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一直是中国百姓的头等大事。这 件大事,又被形象地细分为“开门七件事”,即“柴米油盐酱 醋茶”。对北方的家乡人来说,醋茶两件没有天妨,但柴米油 盐酱(包括咸菜)是缺不得的。
柴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在了首位,这个排序耐人寻 味。其中隐含着人类进化中一个激动人心的发现一一火。我们的民族从茹毛饮血、穴处野居的蛮荒状态走向世界文明之 林,火的发现和利用居功甚伟。因此首先掌握人工取火的隊 人氏就和教人稼穡的神农氏一起,成为我们民族双峰并峙的 英雄。
在化石燃料发现之前,火由柴草点燃制取,柴便非常早 地和人们的饮食与温暖连在一起。填饱肚子,米是重要的, 但柴是首要的,套用一个现代语汇,柴,即为能源。古时把 “柴”作为开门七件事之首,这是祖先在漫长岁月中艰辛备尝 世代积累下来的生活写照,进而总结为一种适合于全人类的生 存宝典。
在平原地区,“柴”主要为庄稼秸秆根茬。一年之中,大体以麦收为界。此前生火做饭,温炕烧水,主要是烧秋后 收割下来的玉米秸、高粱秸、豆秆等。冬天则购买少量煤炭(三五百斤不等),用来生地炉子,取暖兼做饭。到端午前 后,陈年旧柴就烧得差不多了,开始烧麦秸。
农村生活艰苦,多年来,烧柴和粮食一样紧张。粮食 吃定量,地少人多的地方,柴火也大多不够烧。因此拾柴割 草就成为许多人家维系温饱炊不断烟之所需。立秋过后,开 始打秋草,这时草长硬了,可晒成柴烧了。带刺的“拉拉 秧”,柔软的茅子草,结籽的人有菜,见什么割什么。火最 硬的是那些半人多高的野蒿,填进灶膛,疇叭作响,火苗上 窜。烧青草做饭满屋子飘荡着一种带苦味的清香,但时不时 会被冀藜狗子扎破手。最扎手是“枳荆棵”,满身硬刺,虽 很木质,但望而生畏。割回来多插在寨子上,防人爬钻。秋 收过后,人们便到地里刨茬头,髅柴草,背“八拉”筐的, 推独轮车的,缕缕行行。很快,近处的田野像被梳理了一 遍,平平光光。于是拾柴的人们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人迹罕 至的草泊。有道是:“粒粒皆辛苦”,而为那盘中之餐,也 有枝枝叶叶苦在其中。
烧柴取火,艰难的是阴雨连绵的日子。淅淅沥沥的雨水 下起来没完没了,堆放在院子的柴火刚晾干了又浇成水淋淋 的,就是“背”在屋子里的一点柴草也潮得要滴下水来。火 柴划了十几根,就是点不着火,用嘴吹,扇子扇,弄一屋子 烟。眼看冒出了火苗,又吹又扇的,还是灭了。“小雨哗哗 下,粮食要涨价”,是旧时流传很广的一首歌谣,用浅白语言 道出了那种雨水连绵时节农家日子的艰难。歌谣里说“粮食要 涨价”毕竟还有价,而在茫茫雨幕中,又到何处去寻市上无售 的柴火呢!
