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歌谣
        我是在故乡的黄土地上长大的,从小得到民间文化的浸 润,此后又在村头垄间受到乡土文化的熏陶,许多歌谣留在了 记忆中。后来,在整理民俗的过程中,又搜集到不少民间歌 谣。掩卷思之,我常常被它们真挚的力量所打动。
(一)
        小时候,有一首《小白菜》的歌谣,伴随着哀伤的旋 律,一直在我心头回荡,留下几许凄楚,几许悲凉:“小 白菜,地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跟着爹爹还好过,就怕 爹爹娶后娘。娶了后娘三年整,生个弟弟比我强。弟弟吃肉 我喝汤,端起碗来泪汪汪。亲娘埋在黄土下,我想娘来哭一 场。”幼年丧母,人生不幸,又受后娘虐待,无处倾诉,只 有到娘的坟上哭一场。那个孩子的眼泪不知流在多少人的心 里。后娘虐待“前头撇的(孩子)”,述说其种种不幸,是民 间文学中一个经典题材(我所知道还有一出《鞭打芦花》的戏 剧)。它痛陈人性的弱点,给予不幸者以巨大的同情,有着强 烈的感染力。
        这类述说人伦关系的歌谣,虽然打有时代的烙印,但 其中的人文精神,却有着永恒的意义。乡间流传着一首《花 }二 喜鹊》许多人都知道的:“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 娘。”最初是听村人哼唱的。后来,得知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版本,都是说儿子娶了媳妇之后,对娘与媳妇态度的截然不 同,只不过前边比兴的两句有的是“山老鸠”,有的是“麻鸭 鹊”,内容略有变化而已。有一首是这样唱的:“花喜鹊,尾 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大坑里,把媳妇背到炕头 上。做好饭,媳先尝。吃罢饭,想起娘,大坑边上去找娘,娘 已变成屎壳郎”。生活中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但做了好吃的不 给娘吃的事却大量存在,甚至挨饿,甚至打骂!这样不孝之子 古今都有的。“赋上钱粮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对亲生 父母都不孝,还叫什么人伦之子,难免遇到天的报应。
        传统歌谣中最能打动人心的就是这类来自从社会底层的 种种喜怒哀乐,反映婚姻大事的歌谣,也属此列。它们都以浅 白的语言和率真的情感受到人们的喜爱。有一首不满包办婚姻 的歌谣就是如此:“嫁个鸡,跟着飞。嫁个狗,跟着走,嫁个 庄稼汉,白天不看黑间看。若要嫁个开铺的,一年见面有数 的。”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中,多少青年男女的爱情就葬送在 这“父母只命,媒妁之言”中。包办婚姻制造了数不尽的人 间悲剧。有一首《小枣树》的歌谣对童养媳的命运寄予了深 深的同情:“小枣树,当风摇,童养媳妇真难熬。婆婆打,. 男人骂,一天三顿吃不饱,有的逃出鬼门关,爹娘要饭无处 找。”童养媳是旧社会一种普遍的婚姻现象。穷家之女小小年 纪便来到婆家,吃苦受累,挨打挨骂,凄楚无比。
        还有一种男小女大的婚姻,在歌谣中也有反映。这类歌 谣,多从“小女婿”尿床说起,诉说不般配的婚姻带来的痛苦 和不幸,情节虽有些夸张,听来却令人心酸:如“石榴花开 叶儿长,十八大姐九岁郎,头一晚尿了红褥子被,第二晚尿 了第二床,三天头上没啥尿,尿了俺绣花鞋一双,一番寻思 一番恼,劈头打他两巴掌,头一巴掌叫声姐,二一巴掌叫声 娘。”虽只有对小女婿尿炕的埋怨,但字里行间浸透着一个年 轻女子对不幸婚姻的哀怨和泪水。而新郎毕竟是个孩子,挨一 巴掌可怜巴巴的哀求,也让人顿生感慨。
