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一出溜就到了正月十五。
河、沟、湖、泊的冰变薄了，地开始反浆阳气往上升，长 工们来上工了，学童们一个个的都打了驀儿，因为预示着鸟儿 入笼马驹带笼头的日子为期不远了。都默默地祁祷着，时光慢 点儿过啊，慢点儿过啊。终究，没有阻止住时间老人的脚步， 不愿到来的一天来到了。
开学的第一天，老先生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接着就是新年伊 始，应该珍惜大好时光，发愤读书，将来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的 官话套话。
小粮程最反感他这套，虽然朦朦胧胧的意识到这些话的重 要性，可是，他不满足只读不讲，和只学干巴巴的课文写毛笔 字、打算盘，他希望破译现实中的一切为什么，因为国家栋梁 之材，是要有高深学问的，连铜锈为何有毒都说出不个所以 然，何以安邦治国呢？
他心猿意马，通过那老式窗格子上的小玻璃片，窥测深邃 高远的夭空，云是雪白的软绵绵的，天是蓝湛湛的，河边的垂 柳泛绿了，立即联想到河里游动的鱼和逆流而上的稚蟹，缕缕 行行形成一条长长的灰带，招得村姑、村妇手持筛罗齐打伙地 截蟹苗。大雁快来了，或排成一字或排人字，飞过头顶留下一 片凄惋的悲鸣。
他百思不得其解，家养的鸡鸭也都有翅膀，为啥它们就不 能像大雁一样飞翔呢？还有人吃的粮食，费那么大劲才到嘴 里，如果象芦苇一样，既不费力又不费种子，又可旱涝打粮， 就无荒年暴月之忧了，可惜这些摸得着看得见的事物，书本没 有回答，老先生也不准问……
老先生对他管教极严，每天除完成繁重的背书、临帖大小 楷，还要做众学童效仿的楷模，要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说话 不许高声，不许带脏字，文质彬彬，意在学童中树起个“既读 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的偶像。
自从侵犯了老先生的肖像权之后，便被调到与老先生下榻 的火炕二尺之隔的对面，偷不得机做不得弊，不管炕上的人是 躺是坐，都能映入眼帘，稍有不“轨”就会遭老先生喝斥。
不久，便憋屈出病来了，老奶奶和妈妈恶说善劝老头子， 说他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正是生驴野马撒欢的时候，受不 了狠老老头的管束，恳求过二年再上学，老忠严厉驳斥说，成 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不受苦中苦，难成人上人。要想光宗 耀祖就不能溺爱。未等小根程病愈便将他拖回学堂。
斗转星移，到了深秋季节，在别处也只能是快收快打，在 这一地养二民的水乡，则是贫富皆忙，台田上的开镰收割喜摘 新棉，沟壑里的人忙着搭*淘水治鱼，十六、七岁的大学童坐 不住了，十二三岁的小学生也手痒起耒。不是吗？遥遥无期的 收益，哪如抓嘎巴响的大票子实惠啊！
小粮程家虽然不缺人手，更无越权抓外快的奢想，可是他 和水乡孩子一样有吃鱼不如打鱼乐的情趣，也希望放几天秋 假，到田野疯一疯。然而，迂腐古板的老先生却死抱“万般皆 下品，唯有读书高”不放，甚至有谁衣服带着泥点儿来上学， 也要遭他训斥嘲讽。
学童们深藏心底的不满，在悄然蔓延升腾着，但谁都敢怒 不敢言，唯一希望高才生小粮程能出点智慧，替大家讨回一点 平衡。于是小的哀求大的威胁，小粮程则说得想个万无一失的 绝招儿，既捉弄了他又叫他有苦说不出。
