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洒泪走天涯
         当晩,我果真登门拜访了。
         幸亏他们夫妇在大厅莓我,不然非闹出刘姥姥初进大观园 的笑话不可。
         他们的下榻处,无需多费笔墨-一句话,高雅、豪华、现 代化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我一点都不拘泥,被他乡遇 故知亲情火焰熔化了。
         喝过咖啡,品过几种牌子的洋烟之后,书归正传了。
         “大哥,您究竟要我帮您干什么? ”我用乡亲辈儿称呼 他,但有意回避乡土话,省得外国嫂子感到费解。
         他笑而不答,从精致的手提箱内取岀三盘录音带笑着说: “都录在上面了我多半生的经历和兴衰命运史。求你给我写篇 既不夸大又不缩小,不褒不贬的祭文。”
         “啊!活入写祭文! ”我不由惊叫起来°
         他眼一眯缝笑了: “嘿嘿,这叫自我鉴定,用你们文人的 话来讲,这叫孤芳自赏自得其乐°皇帝一登基就造墓,咱就不 许来个活人赏析自己的祭文。”
         看他一本正经,老外嫂子也没啥表情,我也就不以为怪 T,哑然一笑道:“这倒也有古为今用之意,不过,写倒也不 难,有个小条件,你得先把和嫂子怎么结合的,详细说说才 行。”这正是我急于想得到的素材,绝不能放过。
         “中中,中……”还是那句典.型的家乡话,逗得老外嫂子 抿嘴直乐.大概二人没有用过这样不偷不类的单词交谈过。
         他掐灭烟呷了口茶,晃悠着二郎腿开腔了: “说这话,是 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了,我从监狱出来 ” “怎 么?!你还坐过牢!”我故作惊讶的瞪大眼晴。
         “别打岔,”他似在意料之中,随即说道:“这段冤屈后 文自有交待,话接前文,我自由了,政策也放宽了,你是知道 咱哥儿们这两下子的,自来不满足土里刨食吃,别看你哥都六 十出头了,可是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蛮硬朗的。
         “大队书记王胜利还真不赖,照顾咱哥儿们去看水泵,提起他 爸你可能知道,就是屁溜鬼王拴儿,他爸没正性是没正性,到 了节骨眼儿上,那是胡萝卜就烧酒嘎崩干脆,打过鬼子、打过 老蒋,解放后一直在西北当师政委,可是人家硬是没杷家接出 去。
         “他媳妇是谁你知道吧?是爱说爱逗的珍头妈呀。那可是 个贤惠女人啊,说是不适应大西北的气候,实则是舍不得乡 亲,舍不得养育她的下泊洼子。想当年,也跟周福真、周铁柱 爬冰卧雪干过革命,解放后,当过乡党委书记、县妇联主任, 后来因病回家休养了,哎,扯得太远了……
         “看水泵倒是轻闲差事,无非是推拉电闸,一天抽两罐水(水塔)便没事儿了,既简单又单调,没意思透了。咱哥儿们 这脑袋瓜儿闲不住,我就想与其放个大活人蹲泵房,倒不如琢 磨个自动启闭水泵的机关,这样我可以有充分活动的余地;’更 重要的是让水塔的水总满着,随时满足供应,杜绝要水等水现 象,因为村民用水很不规律,有时早有时晚,春夏季家家户户 都偷着用饮用水浇院里的蔬菜。等做饭、饮牲口时没水啦,就 跑到大队用大喇叭喊:开泵,开泵,快开泵!更有尖酸刻簿的 还要加上一句:老粮程你到哪儿晒盖子去了,再不开泵拿着杈 找你了!
         “开始,我想用闹钟做定时器,仔细一琢磨,不行,有时 半天不见水位下降,启动抽水机有啥用。后来,我把城市便器 吊箱那套机构搬来了,用浮球控制连杆推拉电闸,这办法既简 单又可靠,还省钱,除了花两元钱买个大浮球,其余零件都是 我自己做的。
         “这下大喇叭再不喊我了,泵房门一锁,去哪儿都放心, 一天到晩水老满着,大家满意了,我也消遥自在了。
         “可是这一消遥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招来许多非议, 这个说水泵不用人管了,还放个人看着干啥呀!那个说白拿大 队工分,等于社员们白养活个闲人,还有的说给他加点任务, 叫他看大坑别叫谁家孩子掉进去!我一听就来气了,心里说, 你们也甭拿切糕不当干粮了,就凭我,干这一天挣不了两葫芦 醋钱的受气活儿!听说许可外出谋生,就去找大队书记说,我 不用队上照顾,谁看这窑儿好谁来得啦,只要给我开个外岀谋 生证明就中,书记说中,咱队上正愁地少人多,无法安排剩余 劳动力呢。
         “我把证明拿到手,变卖了全部家当,也不过五十多块 钱。当下,庄下爷儿们都劝我别走,我不听。我大伯家两个姐 姐闻着信儿从二三十里外跑来,一见面便都擦眼抹泪,大姐春 英坦诚地说:他二舅啊!你巳是土没眼眉的人了,好歹混几年 算了,咋还要离乡背井的去闯荡啊,前半生象风吹芦花,天南 地北受的罪吃的苦还少吗!走过的险路还不够吗?老来还要把 老骨头扔到外乡狼刨狗振啊!二姐春红甩着鼻涕哀求:他二舅 啊,你听姐姐一句吧,别胡思乱想了,你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啦,咱们这辈人就剩下咱姐儿仁啦,现在哪里还不是这个样儿 啊,只要有口饭吃,手头紧点紧点吧,都憋得了就你憋不了 吗?
