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爷拿干海藻搓一贼子。
这个泥屋像个装满蛤蝌皮子的麻袋,在海风里脆脆地吱扭着。老人 从不关门,让热热的阳光洒进来,让鲜润的海风溜进来,但那种很重的汗 息和烟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疙瘩爷爬进泥屋来的时候,嗅到这 种气味儿,身体就不那么难受了,肚子里有些饿了。他不顾一切地爬到墙 根儿,伸手拽下挂在墙上的干鱼片,放进嘴里嚷嚷地嚼着。大鱼鬼鬼地从 门口探进来,喊:“疙瘩爷,日头照腱啦还不起来?”老人在地上抽抽地 咳起来,将满腔子怒火泼到大鱼身上,骂:“你狗日的快把海葵给掩找 来/大鱼跳进屋里来,当下就傻了: “爷爷你咋了?”疙瘩爷有气无力地 说:“昨夜里中毒啦,快,快拿海葵来。”大鱼扭身一路风快地跑回家取 来五块海葵标本。他将疙瘩爷拽上土炕,将老人身上的衣服扒个精光。老 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癣似的又红又肿。
大鱼按老人吩咐将海葵放进瓷罐里捣碎,搅进水盆里,拿一条不成 颜色的毛巾泅湿,轻轻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 的,狠点儿。”大鱼就咬牙瞪眼地搓起来,每搓一下,老人就闷着的喉管 “哇” 一声爆叫。起初老人一惊一乍地疼,搓一阵儿浑身就坦坦然然了。 大鱼搓得很仔细,头、脑、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搓了个遍,几乎 搓掉了一层皮。末了,老人没啥感觉了,套蒙着眼皮舒舒服服睡着了。他 不知道大鱼啥时走的,只发现墙上的鱼干又少了_串儿。老人这一觉睡到黄昏。黄昏醒来,目光从窗子探出去看迷迷蒙蒙的海。
可是,疙瘩爷又看见了死藻,又回头张望一眼家园,心情又陡然变 糟了。他忽然觉得应该结结实实地打一条绳子了。_天一天,老人就醉迷 呵眼打那根绳子。
梭子花是来看望师傅的,顺手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儿上。 她想劝劝老人想开些,可她瞧见老人手里的绳子心里就发毛了。明明暗暗 的蟹灯将老人憨头面孔映红,就像悬着一张被红藻包裹的海图。海图显得 天然、灵透、真实,叫她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 泥墙,很浓的泥腥味扑面而来。久违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坠地就嗅到了生 命的原始气息了。泥屋和海图都浓缩了她的历史,闪跳着并不遥远的记 忆。她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 有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老头儿,感到他身上强悍坚忍的气息、了。他 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她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师傅,俺来看您了——”
疙瘩爷没扭头,也没做声。
“师傅,打绳子干啥?”
疙瘩爷奇蒙着眼皮,照旧搓绳子。
“师傅,求求你放过俺吧!“
疙瘩爷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眼里闪出一道冷光。梭子花 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她怕了,她觉得老人冷光太阴,怕是啥都 能干出来。她在野滩野海里滚大,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爷, 切都好办了。她就要给憋疯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 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了。红蛇一样扭来扭去的绳子,一点点从疙瘩爷 颤抖的手掌里滑出来,凄凄切切的声音听来很忧伤。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
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动声蝕搓那根绳子。
闰年是个凶年,都这么传。
梭子花从疙瘩爷那里感受到闰年的凶气了,一连几天她眼前总是晃 着那根绳子。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总觉得疙瘩爷会跟她在碱 厂拼命的。那样事情就会闹起来,上头跟厂子较起真丿界,罚款收污染费 就会把碱厂弄垮了。她纵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为火碱受国际大气候 影响,价格跌得只剩蝇头小利了。她买不起去污机,就是买了也没几日用 头了。转产或是重搭台子另唱戏也许是条路子。疙瘩爷压根丿他不晓得梭 子花也活得这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园。
梭子花走了,慌慌张张地走了。
前前后后才几天的事,老人懂了一个很残忍的道理。这个世界不容 你看透看远,懵里懵懂地活着蛮好。他一圈圈十分耐心地将红藻绳卷起 来。这是老人一生里打得最满意的一条绳子,可以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To老人望着这一盘绳子,吱吱地呷了几盅酒,脸上润了酒晕。
大鱼蹭进屋来,很眼馋地望着那盘绳子,歪着小脑袋说:“爷爷, 打这么好的藻绳做啥用?”疙瘩爷摸摸大鱼的小脑袋说:“大鱼,自古以 来红藻绳就是除邪的!你不知道吗?”大鱼像听古经一样,问:“不知道。 老东西,哪儿有邪呀?”
走邪,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俺不信!”
