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串庄卖泥人的有的也卖影人，花花绿绿的一大 摞。但少有人买。大概是三年级（或四年级）时候，村里来了 唱皮影的。看过两场之后，我们几个男同学对那些舞来舞去的 影人产生了兴趣，便从卖泥人的那里买了几匹（也可能是偷学 校的炉盖什么换的）。影人何以称“匹”，与牛马同伍，至今 不解其详。不管怎么来的吧，到手之后即铺在白图画纸上，用 铅笔描下来，再用小戳刀刻出轮廓，剜去空白，便克隆出一张 张“头茬”和身子。然后涂色、浸腊，影人就做成了。后来铺 上几层纸，一次可刻好几张。刻着刻着入了迷，上课时也偷着 刻。老师发现了，没收，罚站。事后，还刻。课桌划得沟壑纵 横，手上弄得道道血口，一沾水，疼得酬牙咧嘴。
我们也制造出一大摞影人后，急不可耐地想找个地方操 演一番。可那时家家住得紧，很难找一间闲屋子安影窗户。家 长们怕踢倒了油灯失火，自然也就不支持孩子们耍弄这玩意 儿。但我们几个唱影的欲望像小河涨水一样越来越强烈。有人 还到村头的野地里掐着脖子，练起了嗓子。
终于在一天晚上，几个同学悄悄找上我，说去张建庄唱 影。我听后十分兴奋，临走想回家告诉大人一声。为首的李华 较 同学忙说：“别跟大人说，悄悄回家把影人带着，一说就不让去了。”于是，我们几个人挟着影窗户，拿着各自的影人，趁着暮色，一溜烟出了村。张建庄离我们村不过一华里，说话间就到了。落暮时分，小小的张建庄街上空无一人。李华让我们几个在一家排子门外等着，他一个人猫一样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不大功夫，又悄无声息地钻出来。我一看，门缝还倚着一个人， 是张健庄一个姓的同学。那时张建庄三四年级的学生都跑我们 村。他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向院子里划拉了两下。大家会意， 一个接一个踮着脚挤进了院子，像做贼一样。把我们带到右首 的猪圈旁，轻声说：“就这儿。”我们便猫腰鱼贯而入。那时， 有个猪圈让我们摆上影窗户，闹腾一番，就谢天谢地了。
临近春节，圈里没猪。可能是刚杀不久，猪圈炕上散乱 摊着的苇草还散发着猪尿味。我们七手八脚支起用茅头纸糊的 影窗户，李华上下晃荡了几下，觉得还牢靠，就让点上煤油 灯。他又左右瞧了瞧，一拍大腿说：“开场！” 一人即以圈墙 为鼓，灘畛’敲打起来。三通“鼓”后，影窗开始出人。主 要是李华一人耍线。我不会耍弄，又不会唱，被分配到圈坑 里，充当观众。好在天寒地冻，猪圈坑已冻得硬邦邦的。我从 圈炕上拽把柴火，坐在上面。
首先出场的是一个大秃头，还未站稳，就嚷起来：“今 日猪圈里唱影，都谁去看呐？喊声未落，又上来一个小秃 头：“我去咧——可咱们怎么去呢？ ”大秃头脑袋一摇，又嚷 道：“装我兜里去！”提起小秃头，一晃身，走出影窗。这 是从唱影的那里学来的开场戏，那两秃头，叫大杆秃，小杆 秃。开场前或演出中间，杆秃出场，插科打详，逗人一笑，招 引观众。虽然灯光摇曳，影影绰绰，几个同学却蛮有兴味。
开场不错。大小杆秃下场，影窗下首摆上桌椅大帐。又 是一阵敲打土墙的“膨唆”声过后，元帅腾云驾雾般飘于帐 前，返转身却怎么也坐不下去，一连折腾了几遍，都是直挺挺 的。一只大黑手便将其按在椅子上。这边的元帅总算坐于帐 前，专等小喽啰上场报信了。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小 喽啰哪去了？ ” “快找找！”李华嚷起来，就见影窗暗了下 去，猪圈炕上一阵柴草的窸窣声。是谁喊了声：“这傢伙在这 呀！”接着灯又举起，影窗复明。小喽啰兵摇摇晃晃从天而 降，被一只手按在帐下。许是按劲过大，头茬摇摇欲坠。我忙 喊：“脑袋要掉！” 一只黑手马上扶住……那场影，主要是看 那只手了。
小喽啰终于跪了下来，急惶惶禀报：“报报报，报告元 帅早知道。东边发大兵，西边放大炮，元帅不出城，脑袋就要 掉！”边说边磕头，磕着磕着，连身子一起倒将下去。我忙从 圈坑里跑到圈炕上，想帮把手，谁知一脚将影窗蹬翻，拿灯的 一仄歪，油灯落地，一下子影窗就着了火。我们赶紧手扑、脚 踩，好歹将火弄灭，幸好没有点着柴草。
影窗烧了，影也唱不成了。我们几个耗子一样从猪圈里 爬出来，败兴而归。
回来时，天黑的吓人。谁跌了一跤，连呼：“我的影 人！”便在地上乱摸起来。忽然几声突如其来的“咔巴”声自 旷野传来，我们都怔住了，下意识地往一块凑，找影人的也 不喊了。我们谁也不敢往前走了，好在刚出村口，大家一商 量，又赶忙折回张建庄，靠在村西头一家的寨子的外面。不知 过了多久，村里来人把我们带了回去。好像是村公所的人来张 建庄有什么事，碰巧见到我们几个倒霉蛋。
那次唱影的事很快成为笑柄，被同学们讪笑了好一阵 子。张建庄有同学说暗夜中那“咔巴巴”的响声，是来自他们 村南的一块坟地，那里有一棵杜梨树，月黑风高之夜，那树就 兀自摇动起来，满树枝叶临风狂舞，时而发出“咔咔”的响 声。我将信将疑。
后来，我见到了那棵树。在春日的阳光下，满树花朵白 梦- 亮亮地耀眼，把周围的坟头都照亮了。那种白，如刚落下的 雪，如梦境中飘动的白云。
一件往事和一种美丽的花连在一起，也算是人生一件幸事工 吧！尽管那“咔巴巴”的声响，直到现在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