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井·坑·沟
        我的家乡虽比不上江南水乡,也曾有河有井有坑塘。春 水荡漾处有桃花开放,细雨霏霏时流水淙淙。因水的滋润,日 子生动了起来,人生多了几分情致,岁月也因此留下了水润的 记忆。
        在北方,这条河微不足道,分省地图上细细寻去,才在渤 海之滨找到这条短短的细线——陡河。她从北边的山里涌出, 不慌不忙向南流去,看不到波涛,听不到喧哗,弯弯曲曲数十 公里,最后流到沿海草泊,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
        五百多年前,在那次民族大迁徙中,一批批移民从江浙、 山东和太行山区熙熙攘攘来到这里,逐水而居,沿河造屋,这 条不知流淌了多少个世纪的河流,才进入人们的视野,继而写 进了历史。而这一页历史的开篇即浓墨重彩。沿河村庄相继出 了几个名门望族,人说,那是河流的灵性。其中离家乡仅一里 之遥的董氏家族最为显赫。自明朝起至清光绪的270年间,岀 了10名进士,40名举人,10名拔贡,404名秀才,这一风光就是 二百多年。在一个千余人口的村子里,这不能不算一个奇迹。
        大凡出了名的物事,总是伴随生着这样那样的传说。相传 董各庄那坐响水桥就是“南蛮子”揮掇官府修的。流水经桥闸 下泄,轰轰然,湍湍然,乡民又称之“号天桥”。南方人想以此昼夜之长号,而破其风水。桥闸建成,交通大畅,却未有异 象出现,董氏家族到是接连出了几个闻名遐迩的人物。一是董 果。这位武举人在南疆平叛中,身经七十余战,生擒敌首,官 至台湾总兵。他绘制的台湾全境及军事要塞图,直至“文革” 前还供奉于董氏祠堂。同时供奉的还有给这个家族带来无尚荣 耀的明清几代皇帝的诰命、敕命。一是董榕。这位廷试第一名 的才俊之士,在任金华知府时,力治恶风流弊。上任不久,即 严禁溺杀女婴,凡溺女婴者,皆打入“莠民册”。并规定,生 女子者奖粮3石。其人文光辉,至今不泯。
        这条河流上,不仅走过那些人们耳熟能详的人物(他们在 很长的时间里,获得了广泛的名声),更多的是许多无名者。 他们是打鱼的,卖鱼的,摇着拨浪鼓接染的,荷锄而归的,还 有背筐叉乌龟的。他们吃河水长大,这条河又给了他们一身好 水性。平常日子没人注意他们,洪水暴涨之时,他们中的许多 人便是村里的擎天大柱。
        那是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山洪夹带着泥沙滚滚而来,一 波一波地往堤上涌,溅着白沫溢岀堤外。村干部敲着铜锣奔走 呼号,成年男子都风风火火地跑向西河坝。巡视河段的人发 现险情,拼命地敲锣、吼叫。青壮年闻声而至,一个个跳入激 流,胳膊摞着胳膊,挡住奔涌的水势;趁水势渐弱,岸上守候 的人趁机跳进河里,用力打下木桩,横上树枝门板。外圈力阻 狂澜的小伙子,时而被激流吞没,只露出一个个光光的头顶, 时而被冲得荡来荡去,宛如一排浮动的木桩。但他们的胳膊始 终摞在一起,始终冲不散。打桩的则奋力挥着铁锤,水深处, 要双脚站在挺立于水中的铁塔般的肩膀上,“嘿一一嘿”地将 — 木桩一寸一寸地锤下。上点年纪的在堤外猛挥铁锹,在险坝外筑起一道副坝。几次发水,村里人都是这样以血肉之躯与洪水 搏斗,多大的水,村西的河坝也未开过口子。
        村里青年凡入伍当了水兵的,几乎都有一两次因水性好而 最夸耀的经历。有个潜水兵,在太湖的一次打捞行动中,还立过 大功。