“大鱼,你会信的。”
“那,俺先把你这个坏老头缠起来。”大鱼的嘎劲又上来了。疙瘩爷 没懊恼,举动奇怪地挪过来,投降似的举起胳膊,闭上眼:“来,缠吧, 缠得紧紧的。”大鱼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很高明了,一面嘻嘻笑,一面往 老人身上缠绳子。疙瘩爷啥也看不见,缩缩肩胛,慢慢蹲下身来。“缠完 了,睁眼吧!”大鱼咧了咧嘴。疙瘩爷看见大鱼的餘鱼眼,忽然感觉到一 股冷意,醉了似的喃喃着:“大鱼,给爷爷唱一回闰年谣。”大鱼说: “你也会唱,为啥偏让俺唱?俺都长大了,不唱那玩意儿了。”疙瘩爷黑了 脸说:“你小子长大了?在俺这儿,你他妈的总也长不大。”大鱼望着被 草绳缠住的老头,怪怪地笑了一声。被藻绳捆住的疙瘩爷在炕上打了个滚 儿,藻绳不用解就开了。
海一截一截地亮了。浅泓里的红藻被雨水洗得鲜亮极了。
红藻在老人眼帘上拨弄岀无数飞舞的金箔。海是喜雨的,雨水稠了, 鱼虾肥红藻美。有一年红藻发黄了,远看像一片马尾藻。疙瘩爷就慌了, 以为红藻患了黄疸病,请七奶奶给下了一道“符”,才落了一场春雨,红 藻就很快变成本色了。疙瘩爷光着脚丫子,咕叽咕叽在浅泓里踩着,小浪 头推涌着红藻,在老人的脚脖处心满意足地打着卷儿,有几丝朝他腿肚子 上爬。老人的腿和脚痒得不行,就弯腰抓那几缙海藻,用鼻子亲切地嗅了 嗅,不黏不涩,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绪就慢慢辽阔起来。
海好了,天也跟着蓝。天蓝的能一把拧出水来。没有雾,日头刚露 半张脸,海天就高远了。疙瘩爷哼起了闰年谣,声音沙哑苍老。
这一回疙瘩爷发现红藻王了。疙瘩爷很早就听先人说,雪莲湾这片 海域有个藻王。藻王是一个由无数红藻丝滚起来的球状藻团,很大很大, 滚动起来掀起的浪花呈伞状,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藻王在这块地險上 扎根儿有些年头了,传说藻王会动怒,怒起来就搬家远走,寻找新的海 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红藻就会留下来,藻王没了,那成群成 片的红藻就跟着退潮的海流子走了。怕不是好的兆头,疙瘩爷有生之年有 幸看见藻王。起初,老人往船里捞一些浮起的死藻丝,死藻明显少多了。 正捞着,老人看见一片伞状的浪花来了,就愣了片刻,紧摇小船划过去, 看见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像一堵厚墙,隔远了看才是圆形的一角。老人 的脑袋轰地响起来,哦,藻王!前一阵子海坏了,老人以为藻王死了或是 逃了,没承想,厚厚鲜鲜的大家伙还在呢。红藻绞在一起长成一团的。那 种凝滞、黏稠和雄浑的感觉,使老人欢喜得叫出声来了。藻王,福佑着世 人,托着一片吉祥。祖辈人说,藻王扎窝子彳艮少移动,明显着,是污染惊 扰了藻王,使藻王在小汛时的潮汐变动中显得烦躁不安了。藻王,安生地 回去吧。疙瘩爷默默地守着藻王,虔诚地祈求它安安生生地旋回海底。日 错午的时候,藻王缓缓沉下去了。老人目送着藻王彻底沉到海底,心里平 顺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了。
傍晚的时候,疙瘩爷回村来了。
他摇摇摆摆走上村口的时候,还是努力昂起头来,弄得像当年打海 狗那样神神气气的,显出一种尊严。但他马上想到,不管他怎么做,这阵 子他不会有啥尊严的。街灯一照,疙瘩爷的脸更黑了。老人的形象毕竟没 有营造好,身上带一股很浓很浓的藻腥味,胡楂上挂着鼻涕,一闪一闪地 亮。鶴鹰立在他肩头上。鹰身上也有一股怪味,与老人身上的气味合起 来,熏了一条街。街上人很少,见了老人也是淡淡漠漠的样子。有些新媳 妇捂着鼻子躲躲闪闪,有几个孩子追了一阵看稀罕,就被大人喝回去了。 老人努力笑好,十分渴望地寻着村人,只要他们围上来,他就给他们讲藻 王的故事,哪怕说一宿。然而,没有人搭话,小村很冷漠,村人的热情都 在大铁锅和七奶奶身上。疙瘩爷走着,心里委屈地想,村人不知道俺疙瘩 爷回来了么?俺的荣耀不说了,俺娘可是人人敬仰的七奶奶啊!还有,你 们不知道俺豁出老命保护那片海么?老人灰沓沓地走一趟街,碰上一拨儿 搭话的人,一个暴发户要出钱买他肩上的鶴鹰。老人横了他一眼,就溜进家门里去了。
七奶奶不在家,白纸门没有上锁,疙瘩爷就溜进来了。家里也没有 大的异样,老屋、槐树、菜园子。家里的东西,是他瞅也瞅不够的,是他 梦绕魂牵的世界。鸟都恋旧巢,何况人呢?可是,•跟大海相比,家园里啥 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提不起神丿妹,再也爱不起来了。老人进 屋来,不点灯,闷闷地坐在门槛子上,掏出烟斗吱吱地吸烟。他脑里空 空,啥念头也没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炫了。很晚了,七奶奶才被麦兰 子搀回来了。七奶奶以为儿子是为大铁锅回来的,谁知唠了几句,才明白 儿子是为大海回来的。七奶奶眯着眼说:“娘看得出来,你真心护海,你 爹的铁锅就不用你管了。话可说回来,你不管铁锅,大铁锅的光你就沾不 上Q俺只管兰子进学校的事儿,听见啦?”疙瘩爷不说话,闷闷地吸烟。 过了半天才说:噸,兰子的事就够你难肠了,俺的事你别操心。俺回来 是看看您。”然后就无话了。麦兰子已经把爷爷的铺盖弄好了,疙瘩爷默 默回了自己房间。
