时一个生产队的还要多。
        听维通大哥缓缓道来,早些年暑假里到队里上班劳动的 情景又恍若眼前。我说:“三十大几年了,不管怎么说,咱们 都是吃着生产队的粮食长大的一一不知咱们队可留下点什么没 有? ”他摇摇头。我知道家乡的生产队和许多地方一样,一经 解散,很快就踪迹难寻了。
        饭后,维通大哥带我到村东大坑旁,说:“还记得坑南 边那片空场吗? ”我愣了一会儿,但马上明白了: “你说的是 队址吧! ”他点点头,目光游离起来,像是在寻找往日的影 子。我们沿着坑沿,向南踱去,但见昔日的空场已盖了几排平 房,只有坑边上还留有几步空地。枯败的野草瑟瑟抖动,草棵 子里挂着红红绿绿的废弃塑料袋,被风吹的飘来摆去,眼前的 情景让我顿生苍凉之感。
        这里,曾是我家所在的第一生产队的所在地——队址。 三十几年前,这里曾和几十户人家百十口人的衣食生计息息相 关,留下过几代人难以言表的酸甜苦辣。
        这以后又是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那种苍凉之感仍时时 袭上心头,随之沉淀下一个空荡荡的词汇——队址。
(二) 
        我们一队的队址所在的那片空场,原是一片坟地,大 h 抵是后代已迁或传承已断,那片坟到解放前就已是荒坟野冢了,土改那年,大小几十个坟头都被铲平了,还挖出些铁 叉、石桌、石凳。其中一座大坟是最后平掉的。那座坟比周围 的坟包高出半截,挖出棺材,油着紫红大漆的棺盖仍然油光耀 眼,用锹一戳,陸陸然,分明完好如初。几个壮汉用铁棍撬了 多时,也未撬开,那天,我和不少孩子都在围着看热闹,挤 到近前又往后缩,生怕一锹杵碎棺盖,露出一个狰狞的死人 来。后来,人们犯怵了,又用土填上。
        平掉坟头,这里成了村里篮球场,将挖出来的石桌石凳 摆在场边上,也算派上了用场。电影队来了这里又成为了露天 电影院。后来,三个生产队的队址都建在这里,我们一队队址 紧擦南坑沿。
        队址建于河年,不甚了了,好像食堂散伙之后,就在那里了。
        那是一个不算小的院子。北边三间草房算是队址。那是 乡间最简单的房子:墙体下砖上坯,外涂上稀泥,再将高粱穰 子一层压一层,穗子朝外,穗杆朝里抹入墙中以防雨淋,屋顶 胡乱苫了些稻草、苇草。年头长了,黑一块,花一块的。草房 东间盘一火炕,地上放一张掉漆的办公桌,一只上锁的木柜子 蹲在旁边,里边锁着生产队的账目。另两间堆着化肥、泼斗 子、喷雾器,还有换下来的水车轮子,胶皮车結辘什么的, 那是生产队的仓库。院子南半部的牲口棚里拴着队里的牛、 马、驴,一共有六七头吧。院子里停放大车。最早是铁皮木轮 的“花葫芦车”,后添置了两辆胶皮车。靠墙堆放玉米秸,喂 牲口用的。
        饲养员睡在队址的土炕上,照料牲口,兼看队址。饲养 员姓李,那时已五十多岁,就老两口,他除了回家吃三顿饭之 外,常年住在饲养处——队址又叫饲养处,笼而统之。
(三)
        别看队址简陋,几十户人家大部家当可都在这里了,涉 及社员生计之大事,也是在这里决定的一一比如,评定社员劳 动报酬的工分。那时,社员从生产队里分得口粮、棉花、食 油、蔬菜以及柴火(主要是玉米秸和棉花柴),全以工分抵 顶,尽管工值不高,却是社员的命脉。
        评工分,分评底分与临时评分两种。底分最是要紧,一 经评定,一年出工劳作,基本就按它记工了。所以社员们对评 底分最为关注。