我常常站在河边,想那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现在,他 们都归于沉寂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回忆,已被无边的寂寞所覆 盖。因为作为河流的那些基本条件都不复存在了。
        家乡古老的井是“湿井”。“古者穿地取水,以瓶为汲, 谓之为井。”湿井,沿袭旧法,凿地为之。挖下七、八丈深的 样子,地下水即汩汩涌出,不绝如缕。湿井和村庄一样古老。 我小时候,就见村东水坑边上的湿井里,青砖叠砌的井壁长满 青苔,一年四季都是湿漉漉的,阴天的时候,每道石缝都在滴 水。“湿井”之称,大抵是这么来的吧。
        湿井水源充沛,无论冬夏,井里总是那么多水。人们天天 来挑,井水从不见少。只在掏井之时,几条扁担轮番提水,淘 上半日,方可见底。淘上些砖石瓦块和人们不慎遗落之物,往 往等不到清理淤泥,井水就没过淘井人的脚面。第二天早上一 看,井水又浸到原来水渍之处,不高也不低。夏秋时分,淫雨 绵绵,坑水上涨,湿井的水也上涨,有时一夜之间就浮了沿, 用瓢就可舀上水来。这时留心观察,就会发现湿井的水位比旁 边水坑的水位还要高。井水如果几天居高不下,村里低洼处人 家的灶坑里,十有八九已被水浸泡。
        湿井水涌自地下,夏日清凉。暑气蒸人之时,喝几口刚 提上来的井水,那凉气顿时打入五脏六腑。人们叫它“井倍 凉”,那是夏日的清凉饮料。冬日里,井水冒着微微热气,凛 冽北风中,望去就有几分暖意。
        直到解放,庄里人都是吃湿井的水。但湿井水浅味(乡 蒲里叫“赶淡”),做粥不易“乱汤”,喝起来微有涩咸。解 放初,村里请来打井队,在村西打了一眼深井,下进好长好长 的竹管子,还买了锅拖机,准备抽水。没料到井管下好之后, 地下水即顺着竹管喷涌而出,在地面上翻起尺八高的水花,人 们叫它“翻水井”。水“翻”上来,顺着埋在地下的缸管子, 流进南北两街的“洋井”里。从此人们便到“洋井”上去挑水 了。“翻水井”刚打成那几天,人们跑到村头,围上来看那白 亮亮的水花,又捧一口水含在嘴里,觉得满口清甜。这是村里 人头一次看到井水自己冒上来,都说,这地方有灵气。其实, 那时候,许多村子都打出了 “翻水井”,井水昼夜不息地涌出 来。有的地方未打“洋井”,井水便在村头流成一条小溪。那 时候,人们都深信,这井水是流不尽的。古老的湿井,渐渐走 出了人们的视野。
        无论湿井、洋井,都是村庄的生命之源,而且,因为井的 存在,也给乡村带来特有的生气。每天一大早,街上总是响起 “咚咚”的脚步声。担水的人们你来我往,有时挑一担水,来 回要和几个人打过照面,叫声“三叔”、“二大爷”,拉几句 庄稼嗑,彼此心情就很好。井的存在而拉近了村人的距离。在 那样传统的年代里,有的青年男女,就是借挑水的机会眉目言 语传情,定下终身的。农村的孩子很早就担起了水桶。水井, 让一辈辈人传承着忍耐吃苦与节俭的品质。担水吃的人绝没有 今日用自来水的人那么“大方”,从缸里舀上半瓢水,喝剩下 的不论多少,都回手倒入缸中,因为那是一步一颤从井上担回 来的。
        这种日子慢悠悠地就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被冷落多年 的湿井又被人们关心起来。那些日子,风传有大地震,不少地 方接连出现了令人恐怖的异象:鸡不进窝,牛不入栏,黄鼠狼 惶惶搬家,狗狂吠不宁……而最让人费解是湿井的水忽然大涨 大落。井水上涨时,站在井沿上,能听到让人不安的细碎的哗 哗声,水眼看就要溢出井外。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井水又悄悄退了下去。人们慌了,有的在院子搭个简易棚,风紧时搬进 去住,有的睡觉不脱衣服,一有动静,光着脚往外跑。时间长 T,人们就放松了警惕,任那井水涨涨落落,兀自干着各自的 活计。这时,平日里沉静的井,仍在不安地躁动着,一次一次 频繁警示,警示和它一起度过艰辛时日的乡亲,警示和它相守 相望的村庄,直到那揪心一刻的到来。
