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军官学校片断回忆
杨樵谷
        校长蒋百里的自杀(未死)
        民国二年(1913年)六月,保定军官学校发生了校长蒋百里 自杀事件。这件事,巳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我的记述可能不全 面,甚至还有差误,尚请知情者指正和补充。
        1912年,蒋百里、蔡松坡两先生,都以建立国防为第一要 义,无论内除国贼,外御强邻,必以练兵和训练军事人才为起 点。
        袁世凯当时对武人常怀戒心,尤其対新政人才更不放心,怕 革他的命;而对小站练兵时期的旧将领,又认为太落伍,并且 不见得都是对他不侵不叛之臣。如果想把巳经腐•化了的军事干部 和北洋军彻底改造,来强化他私人的武力,就要起用新人物。袁 世凯是一个好弄权术的人,为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遂借爱 才的障眼法,来笼络他心目中的军事新人物。于是陆军总长一 席拟给予蔡松坡、训练军事人才,认为蒋百里是唯一的能手。蔡 松坡留在云南,他自然放心不下,遂内调为军政首长,使他仅担 负建军之责,而无直接兵权,并再派一个心腹作次长,随时对蔡 加以监视,即可高枕无忧。当时袁巳决定命机要秘书夏午诒作蔡 的次长。一因夏也是湖南人,二则可实现他文人掌兵权的心愿。
        这时保定军官学校校长是赵理泰,赵是一个满面烟容的旧式 军人,终日喷云吐雾,贪污中饱,闹得炮队没有炮,马棚没有 马,校园里长满没胫的荆棘草莱,连门面都不顾了。学生终于忍 耐不住,向陆军总长段祺瑞请愿撒换校长。袁的侍从武官长荫昌 是蒋百里的老师,和段祺瑞都自命为德国派。荫昌遂向袁推荐蒋 百里去接替赵理泰作保定军校校长。陆军总长段祺瑞得到袁的授 意,就对蒋百里说”康侯(赵理泰的别号)对学潮不应用高压手 段,以为该校有些学生参加了南方革命,就要解散学校,这不是 袁总统和我的意思。”(此时蔡松坡正任云南省都督,想请百里先 生去作民政长官。)百里认为办军校是建军的基础,符合他的建军 救国志愿,就毫不加思索地说:,要我去当校长,我就不去云南 了。”
        百里先生时年仅二十九岁。1912年12月17日就去保定接 事。跨进校门,即召集学生训话L今天,方震(百里是他的字) 到学校,有两点向同学们说一说:一是精神上的主旨……,一是 学问上的主旨……,方震如不称职,当自杀以谢天下”
        从此,这个军官学校,一切均有显著进步。学生觉得这个校 长很好。
        可是这时北京政府正在闹穷,况且全副精神都用在制造内战 和扩张私人势力的军费上。见百里作风不是一心为北京政府效 忠,而是积极鼓励革命S不易驯服,对他巳存戒心。而军校因增 加设备及教材,聘用理想的教官.改良学生服食等一系列措施, 预算也就一天天地增加,不能不向部里申请増加经费。部里总是敷 衍,甚至劝他不要做过分的改革。百里对此极为愤慨地说,办第一 流的学校,就该不惜任何代价,将来才有莫大的收获,我不能因循 敷衍,做一个有名无实的装饰品,这时,百里先生分析新旧人物相忌的内幕,知本人也被卷入 斗争的旋涡中。段总长手下也有新旧两派。旧派就是小站练兵时 期的老兵老将,视其地位及地盘为终身制,甚至世袭制,而军校 是作育新入才的,根据新陈代谢的规律,新人才的产生,无疑地 会影响他们未来的命运,因而这些行伍出身的将领和知识分子岀 身的军校学生,自然是不相容的。该校教官以前多由陆军速成生 担任,现在换了些留学生,而军学司司长魏宗瀚(号海楼)就是 速成生出身。此外,段手下亲信的新派人物徐树铮对百里妒嫉尤 甚,因而陆军部方面对蒋百里提出的军校任何建议和请款也总是 百般留难。尽管百里先生亲身到北京向部里交涉,仍然没解决问 题,就这样装了一肚子怨气回到保定军校。