众生耐心等待着等待着，良机终于来了。这天，老先生外 出赴婚宴回来遇雨淋成落汤鸡，一进门就说，你们都回家吧， 提前放学了。小粮程朝众生挤挤眼，首先反对说，正下雨浇病 了受罪又误课，我等雨停了再走，刘田、黑六子立刻响应说： 秋雨凉刺骨，一挨浇肯定发烧，迷迷糊糊净睡觉我可不敢走， 其他学童也随声附合，法都不责众，抵制非正确决定还能把群 体怎样？不走就不走吧。
其实老先生也是迫不得巳，他是想把大家打发走，好更换 湿衣服，不然，众目睽睽之下的严师，怎好脱裤子现丑啊，没 承想叫小根程给弄砸了，又冷又潮湿的滋味儿，除了文质彬彬 的他谁能忍受得了啊！
第二早晨，小粮程来上学，见房门紧闭，有几个学友正在 门前徘徊，朝他们会心的一笑，上前敲门，只听屋里有气无力 地说，我病了，放假三天。
“嗷玩去了！ ”众学童欢呼雀跃着跑了。
老忠来看他，才知道本来就冻得他打颤，又鼓着肚子焙了 半天儿湿衣服，重感冒加气恼一下就病倒了，第二天夜里又添 了头晕哮喘，自觉难逃死神的召唤。拉着老忠的手眼泪汪汪地 说：“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死而无惧，可是，我死而有憾啊， 一是我没看到小粮程功成名就；二是我在酒席宴上，听到一个 令人愤懑的消息，弹丸之国的小日本炮打我奉天（沈阳）城， 占领了我旅顺、大连……”
老先生一阵急促咳嗽之后，断断续续地说：“国破家安 在……皮、皮……皮之不存，毛、毛、毛……之焉附…我我， 我刘文斗胸怀报国之志未酬，我想立即关闭学馆……”最后， 憋紫了脸才挤出：“要到关外寻找在张学良部下当旅长的姑表 弟，聊表我老朽一点爱国之心，可惜我看不到收复山河的一天 了……” 一口气没上来，便带着无限遗憾上了黄泉路。
文斗老先生之死，尤其是临终留下的报国遗愿，在村民中 引起很大反响，人们纷纷议论，老先生慷慨激昂的报国效命之 词，和他常讲的《杨家将》、《大明英烈传》……
小粮程渐渐由喜转悲，想起老先生生前不少好处，尤其是 得知老先生立志关闭学馆要到关外投军，又悔恨又内疚，唉， 若不是我撑头捉弄他焙湿衣服，也许就不会这样离去……
孩子们一失学，就象失去压力的弹簧，一下恢复了久违了 的自由和野性，肆无忌惮地玩啊，闹啊，淘气啊，仿佛要找回 昔日一切损失似的。
小粮程屈服爷爷的压力，未被卷入玩耍恶作剧的风潮，依 然循规蹈矩地读书写字，时光一天天的流逝，不知不觉半年过 去，失学撤欢的孩子们一个个黝黑粗壮，小粮程则一天天削 瘦，用他妈的话说：“人家孩子象小虎羔子，我儿子是罐儿里 养王八一一越养越抽巴了，这不活该了。”奶奶虽是心疼孙 子，由于处于无权的地位，也只能望孙兴叹。
一天小庙头来了个铜锅的小炉匠，城里人也许不屑一顺， 可是在穷乡僻壤的小渔村，就成了爆炸性的新闻，真比驴子三 条腿，长虫俩脑袋还新鲜。那真是倾家出动，小庙头黑鸦鸦围 了一片人，比唱大戏还热闹。
死水一潭的田老忠家，也掀起了波澜。小粮程爸爸看了， 回家一学说，小粮程哥哥立刻扔下饭碗跑了出去，长工们也都 指着窝头跟了出去。小粮程心像小猫抓似的，可是没有爷爷的 恩准绝不敢冲出家门。
奶奶见他蹬着门槛伸着脖子眺望，其实啥也看不见，隔着 高墙和无数道寨子，纵然举起千倍的望远镜也无济于世，老奶 奶见眼含泪花的爱孙可怜样子，向老头子求情道：“让孩子去 看看吧，好不容易盼来乐子事儿了。”
小根程大伯家两个姐姐也想去看，顺势哀求说：“就叫唤 头去看看吧，若不放心我俩跟他一块儿去！ ”老忠阴沉着脸， 半天才说：“你们闺女家家的，和他去可不行，叫你奶奶陪你 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