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黄土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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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时期,“神奇的土地” 一语很是流行。就像“辉 煌” 一词尚未泛滥时一样,感到人家用得好,有一种新鲜感 和亲和力。待看得多了,那些“神奇”的光晕就渐渐暗淡下 去。大抵是这里那里出了几个有头脸的人物,外加一串骄人 的数字——这些无疑都值得称赞与夸耀。但细细吕咂,个中 “神奇”二字,总觉牵强:出了几个人物,产生一组数字, 那些土地就“神奇” 了吗?
         土地的神奇,在于其本初的意义。
         就说家乡的土地吧。
         这种颜色晦暗,微黏,略带沙性的黄土地,在北方平原 到处都能见到。家乡的人们在这里春种秋收,繁衍生息,一 辈辈与之厮守着。在回黄转绿的变幻中,一年年过去了。承 载着我们的土地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子——春起“草色遥看近 却无”,后来又被庄稼所覆盖。当她把所有的庄稼都送走之 后,便在冰冷的月光下沉沉睡去。太过平凡往往被忽视。虽然 土地在我们脚下无边地扩展,却常常视而不见;土地,太平凡 了。
         但是,只要想一想,犁桦之下,曾涌动过怎样惊天动地 : 的裂变与呐喊,凝固着怎样壮怀激烈的回忆,我们便会俯下 身来,向脚下的土地深深地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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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遥远的年代,在地壳澎湃的热量中,地层深处经历了 一场地狱般的煎熬。经过不断地挤压、熔合、旋转、奔突, 才形成了古老的陆地。我们这块被造山运动遗忘的陆地,注 定要经受一次次海陆变迁的洗礼。
         终于有一天,这片土地迎来了最伟大的一次耕耘。虽然 只是刀耕火种,但那古老的灰烬已黏结在土壤细小的颗粒中 了。从此,这片土地便有了第一批定居者,那是刚刚走出 森林不久的远祖;从此,这片土地便留下一代代人赤热的脚 印,那是黄土地上最伟大的图腾;从此,这片土地便有无数 犁桦在歌唱,那是黄土对大海波澜壮阔的记忆。于是,一株 株椿柳槐桑拔地而起,一片片谷黍稻粱挽成气势磅礴的青纱 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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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的演变进化是漫长的,留给人类无尽的想象。自从 人类成为这里的主宰之后,家乡的黄土地又经历了金戈铁马 的杀伐,流血漂橹的残烈,赤地千里的苍凉。
        那一年,一队亡命贵族,在黄土高原扑扑奔驰。他们仗 剑驾车,饥饿疲累已极。他们用搜索的目光望着田野。然而 骄阳在上,田垄麦苗稀疏,哪里有吃的东西。一个农民正在 田里锄草。流亡队伍中一个王子模样的人,走下车来,尽量 客气地向农民诉求着:“求你给我们弄点东西吃吧!”农民 捧起一块泥土,送到他面前。王子模样的人被激怒了,转身 取下车上的马鞭。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臣模样的人上前阻止住 了: “这是土地,上天赐给我们的土地啊!”那王子模样的 人突然跪下来,叩头谢着上苍,然后捧起土块,放到车上, 一行人又策马前进了。
        这是春秋时代晋国公子重耳亡命途中的故事,是《左 传》记载下来的。这是我所见到的古代王者膜拜土地最生动 的记载,秦牧先生在他的散文《土地》中做了上述精彩的描 述。重耳(就是后来的晋文公)的辘辘大车卷起尘土的黄土 高原,离我们并不遥远。那漫天黄土也一定飘然而至,落在 我们的土地上——我们这片厚重的黄土,主要是来自那片广 阔的高原。
        为着土地的征战绵绵不断。唐王征东,在这里留下过马 蹄印。对那场战争,乡间老人口口相传,直到如今。岳飞 抗金,与北国元帅韩昌在此对阵交兵。《岳飞传》热播之 时,村村空巷,县内唯有一村无一人听之。村人说,这厢乃 是韩昌故里,这个村庄叫北韩庄,在小集镇。
        到了六百年前,又有一个王者的马蹄,从北方踏踏而 来。这一次,那漫天尘沙掠过黄土高原,飞过幽燕之地, 一路飘飘扬扬,随那急骤的马蹄一直洒落到燕山南麓,直 指陡河上下,洒进我们许多村庄里。经过一个个血色的黄 昏,大明王朝的都城就从南京迁到了北京,一段“燕王扫 北”的故事,也就流传了下来。这场“靖难”之役的主战 场,就在我们这方土地上。战争使这里人口税减,编户稀 少,土地荒芜,民生凋敝,也就有了大家都知道的那次移 民行动。