        评底分都在年初。找个风雨天不能出工的日子,人们集 中到队址开会评议。这个会,人来得最全,来得早的,脱鞋上 炕,稳稳当当坐下。后来的坐在板凳上、门槛上。再后来就在 外间屋(即库房)随便坐在车結辘上,化肥袋子上。队长左右 瞧瞧,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将旱烟袋往鞋底上一磕,干咳两 声,宣布开会,说道几句平分标准,就让大家发言。会场照例 闷一阵子,听得到炕上地下“滋拉滋拉”吸烟袋的声响。之 后,总有一二“勇敢分子”打破这种难堪的沉默:“我先说. 说,我提XX十分” 一人提议,众人附议,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 是这样定下来的。有人开了头炮,接下来发言的就多了,时间 不长,强壮劳力差不多都提到了,都是十分,全体通过。年纪 大的、体力差的依次下评,九分五、九分三、九分不等。妇女 不论强弱,一律八分下评。上级也时而强调男女同工同酬,但 一直没能做到。
        每次评底分总有几个没人提及,这些人不是人缘不好, 出工不出力就是活计差劲,或是“刺头” “不好咔嚓”。对这 些人评高了,大伙不情愿,评低了,又怕得罪人,因此人们干 脆不提,好像队里没有这几个人。最后队长只得发话:“还 — 有几个人,大伙没提到。我说说吧! 能坚持出工,有病也 不歇着,就是技术差点,九分五……大家看咋样? ”队长说 罢,便有人附和:“同意!” “同意!” “同意!”见炕上炕 下都有人发言了,队长一挥手说:“就这么定吧,XX, XX,你 们看咋样? ”不愧一队之长,先是肯定,后说不是,这几个人 掂量一番也觉不失面子,就不吭声了。最后队长将评定结果复 述一遍,让会计记下,评工分就算结束了。
        平时记工,遇有苦累重活计,在底分基础上,小有灵 活,如拔麦子,拔棉花柴,出一天工,另多加几分。早上出 工,加2分3分。也有小包工,一估堆一块,不论时间,干完记 多少工分。
        饲养员昼夜坚守,年终按最高工分计算,车把式工分加 补贴,出一天车补几毛钱,这在那个年月也是受人羡慕的。
        年关逼近,队址又成为瞩目的地方。会计伏在那张掉漆 的桌子上,算盘珠子拨来拨去,一连十几天,总算将这年的工 值(10分合多少钱)及全队一年的收支总账算了下来,待各户 清单拉出之后,队里即开会分红。人们静听会计逐家逐户地念 分红账目。其实在开会之前,许多人就从会计那里知道了自家 大体的收入情况。村里九个生产队,工值最高的超不过七八 毛,我们一队总在三、四毛钱上晃悠。劳动力多的户能分上 二三百元,劳动力少人多的扣除所分粮物后,往往要“拿倒 码”,欠队里的。分到红的,脸上露出点笑意,拿倒码的一声 不吭,或是自我解嘲地干笑两声:“哈哈,又拿了倒码!”
(四)
        队址留给社员最无奈的回忆,是没完没了的开会。自1964 年起始,十几年间一个个运动(“四清”、“文革”、“批林批孔”、"斗批改”、“阶级复议”等)像连绵的秋雨,哩哩啦啦 没有断过,运动一来,就要开会。特别是冬春两季,生产队几)乎天天晚上开会。
         对那些会议,人们缺少热情,吃完晚饭好大一会儿了, 队址里还空荡荡的,人们像羊拉屎一样,一会儿进来一个。主 持会的要求也不严格,往往有十几个人就宣布开会,主要是念 文件和报纸。到会的只要带去耳朵就行了。来早了的,还能听 出点缘由,后来的就云遮雾罩,不知所云了。
有一年寒假,我参加过一次这样的会。那晚会计不在, 队长让我念的报纸。念的什么内容,早没了印象,但对会场乱 糟糟的场面记忆犹在。那天晚上,会还没有开,十几杆旱烟袋 就把本不宽绰的队址搅和得乌烟瘴气。烟味牲口粪味掺和着 “六六粉”味,熏得人昏昏沉沉。有人被呛得连连咳嗽,时 而嚷一嗓子:“开开门,透点气! ”门一开,一阵冷风吹进 来,烟没见少,冷劲又上来了,坐在门口的赶紧把门关上。在 满屋子烟雾中,我开始念报纸,起初尚有扬顿挫,渐渐和 尚念经一般。一念上报纸,人们很快打起盹来,不是一两个 人,几乎是满屋子的人都昏昏欲睡。不大一会儿,呼噜声就此 起彼落,炕上炕下连成一片,有的如拉弦,有的如擂鼓,有的 突地一声闷响,把众多打鼾者都炸醒了,惹笑了。如有“工作 组”(社员将驻村工作组成员统称工作组)在场,队长或指导 员便捅捅身边打呼噜的,大声道:“大伙都精神点”,“工作 组”对此也少有责怪,或许他们也觉得这些会没啥劲。