         “大姐春英更是话语真挚动情,含着老泪规劝道:他二舅 啊,你听老姐姐话别走吧,你若觉着一个人生活艰难,就到我 家去住吧,有老姐姐吃住的,就冻不着饿不着你,别看你外甥 们都娶妻生子了,可是都挺孝顺。你去了谁都不敢慢待你!
         “唉!我大姐也真够命苦的,二十岁上过门,三十二岁 就死了丈夫,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孩子拉扯大,该嫁的嫁了,该 娶的娶了,如今巳是儿孙满堂,晚年该享清福了,可是,年轻 时的沉重打击和劳碌,落下腰疼、哮喘和胃溃疡的毛病,唉! 已是七十八岁的高龄了,听说我要出走,带着病赶来劝我。
         “情真意切的老姐儿俩整整劝了我多半宿,可是终没把我 从异乡谋生的路上拉回来,第二天早晨,老姐儿俩含泪往南 走,我一步三回头的往北走,从此天各一方,我开始了色彩斑 斓的新生活,她们仍恪守着古老、陈旧的生活模式,啃杂交高 粮禅悖喝清水汤。
         且说,田粮程于当日十一点来到唐山,在长途汽车站买了 碗菜汤,吞下两个杂交高粮面饼子,便安步当车寻觅开了可干 的营生。
         当时,唐山正集中精力恢复震后创伤阶段,百废待兴,中 央虽有开放市场和鼓励个体经济发展的政策,由于长期受极左 思潮影响,仍然不能从保守禁锢圈子中跳出来,所以,除了国 营、集体商业网点,还未见个体经营者出现。他想,与其在唐 山偷偷摸摸的干,倒不如到东北闯荡闯荡,听说那里的政策宽 松钱好挣,文革期间阶级斗争抓得那样紧,也未断盲流之路 嘛。
         于是,他把心一横,买了把白铁剪子一把钳子,一把小手 锤和两把起子,登上火车二次下了关东。到了沈阳下车一看, 形势与唐山大不相同,个体商贩修理网点遍地开花,他心稳定 了,先找个廉价小店住下,再琢磨赚钱路子。
         一夜未想出个简单易行的来钱路子,天一亮便忧心忡忡地 转悠到铁西区一家工厂门口,见倒出的工业垃圾的中有不少薄 铁片,顺手拣起一片弹弹有些钢性,分开食指和拇指量了量尺 码,倏然产生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联想……
         于是,一片片地捡起,不好抱回旅店就藏在一座涵洞里, 取来工具就地加工,剪巴剪巴砸成孔眼打磨光,…… 半天的时 间做成二十个擦蹭,现在扔到脚下没人捡,那时候则是家家必 备。它做工精巧,又多用可擦可切,还可以当削皮的挠子用, 价钱只有标准擦蹭的一半,到晚上全部卖出去,无本纯赚八九 元,等于三个多月的工分收益。
         第二天、第三天接着捡接着做,连续干了一个月,收益一 天比一天高,腰包鼓起来了,但他不添衣服不下馆子,先给两 位老姐姐各寄二十元,再包一间小店房,又添置了一些工具, 早晨出去捡铁片,偷偷拿回店房关起门来干半天儿,傍晚拿到 市场上去卖,三个月下来,他竟赚了四百多元。好家伙在家一 年也没挣过这么多钱啊!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东北的天气冷得早,随着瓜菜的冷 落,他的生意也萧条了,他意识到抱残守缺的悲哀,于是,揣 摩市场转产做开了煤油炉子。这东西在当时是紧俏商品,商店 摆着不随便卖,专供有医院证明的病人,和街道升具证明的残 疾人、病人。双职工和单身汉急得直搓手,就是有钱买不到, 恰好他出奇制胜选取了这个突破口。当然,这得花本钱,工艺 也比轻复杂。为了节省资金降低成本,他到废品站挑选边角 料c拿回来精工细做,马不停蹄紧赶工两天完成一个,拿出去 十个炫的卖二十元十二个炫的卖二十五元,除去材料费每个赚 十五到二十元。
         他做的煤油炉子,别看没有厂家注册商标,可是功效高于 厂家产品一筹,嘿呀,一扣上风筒就窜半尺高的蓝火苗,当场 试验十二个捻的烧一壶凉水,用不了十分钟就翻滚,抢着买 呀,常常未等做完就定出去了。声望越来越高,压倒了同行, 垄断了整个沈阳市场,嘎嘎响的大票子源源不断地流进腰包 里,他发了小财。
         他不但给老姐姐们寄钱,还给文革期间整过他的亲侄子寄 钱,并给大队寄了二百元救助特困户。大队书记王胜利受了感 动,指派田粮程的侄子田荣带着乡亲们捐赠的棉衣和土特产品 来沈阳看望他。
         骤然间,人与人的关系拉近了,连他自已也解释不清,一 个被历代村民所讥笑的败家子儿,一个叛变革命、当过土匪、 杀过人、卖过自己老婆……五毒俱全的摘帽分子,陡然身价提 高了数倍,一跃成了乡亲们崇拜的人物。唉!金钱万能,到任 何时候都有它的魔力与中和作用啊。
         可叹,狂飕骤起,两个月后,国家因能源紧张,对煤油、 柴油限制供应,条文规定:凡有电灯照明和没有拖拉机、柴油 车的集体和个人,一律停止这两种油的供应,一下卡了煤油炉 的脖子,自然他做的油炉也就无人问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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