        家乡有种用柳条编的农具,叶“盖”。农人站在“盖” 上,靠牲口的力气、人的重量和柳条的盖压,将犁过的土地 .W 碾细、整平。盖过的土地,酷似大海的波浪,每次见到这 些凝固的波浪,我都情不自禁地俯身低首,虔诚地捧起一鞠 黄土,仿佛遥远岁月的号角鼓声,就随着这波浪低低地传 来,把我带进历史的苍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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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以一个青年人的步伐,走在家乡的土地上时,不止 一次地被她难以置信的生命力感动过。
        那是激情压倒理智的年代。多年沉净的黄土突然翻江 倒海,千万年才形成的土壤被翻了下去,下面瘠薄的生土被 挖到地面,据说这样可以高产。土地和人们一起陷入惶惑之 中。但高涨的热情风一样传播着,无数小高炉,还有炼焦 厂,昼夜燃烧的大火,把一块又一块土地烤红了,烤焦了。 当这一切又像风一样刮过去之后,那些炫目的红土上,寻不 到一棵草,一只蚱赋,烧红变形的断砖零零落落,像纪录片 里没有生命的火星,冷寂而荒凉。
        谁也没有想到,转年一场春雨,无数柔小的生命便争先 恐后漫岀地面,慢慢将红壤覆盖。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红 土又变为黄土,上面的庄稼与周围土地上的庄稼就难以区别 了。玉米阔大的叶子又在风中婆娑起舞,棉花又开出白云般 的花朵,清晨,嫩草尖上又辉耀着万千个太阳。
        那些翻上来生僵硬土的土地,也很快恢复了青春,两年 后,就分不出哪里是深翻过的地方了。只有锄头偶尔触到一 两块“僵石猴”,让锄地的人停下锄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自然灾害频发,粮食持续紧张, 饥饿威胁着城乡。“城里八级工,不如回家种畦葱”。昔日鲤 鱼跳龙门般离开土地的人,又纷纷走回黄土地。其时,我就读 的唐山二中也在麦收前召开了动员大会,号召在校生弃学回 乡。会后,班主任挨个动员:“回去吧,还赶上队里分麦子 哩!”校园里贴满了回乡务农光荣的标语。学生们心里象长了 草,无心上课了。我们62丁班所有农村来的学生都写了回乡申 请,我和许多同学都是连写了三次。
        申请书交给班主任后,我给父亲写信说,我就要离开学 校回家謗地去了。写着写着,就流下了眼泪。十年苦读(还有 一年就要高考了),即将付之流水,前途一片茫然。父亲来信 说,回来就回来吧,上不了学,就回家种地。你可知道父亲这 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对我是多么重要——世上所有的路都走不 通了,家乡的黄土地会毫无怨言地收留。想到家乡那长满了庄 稼的土地,我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结果,我们班有二十几名农村来的学生被批准回家务 农,回乡的名单中竟没有我。班主任念罢名单,我一时怔住 了,不知是悲是喜。同学们临走那天,学校特意为他们杀了一 头猪。白面馒头,猪肉炖粉条,敞开吃(我等未被批准者仍是 增量法窝头,饭后听说那馒头猪肉如何如何香,说得我直咽口 水)。最后的午餐之后,他们胸戴红花,被敲锣打鼓地送走 了,班长和团支书也在内。下放后,我们高二八个班,合并为 • 六个班,每个班的学生比以前还要少。记得回乡同学走后的第 一节语文课是辛弃疾的《菩萨蛮》,至今还背得的:“郁孤台 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 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鹅鸠” o老师是南 方人,他浓重的江浙口音至今犹记,几十年了,那一句“行不 得也哥哥”仿佛还在耳边徊绕。今天,想到这首辛词,还想起 老师的那句讲解,想起回到各自土地上的同学。其中就有丰南 的两位同学,一名李庚,一名李子玲。
        大学毕业那年,分配方案即将公布之时,“文化大革 命”来了,我们都被卷进那场无法自拔的风雨中,成为年龄最 大的红卫兵。大字报,大辩论,文攻武卫,步步升级。同窗学 友,观点不一,即视为路人。一日,和我一起办过小报参加过 学习班的一位外语系同学,卧轨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猛 想到前几天,他还问我“公安六条”的内容。他出身不好,听 后神色黯然。噩耗传来,我捶胸顿足。不久,听说凡参加学习 班的人都推迟分配,个别人可能就不分配了。
        经过两年的打打杀杀我已心如古井。我又想起高中二年 级,学校动员回乡时的情景。心想,不分配也罢,无非回家种 地。我又一次想到家乡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高粱、玉米,还 有默默生长的野草,鼻子一阵发酸。后来,全班同学还是都分 配了工作。
        此后,我不知多少次想起困厄时候被视为最后归宿的家 乡的土地。想起这些,就涌上一种复杂的感情。家乡的黄土地 呵,我曾苦读诗书,以期不再像父亲那样汗洒黄土。可是家乡 的土地,又总是在我前途渺茫时敞开胸膛,等待我归来。我觉 得,对这片土地,是有愧于心的。
        家乡的黄土地,其宽厚与包容,又岂是“神奇”二字涵 盖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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