        世象纷繁,人生百味。凄苦者,多少无告之苦,因厄者, 几多悲伤无奈。有一首《正月里去瞧娘》就让人悲从中来: “正月里,去瞧娘。婆婆说,人来客去忙又忙,哪有闲心瞧你 娘。二月里,去瞧娘。婆婆说,纺花经线一行行,哪有闲心瞧 你娘。”接下来是三月、四月……不是“庄稼地里草多长”, 就是“豆子炸得满地黄”,给婆婆挡了回去,一直到庄稼上场 的十月,才允许回家一望,但为时已晚:“十月里,去瞧娘, 买上一斤黑砂糖。哥哥嫂嫂一身孝,握住脚脖哭亲娘。”这是 我所知道的民谣中,最凄苦的一首。姑娘出阁,就是婆家的人 了,想回家看看父母却身不由己。从春拖到秋,可算熬到回家 之日,母亲已撒手人寰,阴阳两相隔,只有泪千行。
        生活类歌谣也有暖意融融的:“刺梅花儿开,黑间做梦姐 姐来。姐姐吃啥饭,粳米干饭煮鸡蛋。妈妈叫我住几天?离着 腊丿匸十天,你爱住几天是几天”。姐妹母女情深,跃然纸上。
        歌咏生活的歌谣所涵甚广,婚丧嫁娶,男欢女爱,生死 歌哭,感时伤世,皆可歌之咏之。这类歌谣既有江南的缠绵婉 约,又有北方的率直与深厚,像打开一架万花筒,摇曳多姿。
(二)
        嘲笑丑陋,讽喻世事,是民间歌谣中带刺的花朵,烂 漫得耀眼,一经触摸,又让人隐隐作痛;或如传说中的“笑 泉”,用手轻拂,便会哑然失笑。
        这类歌谣最有意思的是自讽自喻的民间幽默。往往撷取寻 常事物,缓缓道来,一句点睛之笔,便让人忍俊不禁,蓦然回 首,又咂摸出几许人生味道。像这首《小雨哗哗下》就是这样:
        “小雨哗哗下,粮食要涨价,小孩要吃粥,俩口子直打架。”阴 雨连绵,柴湿米断,孩子喊饿,妻子心乱如麻,不免嘟嚷几句, 正没好气的丈夫便与之吵了起来……只有民间才有如此浅近而牵扯人心的歌谣。读罢初起想笑,但笑容很快就凝固在脸上, 笑不起来了。这首民谣,流传很广,有的幽默感更强:“小雨 哗哗下,柴米却涨价,烧了板凳腿,棒槌都害怕”。柴米飞涨, 百姓遭殃,甚至殃及板凳腿,以至鸡犬不宁。一句“棒槌都害 怕”让人一笑之余,深感下层百姓之窘迫。
        家庭邻里常因些须小事争执口角,发生不快。这首《争 炕》就以诙谐的语调对争热炕头的老俩口大大调侃一番:“上当上当真上当,老俩口子争热炕。老头说是我拾的柴,老 婆说是我烧的炕。说着说着动了手,挥拳伸腿干起了仗。你 打我,我打你,一直打到大天亮,伸手一摸凉了炕。”老俩 口子只有赌气时才说的话,在这里被放大夸张成了趣歌,这类 歌谣,一人因某事有感而编,你传我唱,传唱中又不断改动加 工,喜剧色彩益发突出,以至逗得人们开怀大笑。
        有一首《懒媳妇》则是用“移景”之法,勾勒出一幅 懒婆娘的漫画:“有个媳妇真叫懒,一天三顿不刷碗。拉过 狗来叫狗舔、狗不舔,伸手就打狗的脸:我叫你懒,我叫你 懒。”不涮碗的懒媳妇,却骂狗懒不舔,笑料由此而生,幽默 由此而来。这一 “骂狗”的细节,营造出强烈的喜剧气氛。旧 时农村生活单调,民谣就成了民间自我娱乐的手段,文化生活 的贫乏,又使这类民间文学发达起来,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样 幽默风趣的歌谣。
此外,还有一类讽喻歌谣是对社会压迫的反弹,对民族 压迫的反抗。这就不是家长里短式的幽默,而是一种控诉, 甚至诅咒。比如抗日时期,有一首《日本鬼》的民谣,就是 这种赤裸裸的诅咒。“日本鬼儿,喝凉水,坐火车,轧断腿 儿。坐轮船,沉了底儿。坐飞机,摔个死儿,露露头,挨枪子 儿。”鬼子们若知道万千中国百姓的诅咒,也会做噩梦,心胆 寒的。书上说的“黑色幽默”,恐怕就是这种类型的。
