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山穷水尽造辉煌
         俗话说“困境人怕逼,水浅鱼怕挤”。来钱的路被堵死 了,回家怕被人耻笑,眼看年关迫近,再坐吃下去,不要说开 发店费,恐怕连棉衣都得卖掉,山穷水尽只好用仅有的百元钱 购置工具零件,走街串巷修理开了钟表、缝纫机。
         修理钟表他不外行,在日伪时期他干过,修理缝纫机虽是 门外汉,但他心灵,只到修理部看过一两次,就把它的工作原 理和常见故障吃透了。
         正是大年前赶制新衣的时节,谁家都想让自己的病机器发 挥效用,特别是上门修理,既省得去修理部排队,又省去来回 搬运的麻烦。加之他手艺精湛收费低廉,很快赢得了沈阳几个 区群众的信誉。
         这一天:他肩背工具袋,手持绘有钟表缝纫机头图案的布 旗子,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积雪走进北陵区一条胡同,刚吆 喝了两声“修理钟表缝纫机。”,“眺当”,左侧大门开了, 一位戴眼镜穿驼色鸡心毛衣,手持练功剑的老先生出来客气地 问:“师傅我家有架老式立钟,能不能修啊?〃
         “看看吧,只要……”他想说只要主件不坏就能修,一 看这家庭院和老先生的风度,便知不是大干部便是专家学者, 于是话到嘴边又收住。
         “那就请进来看看吧。”老先生礼貌地伸岀右手,作了个 请的姿势。“好。”田粮程下意识地揮揮衣裤,正正帽子小心 翼翼地进了门。
         、他随老先生穿过花木凋零的鹅卵石甬道,走进一座米黄色 的俄式二层小楼,一踏进、铺有地毯的客厅,便觉置身于春日融 融的百花园中,许多枝繁叶茂的花卉都叫不出名来。他初步断 定老先生是一位园艺专家。
         老先生一指伫立的大钟:“哦,就这玩艺儿,已经停摆十 多年了。来,先坐下暖和暖和!”见田粮程不动声色的凝神观 望,凑近解释道:“巳经是进博物馆的老古董啦,请遍沈阳市 的钟表师傅都摇头叹息说,机器太老了,有几个重要零件坏了 配不上,没一个肯接的。唉!我这也是得病乱投医啊!孙姨给 客人泡茶!”
         “来啦,来啦。”随着一阵轻盈地楼梯响,飘下一个四十 多岁的女人,她一手提壶一手攥着精致的茶叶盒,一瞥拘束不 安的田粮程,嫣笑道:“哟,沈老这是您家乡的亲戚吧? ”沈 老擦着镜片风趣地说:“哪里哪里,这是我请来的华佗神医, 来给咱这老古董看病的啊!"
         “那敢情好,医好了它,等于给您去了一块心病,再也不 会见它就皱眉叹息了。来,请喝茶!” “哦,谢谢!”田粮程 虽然尴尬,但终是见过大世面闯过江湖的,双手接过茶杯轻轻 地放在茶几上,又从容不迫地脱下棉大衣,翻卷着放在沙发边 的工具袋上,给人以文明和很有修养的感觉。
         沈老呷了 口茶,打量着田粮程笑着问:“老师傅干修表行 当多少年了? ” “嗯,嗯,差不多四十年了。”说完谎话他脸 不变色人心不跳。要不咋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呢。
         “好好,很好。”沈老乐得眉飞色舞:“陋巷遇高师,真 乃天大幸运啊! ”一顿,神情凝重地说:“不瞒老师傅说,这 架大钟是我父亲漂洋过海从英国带来的。从大钟背面的年号 看,它是八国联军进攻中国前十五年造的,比现在故宫博物院 钟表馆中的鼻祖资格还老。夜间只走时不报点,白天则每半小 时报一次点,三个小时奏一首世界名曲,惟妙惟肖跟真人演奏 一样,”一指钟顶部的小房子:“到时间小房子门会自动打 开,一个洋娃娃出来,挥动小锤头击钟,击完转身进去,小房 门自动关闭,唉,可惜文革期间被抄走损坏了,落实政策回到 我手中,竟找不到康复它的神医。倘若老师傅能妙手回春医好 它,老朽以厚礼重金相报。” ,
         田粮程听着心痒,站起身歉虚地说:“我也没太大的把 握,先看看它的病症再定吧!” “好好,请看。”沈老跟着立 起,脸上浮起企盼的笑纹,鼓励说:“死马当做活马医,治好 活不好都没关系。”看得出沈老是给他吃定心丸。
         田粮程心里热乎乎的,但悟彻到它的病症非一般庸医所能 治愈的,踌躇片刻,走过去一端详,果然是未曾见过的杰作, 紫红色的钟身,雕刻着古朴典雅的洋房和姿态各异的外国女人 半裸体像,钟身高达一米八左右,表盘是最琅瓷的,印有金色 的古罗马数字,下半截是一块大方变色玻璃,内藏银月般的圆 摆……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钟头玻璃门,以食指拨动分针一周,时 针跟着跳了一个字,拿出小起子旋下小螺钉,娴熟地取下两根 指针和表盘,逐个检査发条、动轮、摆轮、摆闸…… 皱着眉 头说:“机件锈死了,摆轮严重变形主轴折断了,其他联动机 构须分解鉴定,唉,修复它难啊!” 
