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他结了婚,是离他村八里西坨的。这姑娘比 他大两岁,虽不是自由对象也早认识,并且,彼此心心相印。
那是他刚开业不久,在西坨转了两趟街,光有人围观没人 请他做活儿,转到村南头,正想去别的村儿,从一家把梢的排 子门走出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探询地问:“破钟表能修不? ”
“那得看破旧程度! ”他的主要修理项目是铜锅、焊洋铁 壶捎带修锁头配钥匙,虽然也带着修表工具,但没挂晃子,因 为只在家试修过几次。所以他回答留有余地。
“那,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修不修。"姑娘跑回家去 了。
他想,但若能後,千方百计也要露一手给她们看,这大村 儿只要一打开局面,还能没活儿干吗!
一会儿姑娘跑出来说:“我爸我妈说修,请来看看吧!” 说罢端开排子:“把车推进来吧,省得孩子们淘气拱倒了。"
他一进院子,姑娘父母、奶奶都迎出来了,让到上房,姑 娘爸爸指着那架破旧的飞马牌座钟说:“这是我妈陪嫁来的, 巳经停摆十多年了,庄稼人虽然用处不大,这么白扔着也怪可 惜的,能修则修,不能修就算了。经几个修表的看过,都囁牙 花子。"
他本心想知难而退,一听谁都修不了,反而鼓起勇气,尤 其是一瞥姑娘奶奶那不屑一顾的神情,分明是鄙夷自己年轻技 术低,心说,金钢钻虽小能钻大瓷器,非要来他个“一鸣惊 人”不可,经过一番体查,他得出个结论:若想出名露脸,非 干别人想干不敢干的,乃至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活不可。
他取下钟罩,打开后盖拨拨分针,晃晃钟摆,零件虽没损 坏,油泥很厚,摆轮和主轴弯曲变形了,发条脱落了,不由耻 笑那些江湖手艺匠,这样的活都修不了,还充什么手艺人啊! 豁出去了,宁可啥活都不干,啃也把它啃活了,不为挣钱,为 的是争个好名声。
他一件件的拆卸,一件件的清洗,弯曲的小心翼翼调直, 脱节的重新钥上去。那姑娘看他干得那样认真,拆装那样敏 捷、娴熟,就象女人纳鞋底穿针引线一样得心应手,不时送烟 送水。他只是腼腆地一笑说:“谢谢。”又去闷头干活了。
一只大瞎虻落在他脖子上却没察觉,姑娘动了情,悄悄过 去用尖嫩的食指给他弹掉了.中午,姑娘的父母留他吃饭,他 死活不肯,猫到房后吃了个玉米饼子就咸鸡蛋,也不休息扎回 屋里又干,整整用了多半天的功夫,才把那架老掉牙的古董复 活了。姑娘的父母、奶奶惊喜非常,问他要多少钱粮,但他没 漫天要价,只收了镉两口锅的钱。
以后,他只要来这个村干活,姑娘就帮着张罗活儿,逢人 便宣传他手艺高超收费低廉,没人时还要问一句“渴不渴,饿 不饿。”有一次,竟以热干粮为名,硬抢去他的干粮包,吃午 饭时,打开一看,嘿!多了两咸鸡蛋!
当时,他思想单纯,只当人家姑娘出于感激修钟优惠之 情,没有想别的,因为在唐山学生意时,就有两个很要好的姑 娘这么关心他,体贴他。
一个是罗记饭馆的罗秀儿;一个是陈家杂货铺的胖丫儿。 都喜欢他鼓捣小玩艺儿,象捏个小猫小狗啦,用红绿纸扎个花 啦,雕影人儿啦,尤其是田根程发明出用水壶蒸汽点小电灯儿 之后,惊喜得俩人直说:“脑袋瓜儿真灵,超越凡人啊!”
他被贬回家的头天晚上,罗秀儿偷偷来了,眼泪汪汪的, 一口一个你真要走啊,她妈来喊她,才恋恋不舍的走了。那晚 胖丫儿也来了,把补好的袜子给他送来,问他啥时候再来唐 山,他不加思索地说:“也许仁月俩月,也许一年半载,肯定 要来。”
她莞尔一笑说:“好,我一定等着你!”