        几十年后,当我痛定思痛回忆当年情景时,不禁又想起家 乡的古井。可惜,人们并没有始终理会它的警示。
        与家乡小村朝夕相守的还有村头的水坑。水坑场面虽不 甚宽广,也无朝晖夕阴之气象,却也常年有水。平日里荡荡漾 漾,为村庄带来一池景致。春暖花开时,一群群鸟儿从南方飞 来,落在坑边的柳树上。树影倒映水中,把半坑水都染绿了。 忽地一只青蛙跳起,那些倒影又都摇晃起来。稍后,燕子开始 在水面上盘旋。这些从村庄飞出的燕子一会儿俯冲而下,擦 着水面,猛啄一口,溅起小小的水花,扑愣几下翅膀之后,又 高飞而去。春日里,会看到成群的燕子忙忙碌碌地往飞于水 坑和村庄之间,衔泥筑窝。夏天,不知从哪里漂过来一星一点 的水榆钱(又叫“芾头”),不几日就把水坑糊严了,像是盖 上一床绿被子,连一点缝隙也没有。人们捞去喂鸡、喂猪。昨 日捞起一片,眼见水榆钱渐少,渐稀,不知不觉间又是满坑碧 绿了。后来,坑里又长出一片片半透明的黏糊糊的东西,许是 蝌蚪在此孵化的吧,人们叫它“蛤蟆被”,在水草棵子里浮动 着,小鱼小虾就在里面愉快地游。
        一场大雨,搅乱了水坑的平静。当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水 面之时,家家门前已流出一条条小溪。小溪又汇成一道激流直 奔村头而去,在水坑里一直冲出十几丈长浑浊的射线。水坑澎湃起来,淹没了坡上的青草,直至将一棵棵岸柳包围起来。雨 还在下着,水坑平漕了,便向一道之隔的洼浅地里溢去,终于 又将道路淹没,与洼地连成一片。这时的村头,已成汪洋,俨 然一片海洋了。起风了,荡起一轮一轮的水波,拍打着坑沿、 大树,“噬膨”作响。大水泡天时,低洼之处已是大水封庄, 村庄成了一座座孤岛。举目四望,水天茫茫,不着边际,一直 到上冻,水还没有退下,村庄又被白亮亮的冰雪包围起来。
        村头有个水坑,村庄为之生动起来。春起柳树一发芽,孩 子们就手提弹弓,在坑边的柳树行子里,寻着鸟儿的叫声,蹑 悄蹑悄地拉弓瞄准。“噗” 一声,一只什么鸟儿射落下来,不 想“噗愣愣”落在坑里,让孩子们好一阵懊恼。鸟们向飞北去 了,孩子们向母亲要一只缝衣针,用钳子夹着,在“泡子灯” (一种玻璃罩煤油灯)罩里烧红针尖,用钳子弯成鱼钩。再挖 点小蚯蚓或逮几只苍蝇做钓饵,到坑沿去钓鱼。虽只钓些擦边 的“黄瓜鱼”之类,却也乐在其中。一过端午,孩子们开始下 坑玩水了。他们在水坑里学会了 “狗刨”,学会了凫水。热天 里,坑沿上露着一排小脑瓜,一溜脚丫子“啪啪”打水,直搅 得天昏地暗,泥浆满身。半大小子们对水坑里的这点把戏早已 不屑一顾,一溜烟跑到半里外的陡河去扑腾了。
        煥热天闷之时,鱼们纷纷浮在水面,仰着头露出小嘴“吱 嘎”作响,人们叫“咬籽”。那是气压低,鱼和人一样呼吸困 难,露头喘气。浮头的鱼越来越多。大点的鱼则露出脊梁背, 狂躁地乱游,时而跃出水面,又“啪” 一声摔下。再一看, 水坑就像开锅一样,水纹凌乱,戛然有声。这时节有人就嚷起 来:“东坑’翻庆’咧! ”于是人们一个接一个跳进坑里,筛 子抄,小网捞,甚至徒手就可捉到鱼。闹闹哄哄的人们,在水 里趟来趟去,水越发浑了,鱼被呛得撞来撞去,到处都是露着 头张着嘴的大鱼小鱼。有个成语叫“浑水摸鱼”,它本意也许 是如此这般的“浑水摸鱼”吧。“翻庆”这天,家家都熬鱼,满街飘着鱼香味。陡河亦有“翻庆”的时候,闻风而至的人们 追南逐北,小鱼小虾不在话下,几斤,十几斤重的大鱼也纷纷 入殼。