沈老一听,慌忙递过高档烟,表态道:“只要能修复它, 我不惜一切代价,以日计工,每天十元管三顿饭,愿包干给你 一台电视机钱五百元。”见田粮程直着眼不表态,又解释说:
         “说实在的,我所以下此决心,是想把它捐赠给国家钟表工业 研究所,请专家们研究那几首世界名曲是怎么形成的,给我国 年轻的钟表工业提供研究课题。”
         沈老见田粮程摇头叹息,并拎起大衣欲走,无可奈何地诉 苦说:“经十几个钟表师傅都说修不了,我的同学见我愁眉紧 锁,要带到英国去修,我没同意人家笑话咱啊。泱泱大国连个 破钟都修不了。这这,这……”
         田粮程的心不由得一震,象被谁捅了一刀子,心里说,十 亿人口的中华民族竟没人敢接收一只破钟的修理,拿到外国不 叫人笑掉大牙吗!让我们的华侨怎么抬头啊!想起当年巧夺天 工为英国毛子修复汽车挡泥板,引起洋伯乐惊喜才破格进了唐 山南厂的辉煌史,一种难以名状的民族自尊感油然而生,中国 连卫星都能上天,能造原子弹氢弹为什么就啃下这微不足道的 小骨头?我干,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工具不应手,配件 也无处去找,争这口气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沈老见他眉宇间聚成“川”字没有马上抬脚走的意思,忙 激励道:“若觉得没把握,可以按日工计算,不管修好修不 好,每天给你十元工资,管吃管住。”这在当时已属绝无仅有 的优越的条件了,谁不心跳啊!田粮程犹豫良久,终没扼制住 名利的诱惑,便点头留下了。
         于是,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朝夕相伴,一破等级观念成了 莫逆之交的老朋友。
         沈老老伴惨死在文革中,家中有儿子、闺女,还有个天真 活泼的小孙子,和勤劳朴实的褓母孙阿姨。一家人为沈老巧逢 “名医”而欢欣鼓舞。刮目相待妙手回春,还老人一个意外惊 喜。
         沈老在医学院任教,放寒假了,除每天打拳舞几路剑,便 和田粮程鼓捣这个修之为难,弃之可借的老古董。尽管沈老不 断说宽心鼓励的话,顿顿酒肉相待敬若上宾,田程程则觉如芒 刺在背寝食不安,不过,他可不是见异思迁知难而退的人,自 幼就有那么一股子拧劲儿,就是别人干得了的他能干,别人干 不了的,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他要干出个样儿来给人看看。想 起当年的才智、当年的辉煌,他暗暗告诫自已,为了报答沈老 的厚爱,为了使这架古钟免于漂洋过海,免受外国人讥笑,就 是用牙啃也得把它啃活。
         果然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锈死的机件经过汽 油浸泡洗涤、打磨,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弯曲变型的机件经 过土办法压平、调直,又恢复了原状;折断的摆轮主轴,硬是 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把一根小指粗的钢条,铿刀铿沙纸打磨 成园珠笔芯粗的主轴,再用车床刀划成摆轮槽和键沟…… 整 整塵战了二十多个昼夜,才算安装就绪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晚上,沈阳风雪初睛,天气特别冷,然而 沈老家的亲朋还是驾着“热气”应邀而至,沈老心情振奋意气 风发,仿佛年轻了许多。老哥哥老哥哥地叫个不停,向亲朋介 绍这是他慧眼识英才,请来的钟表神医。
         田根程的心情既亢奋又紧张,似扑到一条大鱼,屏着呼吸 轻轻上足发条,挂好摆碇,拉均摆花两侧的平衡线,然后轻推 摆花“嘀嗒嘀嗒”沉睡了十几年的大钟发出铿锵有力的运转 声。“哗”沈老情不自尽地带头鼓掌。宾客们不约而同惊呼“活啦,活啦!"