        据校长室当年侍童史福说,校长是民国二年(1913年)六 月十七日由北京回校的。那天校长脸色难看,不理人,到了晚上 叫我磨墨。磨好了,叫我出去。门上了闩,灯光未熄。我从门缝 向里张望,见他一边喝酒,一边在写,我不敢走开,又不敢敲 门。到了深夜,我就守在门外打盹,,挨到天微微亮,巳是十八日 的早晨了。他开门叫我传话号兵,吹集合号。我看他精神很好,以为 他一肚子气都消了。早五点钟,全校教职员及学生共二千人齐集 在尚武堂前,听校长训话。他事前喝了两瓶啤酒,把手枪藏在衣 袋里。他用低沉的语调说,我到本校后,曾经教训过你们,我要 你们做的事,你们必须办到,你们要我做的事,我同样也要办 到。你们办不到,我要责罚你们;我办不到,我要责罚我自己。 现在你们一切都还好,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我自己不能尽到责任, 是我对不起你们。事情办不好,应该辞职。但是现在中国的事,到 处都是一样,这儿办不好”那儿也未必能行得通。你们不许动,更 不要灰心,要鼓起精神来,担当中华'未来的大任,说完,就听见一 声枪响,学生们大呼广校长自杀了校长中弹后,转身走了二十 多步,就倒在地上。(此情节与刘莘园一文略有出入,尚待进一步 考证。——编者)这时,全场师生都慌乱起来,哭喊声一片。学 生跑到校长室,发现桌上留有遗书。一封是致张教育长懼亭(承 礼)的L仆之殉职为国家,故虽轻若鸿毛,而于军人之风气有关,乞告老母,不必悲伤。总长处请告以军事非有至善之目的, 不能成功,徒以,彼善于此'之言,聊以自慰,则军事永无振兴之 日:又一封信是,留别太夫人的L为国尽忠,虽死无关重要,然 于陆军精神及民国前途有益。,遗币二百,薄田数亩,聊供赡养, 史福又说她还有一封遗书,写好后,自己又撕毁扔在纸篓 里。有一学生从纸篓找出来,见是写给段总长的。这封长函,因 为涂改很多,而又撕得零碎,就看不明白了。”另外,还有一封致 蔡松坡的诀别信。
        蒋百里先生自戕消息传出,马上震动全国。第一炮是蔡松坡 电北京政府,要查明事由,追究责任。后来,蔡被袁世凯电召来 京,受了软禁。幸而蔡也*学会”了袁世凯的耍手段的本领,以[逛 妓院”的办法,骗了袁世凯,出京南去,成立护国军,推翻“洪 宪”帝制。
        当时军校张教育长承礼,把校长自戕的事,电达公府话议孙 江东,孙马上写信送达总统府,通知陈仲恕。当晩,是陈值班,总 务股是公府最重要的部门,该股人员倘因要公,面见总统,虽在 深夜,也可以把袁唤了起来。陈是公府总务处总务股机要秘书, 是百里先生的老师。每早七点钟就到公府,与袁对面办公。袁素 来会演收买人心的戏,又有一套维妙维肖的“做”工。袁当时听到 百里先生自戕消息,就连连跺脚向陈说她你快快打电话给交通总 长曹汝霖,叫他快快到日本公使馆找日本的好外科医生,到保定 看看还有救吗?”随后,又命陈快下两道命令3 -令张教育长暂代 校长3 一令参谋总长荫昌、公府军事处处员朱庆澜,速乘另一专 车,到保定调査真相。最后,还向陈嘘了一 口气,说她荫午楼 (荫昌号午楼)一定办得很公平,他也是百里的老师,你放心、去 睡吧建 '
        第二天一早,陈看见段总长匆匆走进来,向袁报告这件事。 他说L据部中调查蒋校长自戕另有原因,非关学校的事。”袁说:
        “你陆军部莫管这件事,你莫听你手下人的话。”
        袁在长途电话中得知,蒋校长伤不致死,遂又派参谋次长陈 宦,携带食物补药,到保定慰问,袁收买人心的伎俩,一步比J 步精巧,连每天看袁“演戏”的陈仲恕也被他瞒过。反而认为总 统爱才之深,实不可及。
        当时北洋的机关报,不但不同情蒋校长,反责他气度太小, 不应小题大作。为此,军校学生曾发表一文驳斥。全国时论,都认 为是一件大事。
百里先生自戕后,全校学生通电呼吁,按省籍每省推举一人 为代表到北京请愿,全国爱国人士也同声呼吁。