        至于村里人在坑边脱坯,在坑水中呕麻剥麻,已是天干物 燥的时候,坑里坑外又是一番忙碌景象。到了冬天,水坑结了 冰,又成了孩子们的世界。
        沟,垄亩间的浅沟,三、五尺、六、七尺深不等,是田间 的排水通道。许多田间沟是祖上就有的,年深日久,沟沟棱棱 长满密丛丛的芦子(一种矮苇),也有合作化时期陆续挖的, 沟里沟外也已荒草离离,那些被逐出田垄的野草,在这里无 忧无虑地生长。幸亏有了许许多多的田间沟,那些野枸杞、老 鹄瓢、狗赧(野葡萄)才没有绝迹;那些“窜鸡”、“挪挪”(一种野鸟)们才有了栖身之地。
        除非大旱之年,无论冬夏,田间沟里总是有水。许多沟又 是封闭的,雨下得多了,沟里便蓄满了水,虽大都宽不及丈, 但纵横交织,一块块田地仿佛在水中浮荡。给人的感觉,就是 地里到处有水。沟满壕平时,田间小路被水截断,路径不熟 的,绕来绕去,也绕不出水的包围。
        那时,任何一条沟里的水都能喝。下地干活的人口渴了, 就近来到沟边,把水皮上漂浮的草叶轻轻划拉到一边,就可以 喝了,虽有草腥味,也照样解渴。有时正喝着,身后有人提醒 道:“哎,别喝,这沟里爬过长虫——你看,这草棵子里有长 虫皮!”喝水者一激灵,捧水的手就撒开了。人们都知道当地 % 长虫没有毒,可是想到那家伙从这里蜿蜒爬过,那水也就不想 再喝了。有的人不在乎这些,脑袋一晃,说:“长虫爬过怕什 么,咱们庄的干巴和尚还吃长虫呢!”干巴和尚是村里的光棍 汉,没见他种过地,打黄鼠狼、追兔子倒是拿手活。小时候, 曾见他脖子上围着一条蛇,在街上走来走去,吓的小孩子“哇 哇”乱叫。
        自古旱涝无常。而发水的年月记忆尤深。雨下多了,许多 庄稼泡在水里,若赶上阳光暴烈,积水被晒得温吞吞的,时间 一长,庄稼就奄奄一息了。这关节,田间排水沟就显得尤为重 要。但洼地积水过多时,往大沟(比田间沟宽阔的排水干渠) 排水,也并不简单。我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排水过程,今天想起 来,还让人惊心动魄。
        那一年,暴雨成灾,地里到处都是积水。那天早上队长派 几个壮劳力和我一起到村东南的洼地放水。大雨刚停,我们 趟着泥水,大体找到那片洼地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站在高阜之 地往前一看,已经甩穗的玉米在水中东倒西歪,垄间的豆子已 没了踪影,稍远处的高粱,穗子快要垂到水皮上了。洼地南边 是一条人工渠,平日里浅浅的流水无声无息,此刻已是怒涛滚 滚,那是上游放下来的水,还在上涨。好在渠水还低于洼地。 不然这片地就彻底没有指望了。
        我们的任务是将干渠堤坝挖开一道口子,让地里的水泄 入渠中。我们几个人分成两拨,站在堤上面对面开挖。那个时 候,洼地的水已将堤坝泡了一天一夜了,坝基已被泡软,一处 坍塌,漫无边际的积水立时就会向开口处呼啸扑来。因此,我 们都加倍小心。快挖透时,领头的一声吼叫,我们赶紧向两边 跑开。站在堤上,就见堤外的积水涌来荡去,几涌几荡,就从 我们中间冲开一道口子,那水顿时汹涌起来,以不可阻挡之势 冲进干渠。到中午时分,地里的水已大部退下,那些高粱玉米 都像大病初愈的人,黄瘦黄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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