         田粮程嘴角的笑纹一闪即逝,屏着呼吸把分针与时针分开 半周,随着大钟的“嘀嗒”声,人们的心骤然收紧,下意识地 张开两掌做合击状,两个指针重合在十二点“啪嗒”钟冠上的 小洋房子门突然打开,小洋娃娃匆匆忙忙跑到吊钟跟前“咚 咚”敲了十二下,立刻奏起施林芳斯的名曲《蓝色的多脑河》 “哗”响起了热烈掌声。
         田粮程继续将时针拨到四时,洋娃娃敲完钟,又奏岀贝多 芬的《生命交响曲》“哗”又是一阵掌声,时针拨到八时,洋 娃娃打完钟又奏出了舒伯特的《摇篮曲》。掌声一落,田粮程 神釆奕奕地拨动日夜转换键至晨六时,小洋娃娃打完钟,又奏 出了著名的《马赛曲》,惟妙惟肖的四大名曲奏完,余音袅袅 人们似坠入扑朔迷离的梦境之中,都忘了鼓掌和叫好了。
         沈老突然把田稚程抱住激动得流下热泪:“老哥啊,老哥 啊,你真是活鲁班,华佗转世啊!你你,你修复的不只是一只 西洋古钟,你给中国人争了光,拯救了珍贵的世界文化遗产, 彻底治愈了我内心的创伤啊!”继而神经质地举起双手大喊: “放鞭炮,放鞭炮!我要向人们庄严宣告,我的大钟复活了! 我要用激扬的文字,赞誉这位杰出的民间钟表技术大师,是他 用极简陋的工具创造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奇迹!设想倘若这架 大钟运到国外去修,那将是多么可悲的政治影响啊?〃
         “僻僻啪啪”的鞭炮声响彻沈阳清冷的夜空,震撼着附近 居民的神经。邻居们心里说,大年还未到,沈老家因何门庭若 市,还长时间地燃放爆竹……于是,有人猜测沈老晋升,有人 猜测沈老续弦……孰不知此刻的沈老之兴致远远超过寻常之喜 数倍,小孩子似的一会儿称田粮程老兄;一会儿称钟表大师, 斟酒劝菜情同莫逆。
         席间,一位年愈花甲的老教授感慨地说:“像田大师这样 技术高超思维敏捷的人,在工厂、企业做个技师绰绰有余,竟 流落街巷耍小手艺,实在可惜啊!”
         “岂止是技师的材料啊!”沈老深信无疑田粮程说过的 话:“三十年代田老兄就搞过简易水壶电站、造过能拉三节车
箱的小火车头,还发明……”
         “唉’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田程程生怕沈老豁盘端出他 那辛酸而荒唐的往事,赶紧截住话头解释说:“那都是年轻时 瞎鼓捣,败了家差点丧了性命。哎!不谈这些扫兴的事了,喝 酒,喝酒。”见宾客都用崇拜的眼睛看着他,后悔不该和沈老 侃谈无法印证的往事,一是惹麻烦二是有自吹自擂之嫌。
         但仍然未能冲淡在座的兴致与惋叹,一位戴深度近视的中 年学者说道:“如果田师傅您是哪个工厂的工人,或者在沈阳 有正式户口,完全可以调到我们学院实习工厂去当技师!可惜 不具备这些条件,纵有夭大的本事也难以任用啊。”又是一个 无奈的惋叹。
         一位在政府机关工作的青年摇头叹息道:“唉!现在不少 亏损单位被迫关停并转,许多国营厂矿正式工人都无法安排, 一个没户口的人转国企谈何容易啊!”
         田粮程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唉,我都快入土的人了, 还想这美事儿,小打小闹地挣口饭吃算了。”他作梦都没想过 能吃皇粮。
         “唉,”沈老跟着惋叹:“可惜你这个人才啊,在我们国 家里,有多少能工巧匠,乃至卓有成效的天才发明家,只因受 出身、城乡差别、学历和人际关系等方面影响,长期得不到重 用者数不胜数,唉!视千里马为痛腿驴的观念,不迅速改变实 现四大业难啊。”
         “唉,我是等不来这一天了。”田粮程有意打破沉闷,端 起酒杯说:“我田某借花献佛,敬祝大家身体健康指日高 升。"
         在沈老倡议下大家又满斟一杯并高高举起:“为田老兄时 来运转,早日被国家重用干杯!” “干杯! ”大家又是一饮而 尽。
         一月后,沈老的文章在国家级权威报纸上发表了,题目是 《陋巷来了修表大师》。文章开头着重阐述了西洋古钟的来 厉、奇妙、研究价值和抱病停摆多年,寻不到“名医”欲拿到 外国去修之际,巧遇流动修表匠田粮程,有病乱投医将其请到 家,一倒出欲修复此钟奉献给国家研究,老修表师深受感动, 在没有配件和缺少工具的情况下,调动起他的全部智慧和技 能,日以继夜奋战二十天,终于,使沉睡十余年的古钟,又唱 岀了世界四大名曲。
         文章最后,饱蘸赤子深情地呼吁:国家要振兴,人民要幸 福,非不拘一格招贤纳士不可。
         一石击起千层浪,在东北重工业城市沈阳引起了强烈反 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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