那噼啪作响的柴草,那满屋子的浓烟,陪伴着乡村的人 们度过了一个个艰苦的岁月。母亲们守着锅台渐渐衰老了。 那些柴草跳动的火苗,就这样,年复一年映照在庄稼人的脸
“开门七件事”柴为先,现在的人们体会不深了,倒 是水资源的匮乏向人们敲响了警钟。往来江河丰沛,水源充 足,又没有大量的工业用水,因此,水仿佛取之不尽,世代无 虞。我想,这也是水未列入这“七件事”之中的缘故吧。若今 人开列“开门七件事”,“水”怕是要端居位首,还有电。
米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吃饭问题,基本要素是米,即粮 食,农民终年为之奔波劳碌,最高生活理想就是“五谷丰登”。
我的家乡没有高山大川,也不出金银矿产,有的只是土 地——没有起伏的平展开阔的土地,按说,吃粮应是不愁,可 是,从我记事直到参加工作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粮食总是缺 少。当年生产队为粮食产量过黄河(亩产400市斤)想尽了办 法,却一直在“河”这边徘徊,分到家的粮食很少。开春不 久,存粮大多吃得差不多了,就盼着地里的麦子快点成熟。自 留地里也常种一种早熟的高粱,能够和麦子搭着吃,每人分得 的几十斤麦子毕竟还要精打细算,留做一年的细粮。这以后就 盼着大秋了,那些高粱玉米才是一年中基本的口粮。
为着填饱肚子,所谓低产的粮食作物被一一逐出田野。 到生产队时候,大田里只种玉米、高粱、麦子等少数几个品 种,玉米原来还有“金皇后”、“白马牙”等多个品种,高梁 也有红高粱、白高粱、黏高粱、多穗高粱等,渐渐都被杂交品 种所取代。那些随风摇摆的谷黍、节节开花的芝麻,还有这样 那样的杂豆,渐渐绝迹了。
即使这样,很长时间里,乡村的粮食也没有充裕过,一 年四季糙米糙饭。能吃上白面馒头,是孩子的最大的奢望。 孩子们拿到手里的馒头常常舍不得吃,先是闻闻那特有的香 味(好像那种香味现在很少有了,不知是白面品种变了,还是吃得多了,久而不闻其香),然后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吃下半个馒头,反而更饿,剩下的半个,几口就吞将下去。 这也就有了那个笑话。说一个人吃了三个馒头,前两个吃下 去,没管什么事,吃下第三个,才算饱,这个人就说,悔不 该吃前边那两个。
粮食紧巴,“糠菜半年粮”就成了那些年月的真实写 照。到了三年灾害时期,粮食的概念在人们心中渐至模糊,一 切可以充饥之物都和粮食连在一起:不仅是野菜,还有豆秸 子、玉米骨头、白薯秧、“小球菜”、人造肉精……
粮食来之不易,又经常缺少,珍惜粮食,就成为人们 的传统美德。广积粮粟,也是历朝历代的建国、治国方略。 一代谋臣刘伯温为朱元璋提出的夺取江山的方略就有“广积 粮”,毛主席在当时险恶的国际环境中,则把这一方略发展为 御敌之宝,并将之提升为一种东方的智慧。对老百姓来说“仓中有粮,心中不慌”,粮食就是天。即使民间俗谚中有关 粮食的条目也都有着沉重的分量。“不为五斗米折腰”,表 现了一位伟大诗人不与浊世合污的人格。“你这王八粮食喂 的”,则是乡间对吃人饭不干人事者的恶骂。鉴于粮食的重要 性,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赋税一直以粮米计算。“迎闯王,盼 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一个粮字,道出了贫苦农民响应 李自成的原因。解放初期,脱产干部以小米来计算薪酬。2006 年,国务院宣布,彻底废除农业税,从而结束了农民几千年来 缴纳皇粮国税的历史。
油
一日三餐,不能没有油,缺少油水,肚子就没底,吃上 一扁担窝头,还觉得没吃饱。
多年以来,粮食没有过关,土地以种粮为主,虽也有“粮棉油”之说,油料作物始终种得有限。在我的家乡一 带,出产黄豆,人们自然就吃豆油。但在极“左”路线那几 年,黄豆(还有小葱等蔬菜)严格限制播种,偷偷种下的, 一律视为“资本主义尾巴”,被毫不留情地铲掉。黄豆,这 种大自然赐与的不用施肥就可茁壮生长的作物,也就被赶到 边缘角落。