当时他没嚼过味儿来,莫名其妙地想:“她等我干啥呢? 是让我鼓捣小玩艺儿还是……”
两个月后,伯父饮恨而死,他随父亲去唐山奔丧取根,悲 悲切切地也没法和她俩说什么贴心话。如今干上小炉匠了,一 天价步丈乡间土路,晚上回到家,一夥年轻人凑在一起说说笑 笑,打打闹闹,便把什么忧啊愁的都忘到爪哇国去了。
西坨那个姑娘叫翠珍。亲事是姑娘妈托媒人说成的,她不 但人长得漂亮,也很能干活,炕上地下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尤 其是会体贴人,田根程最满意。像增添了一股无穷的神力,干 活劲头足,走路两脚生风,闲下来就从鼻孔里喷甜水儿。
一天晚上,翠珍脱着衣服,他从她那白嫩的大腿上掐了一 把笑着问:“你艳得像朵喇叭花,怎么就看上我了? ”
她一拨他手:“去去! ”含羞带笑将灯吹灭,偎在他怀里 说:“自打你给我家修好那架破钟,也不知咋的,你三天不来 我就像掉了魂儿似的,有天夜里说梦话,叫出你的名字,第二 天早起,奶奶就去我爹妈屋里说悄悄话。晩上妈妈竟找来媒婆 孙二寡妇,因为她那个人不正经,平时我见面都不答理她,可 是,那会儿也不知咋的,竟甜甜地叫了她声二婶儿。”
田粮程嘴里含着蜜,笑吟吟地说:“想不到我这败家子 儿,还有人爱。"
翠珍搂住他脖子撒娇道:“看你说的,我们村儿的姑娘 们,都说你是个能人,心灵手巧,说话又中听,都说跟上你挨 不了饿。还说往后有福享。”
田粮程听着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却说:“那可不一定,你 没听说,我大伯的买卖生叫我瞎鼓捣黄了。“接着如此这般学 说一遍经过。
她娇嗔嗔地说:“再败家,你也不能把我给卖了啊!”田 粮程半真半假地说:“那可没准儿,穷极了啥事儿都干得出
没成想,这句笑话果真应了验,她还真叫他给卖了,自然 这是后话。
且说,这一天吃过午饭,翠珍刚把脑袋放到枕头上,就听 西北传来“隆隆”的闷雷声。这些日子她太累了,新婚蜜月自 然觉不够睡,每天还要起早做饭、喂猪,中午这一觉对她来 说,那是至关重要的,可她躺不住了,扒窗一看天,乱云飞卷 上来了,盖咸菜缸,酱缸、备柴禾、摘晾晒的东西,这是乡下 人暴风雨到来之前四件大事,然而,她全然不顾,抱起件蓑衣 就往外跑惦记着外出谋生的丈夫啊!她想若是走在回村的路 上,这节骨眼迎住给他披上,那岂不奉出颗纯贞的爱心。
炸雷在头顶爆响,银龙一条接一条的狂舞,她刚走到村 口,豆粒大的雨点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她疾步穿过小桥上 了关道,往北一看,白茫茫一片,哪里有半个人影啊!
正在怅然若失之际,见一个戴凉帽披湿衣服的人,匆匆由 关道西边小路跑来,她不由一阵狂喜,还没悟出一系列反常现 象。那人已到了跟前,虽未马上认出是谁但肯定不是自己丈 夫。
那人只顾佝偻着腰缩着脖子猛跑,猛见一个孤身女子腋下 夹个蓑衣,自己却淋成了落汤鸡,先是一怔,随即发出一声惊 呼:“啊!是粮程兄弟家里的! ”接着爱怜的责备道:“我说 你这人不傻不呆的,今天是怎么啦,放着蓑衣不穿,愣让雨淋 着,不要说粮程兄弟看见,连我都心痛。”
这人是黑六子,因他比粮程大一岁才这么称呼,他是在村 西棉田里打水蔓被暴风雨追回来的。
“哦,六哥,”翠珍如梦方醒,但又不好意思承认失误, 依然偶像似的面北站着:“我是在等你兄弟粮程。”
“哎呀呀,我的痴心妹子!这样你会淋病的。”黑六子一 把掠过蓑衣“哗啦啦”抖开强行给她披在身上,悲天怜人地 说:“看看这衣服贴着肉多凉啊! ”狡徐的向周围扫了一眼: “走,走,到小庙房檐下去等。”趁扯胳膊之际摸了把乳房: “就这儿热乎……”
翠珍猛一抡:“滚!坏蛋! ”跟着扯下他凉帽冲他砸去。
“呼”凉帽一出手便成了滚动的纸环,踏着泥水直奔坑边 跑去,黑六子碰了一鼻子灰,失魂落魄地追赶着,嘴还厌恶 (挑逗):“咳,咳,别拿好心当驴肝肺啊!不是心疼你,眼 里有你,还不偿你这脸呢!”眼看凉帽到了坑沿儿,他紧跑几 步伸手一抓,凉帽突然一个起跳扎进水里,他猝不及防“嗤 溜” 一下跟了进去。
“扑咚”“扑咚”黑六子在坑里打着狗儿刨,翠珍幸灾乐 祸地一跺脚,转身往村里走去。
“哎,他嫂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一家人都南里北里 找你呢!”田守义披着蓑衣赤着脚跑过来,心疼地看着她滴水 的头发:“看看浇成这个样儿,下这么大雨往外跑啥?就不知 道爱惜自己身子。”
“……”翠珍也不吭声,只顾低头往村里走,过了小桥又 止步回头看看关道。
“哦!那是谁在坑里扑咚”田守义发现了坑里有人。
“甭管他,是一条恶狗掉在水里了! ”转身愤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