        蒋校长经过日本医生抢救,伤而未死。后来学生们说,校长 给我们上了另一课。这一课,名曰广军人之精神教育。”爱国人士 说,负责任是军人更需要的,别人只在口头上说,蒋校长却以身 作则了。不仅见之于实际工作,竟至不惜贡献他的宝贵生命。今 后中国如果有人继承这种精神,则军人尽责和不计个人生死的风 气,就可树立起来。
        百里先生为人温和,遇事从容不迫,从无疾言厉色。先生初 以文坛健将崭露头角,遂即投笔从戎。留日时是日本士官三杰之 一。后又留德深造。当时推为文武双全的第一流入才,在国际上 亦为知名之士。
        军校第三期的一些情况
        我是保定军校第三期生。保定军官学校第三期生是1912年 春,孙中山先生令全国参預辛亥革命的学生军和学生,到南京会 考,考入入伍生总队的。当时,只录取二千入伍生,因会考人数 多,考试就更加严格。参加会考的都是大中学校学生。中山先生 认为这些知识分子富有革命性,入伍受军事训练三个月,径入保 定军官学校,国家可提早获得多数既富有革命性又有军事才能的 军官。入伍生总队长沈靖。在入伍生受训三月期满时,令整装于 上海等待,以备乘航船到天津再转保定。不料,忽又奉令停止待 命。第一大队长路孝忱(路于1916年曾向袁世凯献三路平滇策, 袁遂派他在第七师张敬尧部作特务,与护国军为敌)探悉说,军 官学校第一期生巳进校,房屋不够住。又说,入伍生未经过陆军 小学、陆军中学训练,不合入军官学校规定。这时,因为中山先 生巳辞去临时大总统职,袁世凯巳于三月十日在北京就任大总统 职。黄克强虽为南京留守,但有职无权。中山先生虽认为陆军小 学和陆军中学的主要课程,入伍生皆巳学过,甚至巳超过其程 度,而清末文科学校连师范学校也多有军式操,入伍生业经学科 的严格考试和检査体格,于数万人中获此二千人,实为不可多得 的优秀军官生,今不能入校殊太可惜。然终未获北洋政府允许。
        这时湖北都督黎元洪兼参谋总长,出面调停,决定在武昌南 湖陆军中学旧址办一个"预备军官学校”,使这批入伍生经预备军 校再入保定军官学校。而北京政府乃在清河陆军中学旧址,抢先 办起"第一预备军官学校”(招收的学员后来就成为保定军校的第 二期生)。待入伍生到达武昌候校址修葺入校时,巳比第一预备学 校开学晚了三个月。因而只好定名为陆军第二預备军官学校。这 就是“入伍生”进入“陆军第二预备军官学校”后又成为保定军 官第三期生的经过。
        第三期军官生多是由文转武投笔从戎的。因而年龄也就不同 于第一、二期和以后的其他各期。第一、二期和以后的其他各 期,是由十六岁入陆军小学,继而陆军中学,入伍后,再入军 校。他们的年龄,是比较轻的。我记得第三期同学,如吴醒黎当 时巳三十多岁了。
"第二预备军官学校”校长是金永炎,黎元洪的亲信。这些 革命知识分子学员,如果掌握在他手里,借黎黄陂势力(黎元洪是黄陂人),将来好强化黎的私人武力,来左右南北政府。同学们 看得清楚,尤其郭毅、欧阳祺、龙振、张治中、黄绍城,王班、 周斌超等同学,在诗文和日记中写得更显明,就一再请换校长。 继任应龙翔,与金永炎一鼻孔出气,是换汤不换药。同学们不甘 受黎都督的奴役,不吃都督饼”(黎元洪常请学生到都督府去逛, 送最好的点心和刻好了黎的名字的笔和文具用品,同学们说,不 吃都督饼,不做都督仆役)。后来,换了校长解朝东。教育长姓 史,教育副官姓任(都记不清名字了)。这些人都是庸材,同学们 称校本部为《害死人”(解-史、任谐音)。1914年秋结业,步兵科 学生分到北京南北苑再入伍。我分在南苑第七师张敬尧部入伍。
        1915年春,我转入保定军官学校步兵科,•住在分校新盖的屋 子。校长是曲同丰,1916年换了王汝贤,王原是袁世凯的马弁提 升到师长,现又派他当军校校长。他并带来一些心腹,做了维校 几个连的连,排长。他到校后,第一次对学生讲话,开头就称袁 世凯为《袁大皇帝”,经他的随从拖他的衣角,他才改口说,袁大 总统派他来做校长。他接着说,第一,要你们不问国事;第二, 不许看报纸。在这段时期里,学校办得很糟。一部分教官和学生 在准备参加反袁运动。