多年以来,粮食没有过关,土地以种粮为主,虽也有“粮棉油”之说,油料作物始终种得有限。在我的家乡一 带,出产黄豆,人们自然就吃豆油。但在极“左”路线那几 年,黄豆(还有小葱等蔬菜)严格限制播种,偷偷种下的, 一律视为“资本主义尾巴”,被毫不留情地铲掉。黄豆,这 种大自然赐与的不用施肥就可茁壮生长的作物,也就被赶到 边缘角落。
种的少,加之那时产量又低,农村的食用油很少。一般人 家一年分的油,用一只盛三斤半的绿瓶子可尽收其中,这一瓶 油要省吃俭用吃上一年。熬菜时拿油瓶的手颤颤巍巍,一滴一 滴往锅里倒。半年过去了,瓶子里的油还老高老高。那年月, 东西越少,越有“剩余”。油是这样,细粮细米也是这样。 磨面时掐出几斤白面,要一直“吃”到过年一一这哪里是吃 啊!还说熬菜,农村做菜,统称熬菜,没有炒菜一说;熬者, 煮也,几滴清油,半瓢清水,将白菜、萝卜加热弄熟而已,油 在其中,只是点缀。而“炒”则不然,油炒面,蛋炒饭,笋炒 肉,几滴油怎么能行。而最为珍贵的是香油,做面汤时用筷子 在香油瓶里蘸一下,再往锅里一涮,或是眼盯着滴上两三滴, 就算吃上香油了。打下新油,炸一回面丸子、排叉,是农家的 上好伙食,那种回忆直到第二年还是香喷喷的。
除豆油外,家乡还吃棉籽油。棉籽油颜色黑沉,炸出面 食着色重,卖油炸饼的多用此油。但棉籽油农药残留多,食用油丰富起来之后,就很少食用了。如今,大多食用花生油。人们也少量食用动物油,主要是猪油,又叫“浑油”。如今人们 买猪肉拣瘦的买,过去是专挑肥的割。“腰窩”处肉膘厚,出油多,最受欢迎。那时买肉,主要是为了炼点油。困难年月县皮革厂购来制鞋的皮革,先将其表层刮一遍,刮下些黑糊糊肉 皮来,熬炼成油,发与职工。能分得几斤“皮革油”招来过许 多人的羡慕。
“春雨贵如油”,春雨稀少,珍贵如油,这句民谚,以贴切的比喻,切入自然与人生,也就有了永久的生命力。
盐
开七件事中,唯有盐在丰南取之不尽。因为丰南南靠渤 海,绵延几十里的海滩土质细密,渗透率低;这里又属大陆性 气候,风多雨少,蒸发量大,是优良的天然盐场。
丰南制取海盐历史悠久,至北魏时已成为北方重要盐产 区。在此后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沿用古老的“煎盐”之 法,即以锅灶煮卤,结晶为盐,史称“煮海为盐”。每年春暖 之时,垒灶架锅,盐场灶火熊熊。至辽金时期,军民竞相制卤 熬盐,出现了 “万灶煮海”的盛况。据史料记载,县内越支盐 场鼎盛时期,年产盐达万吨。
到清代中期,长芦盐场(渤海盐场统称长芦盐场)由南 向北推行滩晒之法,改煮盐为晒盐。越支盐场因行动迟缓逐 渐衰退。解放后,沿海制盐业再度兴起,至上个世纪九十年 代,丰南产海盐已达百万余吨。
白花花的海盐为百姓所需,也是历代政权赋税的一个重 要来源,因之历来严禁私盐。元明都对私制私运处以重刑。如 明永乐年间盐法规定“卖私盐者,处以绞刑,知情不报者,杖 一百,充军”,这是历代最严苛的盐法。到清代,仍对犯私者 施以杖徙之刑。但私盐利大,往往官商、兵民勾结,屡禁不 绝。穷苦百姓,也有挑私盐的。所谓挑私盐,就是将官家或盐 业资本家的盐偷挑出来;因挑私盐的皆用两只柳筐系以麻绳挑 之,也叫“挑盐”。私盐犯禁,挑盐者都小心翼翼,在黑夜里 来去。挑私盐的有个规矩,互相走个对面,即使父子,也要视 为路人,不可搭话。而且多单独行动,行踪飘忽。这样,既使 i 被捉也牵连不上别人。那些月黑风高之夜,挑盐的往来于茫茫 海滩,出没于蒿莱蓬苇之间,也就留下了许多诡濡的传闻。 离海稍远的地方,也有熬制土盐的,县内许多地方, 原是海退之地,土壤多半盐碱。春天常见垄头沟埴之处,结 一层白色的盐碱。人们习用古代刮土淋卤之法,用木板刮下 盐土,放入底上凿有漏眼的缸里(缸底预先铺一层密实的苇 箔),待盐土积有多半缸时,在缸下接一口盆,然后从缸口往 下淋水。淋出卤来,架锅熬煮,可析岀灰白色晶体。这种土盐 杂质多,味咸苦。
乡下过去熬粥用一种“鸭子碱”,大概也是用类似方法 熬制的。熬土盐是生活贫困所致,吃土碱则是碱面奇缺之故。 现在,这两样东西早已成为寻常之物,特别是食用盐加工之 后,种类繁多,加碘的,加微量元素的,除腌制咸菜外,生活 中粗盐已用得很少了。
