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沟满壕平,村头干涸的大坑也蓄满了水,往日 蚂蚱蟋蟀出没的地方,已是绿波荡漾。不多日,便有小鱼在游 动。初起并不引人注意,过几天那些小鱼就已成群结队了。这 是一种比葵花籽还要短的小鱼,村里人叫“四愣眼”,小小身 躯,眼睛却出奇的大。
这些鱼是从哪里来的呢?人说是陈年鱼卵变的,是几年前 大坑有水时鱼们产的卵。坑水干了,这些鱼卵就沉入坑底淤泥 中,沉沉睡去了,这一睡就是好多年。忽然一夜东风来,一场 大雨复苏了这些沉睡的精灵,一池绿水,激活了这些活泼的生 命。不久,人们又看到了葫芦籽般的小鲫鱼,火柴杆大小的黄 瓜鱼在坑里游来游去,原来那些“四愣眼”已长岀青黑色的脊 背,游得更快了。
人说有水就有鱼,此言对极。阳光暴晒,寒凝大地,几年 几年的干渴,那些小小的鱼卵都忍耐着,等待这一天。那种苦 苦的等待真是不可思议。
也有原先不是水坑的地方,一块洼子,或一个土坑,一旦 存住水也有这种“四愣眼”和别的小鱼。只要不被晒干,这些 小鱼也会慢慢长大。这里的鱼又是从何而来呢?有说是早年 池塘,河水外溢时,流水带来了鱼,也带来了鱼卵。有人干脆 说,这些鱼是草籽变的。这种说法在乡间很普遍。草籽果真能 "逐变为鱼吗?
在乡下,动物之间变来变去早有所闻。比如,蝙蝠吃了 盐,可变为老鼠,旧历书上也有鹰变鸠什么的。为验其确否, 小时候都试过了,但什么变化也没有——既使将蝙蝠装进盐 罐子里,捂一天拿出来,还是蝙蝠;皇历上说的就更不着边际 了。稍长,学到达尔文进化论,使我明白了,经历千百万年进 化的动物们,是不能一朝一夕就发生突变的。而做为植物种子 的草籽变为动物的鱼,更是不可能的。
草籽变鱼虽是乡间童话,但草籽和鱼卵一样,那种坚忍的 等待,同样令人肃然起敬。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凉了,小草们摇落一片片叶子, 将生命凝缩在一粒粒微小的种子里,完成了生命的传递,无声 地倒下了。那些草籽肩负着使命被风吹播到四方。小草和所有 的植物一样,命中注定要植根土地的,种子的传播,是它们生 命轮回中唯一的一次远行——大自然只给了它们一次机会。 它们之中有的飘到田壊水滨。荒野静僻之处,有的落入流水被 卷进乱石之中,有的被刮到屋顶,嵌进乌黑的裂缝里……幸运 的,春风吹过,发芽生长;命运不济的,便像那些沉睡的鱼卵 一样,在生命幽深的隧道里,一年一年地等待,等待着雨水的 降临。老人们说,千年草籽,万年鱼虾。这些小小生灵的生命 力何其顽强。丢掉莲籽,深埋地下,挖掘出来,又萌发新芽的 事情,曾见诸报端。是其坚硬的外壳诺亚方舟般保护了这古 远的生命。那些小草的种子经年不死,也算大自然的造化之功 了。老人们说,如若不信,从坑里抠块泥巴回来,放进花盆或 置于院落只要淋上水,多半会有小草发芽。谁知道那里边的草 籽是何年落进去的呢。
一日,望着铁轨下石子里钻出来的小草,忽有所思,有关 驾 草的词汇一一掠过脑际,最后停留在“草民”这个词上。想到这个词,我的心境慢慢凝重起来,回来查《新华词典》和《辞海》均未收入此词。我想,“草民” 一词定是源自乡野了。草民者,小草一样,悄悄生长,默默生存,完成生命轮回,便无声地倒下;小草一样,所求甚少;与世无争,布衣草履无怨, 粗茶淡饭足矣。我以为,草民之谓,还有一层坚忍之意。不管 环境多么恶劣,道路多么曲折,也在忍耐中等待。
“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春风化雨,千年 草籽也会蓬勃生长,春光灿烂,刀刻般的皱纹也会开出花来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