夜深人静了,疙瘩爷回到自己屋里,连衣裳也懒得脱,往土炕上TS, 就算睡觉了。睡不着,睡不着,老人又坐起来,觉得缺了啥东西。到了家, 还缺啥呢?老人爬起来,癒應症症地走岀来。黑夜里的小村,自有另一种 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深奥。这次出来,他没带濟鹰,像磨道上的瞎 驴,在村里转悠了一夜,天亮了方倦倦而归。这一宿折腾,疙瘩爷就苍老 了许多。天大白大亮了,老人更是睡不着,挪到街上的老墙根下晒暖。老 人回村盼得心都发霉了,真的回来却啥意思也没有了。村里房舍的模样着 实受看,可人心乱了,一切都乱得不像样子。还有村风,从人们碎嘴碎舌 的学说中,他知道村里天天有人吵架;天天有人为一桩小事骂大街;为一 块房基地打得头破血流。更让老人伤心的是,见死不救赶出家园的村规早 已自生自灭了。村里有个娃子参与杀人也能拿钱买岀来,活的比世人都硬 气。人们疯了似的向海索取,工厂污染大海,都没人说话。这帮渔花子曾 经穷得濒临绝境,因此就没了那么多的患得患失,那么严重的离经叛道行 为,甚至连后果都不去想一想。甚至还想从爹的大铁锅上炸出点油来。没 人关心红藻,没人会哼闰年谣了。他眼见着小村上空终日笼罩着邪气,怕 是娘的多少道“符”也镇不住了。小村走邪了,怕是大海终归难保。
疙瘩爷忧虑不安的眉头胀出肉疙瘩。看来人生最美好的是希望,而不是现实。他再也不愿在村里待下去,也不敢往下想了。他要回去了。刚 冈徒出家门,他听见一阵响声,呻啪啪,一阵鞭炮响起来。
疙瘩爷愣住,慢慢扭了头,远远地瞧见村口围着许多人,旁边停放 着小轿车。老人猜想哪家的娃子结婚了。他早已过了看热闹的年纪了,就 想低着头走过去。这时候,从老人身边走过的人说,梭子花的海产品贸易 公司今日开张啦。疙瘩爷全听见了,再也稳不住了,闪闪悠悠奔那里去 了。自从梭子花从他泥屋里回去,老人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总觉得她会干 出点什么来。因为,这丫头身上的人情和义气总算没有断尽。
这年头的人说抖就抖起来了。所有人都瞪住了眼睛。疙瘩爷望着被 众人簇拥着的梭子花。她着实有风光,头发梳得光光的,随便披散着,衬 衣扣子没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样子很拿人。老人爱看她的眼睛,那曾是 一双很厉害的海眼。这会儿变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红红的,老人猜想里边 藏了啥东西,是火,是红头巾,是小灯笼,还是金元宝?老人没哼声,梭 子花就看见疙瘩爷了,挤出人群奔过来,笑着说:
“师傅,听说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爷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
梭子花说:“师傅,您放心吧,俺的厂子啥事都没有啦。”
“孩子,师傅跟你过不去,你不恨俺么?”
“咯咯咯,俺从不记恨人,师傅,俺把碱厂停了。”梭子花一副大大 咧咧的神态。
疙瘩爷眼睛湿润,这个老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啊!可是,他 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痛。他难受地想到,他跟梭子花拼命,让这孩子受了多 大损失啊!
梭子花跟疙瘩爷告了别,就粗手粗脚地钻进轿车。车徐徐开走了。 疙瘩爷过分成熟的额头挺挺地仰起来,目送着小轿车远去。
疙瘩爷重新回到海边的泥屋里。梭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爷的 心情仍不能好起来,怅怅的,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天黑了,他望着冷清 清的月夜,独个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是梭子花成全了他,给了疙瘩爷面 子,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认清 了家园的真面目,扼杀了他支撑生命的记忆。隔一层雾气看家园比回来更 美好。那样,无论在大海里的哪个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 家园的存在,有一丝慰藉。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园毁了,就像太阳掉进粪 坑里。这样没有想头,没有尊严地活着,还有啥劲头呢?也许,是自己守 海变态了?村里有啥不好?谁骂你惹你了?
他做梦了,梦见了海,梦见了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