酱
暮春三月,春和景明,桃花刚刚开过,柳絮就柔柔地飘 荡起来。柳絮飘了,家家户户就着手做酱了。
做酱并不复杂,可也不简单。先将黄豆炒熟,再煮烂, 然后与磨为细粉的“酱丘” 一起倒进口盆中,加盐、加水,搅 拌均匀后,在阳光下晾晒。“酱丘”是发霉的馒头饼子等。 看去黄毛绿毛的,因其富含酵母,作为“酱引子”,用以发 酵。也有用蒸熟的糠做“酱丘”的。豆子煮到什么火候,多 少豆子放多少“酱丘”,多少盐,再兑多少水,都要恰到好 处。各家做酱一般都请有经验的人来指导。
豆糊入盆(或缸),晒上七八天,开始发酵、暄腾、 冒泡。这时,每天早晚要用木耙翻搅两次,使之上下均匀发 酵,俗称“打耙”。晴天要一直晾晒,为防柳絮等杂物落 下,盆上常盖上一块蚊帐布。阴雨天盖上“酱篷冷”(苇编的 Z 缸帽子),既防雨又透气。若发酵过大,适量加碱,以中和酸 度,但要把握好。碱放少了,酸度大,放多了酱发苦。
经过一个多月的晾晒与发酵,酱的颜色逐渐加深,由最 初的乳黄、渐至深黄、紫褐,尝一尝,咸香适口,即可食用 了。豆酱生吃熟吃均可。鸡蛋酱、炸酱面,都是美味佳肴, 谁家酱炒大葱鸡蛋,浓浓的香味老远就闻得到。家里包菜悖 悖,“窝”上一团酱,不用放多少油,也香喷喷的。绿豆大米 粥,再加一碟酱咸菜(不是街上买的那种酱油泡的,而是真正 在酱里腌的),多少心向往之。至今,许多人发烧上火,不想 别的,就想这一口儿。有句人人皆知的俗语:“小葱蘸酱,越 吃越胖”。这是最简单的菜,却是人人喜爱。时下城镇酒楼饭 店,农家饭菜极为少见,唯小葱大酱时时被点,再加上些萝 卜,生菜之类,名之曰:“大地回春”,脆生生,绿汪汪,蘸 以大酱,人人下箸。而曲曲菜蘸酱,更是鱼肉不换。因此, 酱,开门七事之中,是当之无愧的。
咸菜
稻粮谷黍及主要菜蔬,皆可上溯其源,或肇始于先祖, 或舶来于海外,或发端于传说。比如《周礼•天宫•膳夫》就 有酱的记载:“凡王之馈,酱用百二十瓮”。而咸菜始于何. 时,却未见记载。但咸菜是乡间百姓的发明与创造,肯定是无 疑的。
咸菜,缘自乡村的清苦。过去,当冬储白菜已尽,而豆 角、黄瓜、茄子等露地菜尚未播种、生长之时,是蔬菜最缺 少最单调的时候。此时,大地还是光秃秃的。在漫长的时光 中,咸菜就和黄豆酱一起,成为农家主要的佐餐之物。有时早 # L
晚两顿饭,干脆就只有一碗咸菜,半碗豆酱。为此,每年秋 審 后,家家都要腌上一缸咸菜。家乡一带主要是腌芥菜,还有茎 I A 蓝、白萝卜,以为常年食用。芹菜、黄瓜、辣椒等青菜下来时,也腌些短季咸菜,随腌随吃。
咸菜陪伴着们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人们下南泊铲“垫 脚”(草根草末),怀揣两个玉米饼子,一块咸菜。到离庄远 的地方務地,中午不回家,.带的干粮也是饼子咸菜。中午找个 背风草沟,啃凉饼子,咬咸菜,喝野沟的水。中学生们到外村 上学,也是这道饭菜,只不过,学校将学生带去的干粮给腾一 腾,做锅白菜汤而已。学生们还是吃几口干粮,咬一口自带的 咸菜。
咸菜为乡村注入了生命的元素,却难登大雅之堂。家里 来了客人,实在弄不到别的菜,就抓把黄豆泡一泡,咸菜炒豆 芽,或是豆腐咸菜,很少有端上一碗咸菜待客的——实际上, 还是离不开咸菜。1994年,我随县里组织的扶贫队伍到怀安 县一个叫大要子水的乡对口扶贫。乡长介绍完情况,快十二点 了,午饭就安排在乡长办公室。乡里人端来冒着热气的笼屉, 揭去盖子,看到屉上密密实实地倒扣着小酒盅一般的被麦卷。 还有三个菜都盛在大碗里,一碗煮猪下水,一碗炒土豆丝,还 有一碗白刷刷的,以为还是土豆丝,一吃方知是切得很细的咸 菜。吃着饭方知,菠麦卷是村里几个手脚利索的妇女做的,乡 里一大早就叫她们来帮忙;猪下水也是从乡所在地的村里老 乡家弄来的,这家十几天前杀了一头猪;土豆是那块土地上的 特产;咸菜没有介绍,怕是家家都有的。夹几根咸菜条慢慢嚼 着,我为山里人的朴实所打动,也为大山里的贫困所震撼。
我想,那淡淡的饭香,淡淡的咸味,才是生命中最深沉 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