        1916年夏秋之交,第三期同学正要举行毕业考试,校长命 令全校师生集合,听校长训话。一群护兵、马弁,刺刀出鞘,分 排两行,站在校本部前。校长命令把禁闭室里一个叫方其道的 学生提岀来。第一声叫方其道跪下。方说,民主国家学生无下 跪的道理。随着第二声叫拖他跪下。士兵.•一松手,方又立起,斥 校长违法。于是第三声又叫把他按倒。接着斥责他、不叫你看 报,你偏要看报。排长警告你,你不服从命令,硬要看报,是不 是违法?”方说:“世界各国,没听说禁止学生看报的。校长没来 时,.学校里有阅报室,学生不独随时可看报,还可自由订报看, 校长禁止学生看报,是什么理由?!我们不象王校长,连自己的名 字都不认识,不能看报。我们是知识分子,为什么不能看报?! ” 方话未了,王校长就接着说,你这个狡猾学生,是革命党,你不 招供,先打你二百屁股板子,快打!随即把方按倒在地,几个马 弁,把方其道按得不能动,一五,一十,打过后,叫先押起来候 办。
        在集合前,同学们听说方同学为阅报被禁闭,就互相商议, 如果遇到任何高压手段,我们一定要镇静,王校长是一个粗人, 他来校当校长,是帮袁世凯来消灭我们的,我们不要在反袁前就 牺牲,那样无济于革命。所以在这个悲愤难忍的时候,同学们只 有含泪默无一言。待我们回到分校后,师生们抱头痛哭。同学中 有的说,光哭是无益的,应快想办法,否则北京接到王校长电 报,他就要先发制人。遂公推步兵科长程其祥(长发)赶往北 京,晋见陆军部长段祺瑞。程把真相报告段,段去见袁,袁对段 说广王校长来电说,学生要搞'学变',巳派某师(番号记不清) 实弹包围学校,解除学生全副武装,候命剿灭疽段说L不是学生变 了,该校步兵科长程其祥已来京,把真相对我说得清楚,我看还 以慎重处理为宜,免碍大局。”
        程科长回校后不久,方其道就被开除了。这一段全校停课、 停操。校长由教育长杨祖德兼理。学生在步步设岗监视下,连大 小便也有士兵随后。日子一久监视就松了,先是教官请示教育长 允许教官带学生到校外作徒手练习(枪早被缴了),随后又要求允 许学生接见宾客,允许学生送客到校门口。同学们就利用这些时 机,一次次地就走了好多人。宾客来校时就暗带便衣,学生换上 便衣,就插在宾客中,被送客学生送走。在大兵包围学校五、六 十天中,全校二、三、四期学生两千多人就走了几百人。当时, 同学们还开玩笑说丘八”脑子简单。教官们也说,到底弄不过 革命知识分子,袁皇帝一定要被打倒。可以想见当时军校师生的 团结是很好的。难怪袁世凯常说,保定军官学生的实力,可抵十 万雄师。
        这几百个离校同学(我也在内),出校后分往京,津、沪、 汉、滇、専、川、湘,参加讨袁护国军的革命活动。
        洪宪失败后,学校奉令复课,杨代校长令出校学生回校。
        1916年冬,第三期学生举行毕业典礼,黎元洪亲自到校发给 毕业证书。当时报纸认为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毕业后,我们有三 十几个同学,要求到西北新疆一带部队里去见习。因为一个总统 和一个总长,争执不休,在学校等待分发命令。张绍曾说,本来 是我训练总监部的事,这倒弄得解决不了,听这个的就得罪那 个,不如命令各省籍的学生,各回本省。这样拙劣的分配,遂使 各省的见习官太不平均。如湖南人数最多,因为当年黄克强带的 湖南学生军考入'入伍生总队”的人数较多;其次是江苏有一百 零七人;滇、黔和西北边省就少到只有几人。当时冯国璋在南京 热衷于培植其副总统的势力,曾借用他的义女婿郑志澜(郑妻张霞 城是冯妻周氏的义女)建议,想把我们三十几人电调到南京副总 统府去任职。郑是三期步兵科同我一班的同学,当时周之汉同学 断指血书,誓死不去。
(此文系1960年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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