        在解放区的小学课本里有过这样一首歌谣,不知是文人创作,还是釆于民间,通俗生动,耐人寻味,那种深恶痛绝的 诅咒已变为直抒胸臆,痛快淋漓:“天晴了,雨停了,地主变 成狗熊了。天亮了,变样了,穷人起来算账了。孩子孩子好好 睡,妈妈今天去开会。开会干什么,斗争大恶霸。翻翻身,抬、 抬头,给你爹爹报报仇。”这首别开生面的摇篮曲,将解放之 初翻身农民那种饱满的政治热情写得十分生动。若是文人编写 的,也是深入民众,千锤百炼的结果。
        解放后,人民当家做主,讽喻类歌谣已没有了火辣辣的 斗争味道,但对社会生活的真实反映,仍留下了鲜明的时代色 彩。许多这样的歌谣,不矫饰感情,不粉饰生活,是真正的大 实话——有时候,实话显得可笑,也远离了高尚,但那毕竟是 现实的生活。还说婚姻大事,已没有了旧日歌谣那种父母包办 的悲哀,而是大胆陈说自己的追求与理想。“文革”期间, 解放军威信很高,找个当兵的对象是众多乡村姑娘的心愿, 于是就有了: “红豆豆,红心心,俺娘给俺去说亲,富贵荣 华俺不要,俺要嫁个八路军”。后来,这种情况就发生了变 化:“跟着当兵的怕打仗,跟着做工的怕下放,不如跟个小 队长,一家老小睡热炕”。这已是集体出工劳动,生产队长吃 得开的时候。社员们首先考虑的是吃饭,是生存,这不能不反 映到婚姻中来。这种择偶观,不一定崇高,但是,它说的是实 话,而实话总比假话有价值。
        在生产队时候,集体岀工劳动,社员个人少有独立活动 时间。下地劳动之时,忽见天色晦暗,有的社员即随口道出: “天气黄澄澄,眼看要刮风”,又一人停下锄来,也抬头望了 望天空,信口说道:“刮风就下雨,下雨就歇工”。在生产队 十 上班,只有下大雨方可歇下来。这几句顺口溜,以轻松随便的 r 1语气,反映了当时许多农村社员的一种渴望轻松一下的心态。
         当时,农村还广泛流传着一首《十等人》的歌谣,从书记、队长、会计、赶大车的、跑外的、直到一般社员和“四类 分子”各有定位,以乡间口语、俚语,幽默地道出当时的农村 社会状况,各地版本不一,但其乡土特色浓郁。比如“四等人 赶大车;驾得儿卧喝一块多” “九等人是社员,伸着脑袋让人 弹”等等。其实,任何社会,都有等级,权力待遇不同,不足 为怪。人们讽喻是不公正是人情风。从那时起,权力的异化便 腐蚀着社会,改革开放后,经济快速发展,社会五光十色,社 会转型期,泥沙俱下。此其时反映形式主义和不正之风的歌谣 空前活跃,如“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等 等。这些歌谣来自基层,但多不是来自民间。严格地讲,已不 是百姓所创造了。
        乡间讽喻歌谣,实为“国风”余脉,植于乡间泥土,广 采庶民之思,无论冷嘲热讽,均不失温柔敦厚之风。
        民间歌谣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童谣。笔者在《童谣》一文 中已有所述。这里将幼时学得,至今犹记的几首抄录下,权当做一次少年游。
《小耗子》
小耗子,
上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叽叽哇哇叫奶奶,
买个烧饼哄下来。
《人之初》
人之初,
性本善,
白面馒头就鸡蛋,
不给吃,
就不念。
《拉拉姑》
拉拉站,
吱吱吱,
八月十五娶媳妇。
娶多高,
娶房高,
养活孩子叫榔头,
榔头妈,
起来吧,
养麦饺子蘸卤虾,
不吃不吃吃了二十任。
(以上题目都是自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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