         人们厌烦开会,我想,主要是那时的许多会议与农民的 柴米油盐不沾边,象批林批孔批宋江。林彪反对伟大领袖毛主 席,人们当然气愤填膺,可千把百年前的孔子说过什么话, 宋江招安与否与務地挣分实无干系。批判半天,地里不打粮食,也得喝西北风。
         这些会议,上头盯得也不紧,社员们就东拉西扯打发无 聊时光。批《水浒》时,会讲故事的人大显了一把身手,什么 李逵大打闹忠义堂,林冲雪夜上梁山,一晚上讲一段,大伙听 得挺过瘾。
         不过,也有的会议要严肃得多,主要在“文革”初期。那一阵子横扫牛鬼蛇神的声浪,席卷而至,村里的批斗会也 在升温。晚上,时听街上的高音喇叭狂喊起来,通知社员到 大队部开会,同时厉声喊喝“分子”们到会场集合。大队部 院子里是已灯光如昼,“分子”们早早到来,低头垂手站于 一侧……大队批判会后,第二天生产队要照猫画虎,批判一 番。批宋江时与谁也没有关系,可以嘻嘻哈哈,这回可难为了 众社员,对概念上的阶级敌人,尚可胡乱轰上几炮,可瞅一 眼蹲在皆晃里的本队的“分子”,就难以开口了。而且从小都 是一块长大的,哪来的特务和国民党呢?再说,又在一个队 里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好意思扯破脸皮指指画画呢? 因此,生产队的批判会大多说几句套话,就拐到别的话题上 了。队长(指导员)也听之任之。约摸有个把钟点了,就出去 望望天上的星星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吧!”有时看到前 头别的生产队的队址里还亮着大灯,又蕉回来:“哎——再渗 一会,二队还没散呢!”
(五)
        生产队解散后,那些风雨飘摇的队址拆的拆,倒的倒, 不是被野草占领,就是盖起了新房,没出一年,全村九个生产 队,竟难寻踪迹,随着时间的消失,只留下一个渐渐被人们淡 漠以至快要忘却的干巴巴的名称——“队址”,还有“饲养 处”。我们就是这样毫不留情地破坏着旧的世界,待你回头张 望时,那里已完全变了样。
        过后思之,队址和饲养处这两个在农村曾妇孺皆知的名 % 称也颇有点说道。从东北过来的人说,他们那里也这么叫,这么多地方不约而同都这么叫,又不是官方之规定,就让人惊叹 )了。中国之大,大小单位名称如恒河沙数,而带“址”字的单 位恐怕就是农村生产队了(“遗址”、“会址”、“旧址”都属过去时)。这一名称倒也准确,“到队址去”——到生产队 所在地去,你看,说得何其清楚明白。而且这一 “址”字,又 绝无庙堂衙门之威严,就是个地方嘛,任何人都去得。“队 址”这一平民化的名称,实在是起得好。还有哪个“饲养 处”,即喂养牲畜的地方,以“处”名之,也蛮有意思。那可 是中国最基层的“处” 养牛马之“处”与官场之“处”同日 而语,也足见这块地方对农耕时期农民何其重要。
        “时代的变动,绝不消失,仍遗留于次一时代”这是李 大钊的散文《今》里的一句话。我想,在中国大地上存在了几 十年的生产队,也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会有人将那段日月 认真梳理,记下一些不该忘记的文字,为了昨日的父兄,也为 着明日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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