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掌灯时分还不见晴,一家人惦记着粮程,做熟了 饭,谁也没心思吃。翠珍尤为坐立不安。一直阴沉着脸,这时 候就是踩着金元宝也要踢到一边去。
老奶奶扒窗户往外张望,粮程爹闷头一袋接一袋的抽烟, 粮程妈则走里走外的叨叨:“看天阴的铺了地,一个人截在外 边没吃没住的,可是活该了!”
翠珍听着心烦,扎进自己的西厢房屋,虚掩上门,坐在炕 上发了一阵怔,扒着窗户凝目窥测门口,侧目聆听细微的响 动,张大嘴巴随时做着起跳和惊叫的准备。
“啪哒” “啪哒”脚踏泥水声越来越近,她腾地跳下炕, 三步两步抢到门口一看,雨幕里有个模糊的身影正朝她走来, 她的心不由狂跳起来。“哦!是他,是他! ”她凝视片刻惊叫 着窜出:“你可回来,惦死人啦!”
来者正是田粮程,他在离家十余里的王仁庄避了半日雨。 傍晚见天仍不放晴,把小车寄存在熟入家,借了块油布顶在头 上,摸黑儿踏着泥水回来。虽然进家一扫雨困他乡时的孤独、 凄凉,却在他心灵深处留下了穷乡僻壤行艺艰难苦涩的阴影。
自此,他未曾出门先看天,有炕席大的一块云彩,也不肯 外出做活,收入越来越少,哥嫂意见越来越大,爸爸堵着窗户 骂,他的舉脾气上来,干脆躺倒装病罢工,老奶奶心痛孙子, 又是张罗请医生;又是指示孙媳妇做顺口的吃。田守义见儿子 “败家子儿”病复发,一气之下,把他两口子扔出去另起锅 灶,不管了。
田粮程自幼没干过庄稼活儿,分了十几亩台田,耕耘锄耕 全指着女人和雇工,外出挣来的钱入不付出,不久,老奶奶又 过世了,生活上失去了依靠,精神上失去了寄托,于是,越来 越过不惯农村那种穷苦愚昧的生活了。
转眼到了秋天,水乡虽不是大忙季节,台田上的秋禾也不 能扔着不管,象釆摘新棉啦,掰棒子啦,割谷子啦。割豆子 啦,紧接着刨茬子,播种冬小麦。鱼草淀乡风又与别处不同, …地养二民,你收秋他治鱼,各忙各的生计,想雇个短工收 秋,不出高出平时几倍的工价,和加重饭食的魅力,休想请到 人。
田粮程家底空,更没有什么积蓄,饭食平平常常,自然不 受青睐,只好赶鸭子上架助老婆一臂之力。
这一天,小两口摘了一天的新棉和豆夹,淌水跋泥难以背 回,晚上借大哥的船去装运。好容易撑出南大坑,一出河岔子 就像生马驹子见着火车一样,摆头就顺河筒子跑去,他平时操 篙有数儿,心慌意乱干跺脚束手无策,老婆非水乡人也爱莫能 助。那船像脱缰的野马越窜越快,急得夫妇俩喊啊叫啊!两岸 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却没一人肯挺身下河阻截。
一直漂泊到柳河镇被桥桩挡住,才算收缰停蹄,粮程爸爸 闻讯赶来,帮他把船撑回,到田里装了棉花,豆子回来已是午 夜了。他大哥那屋装睡没一点反映,还是两个堂姐帮他卸船搬 进家。
小两口躺在炕上,累成了一滩泥,但谁也睡不着。女人为 过庄稼日艰难嘤嘤啜泣;男人为遭人嘲笑与冷落恼火沮丧,心 猿意马的幻想着农业机械化,和运输车船原动力的更新……细 想,就凭自己的思路和手艺,改造、制造它并非难事,但须有 足够的资本和应手的工具才行……既然不甘心和土坷垃打交 道,又何必屈尊在茅草屋里受这罪呢?到外闯荡闯荡,就不信 没有发迹的那一天。听人说《水浒传》上的高俅踢得一脚好 球,爬上了大尉宝座,我这众犬迎接降生的神童百家子弟,就 不能比一般人吃得好穿得好吗?
“喂!你睡着啦! ”他捅捅妻子凄楚地说:“你看土刨食 吃多难啊!吃大苦,受大累,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儿才换回一 点温饱,我,我,我想到外边闯荡闯荡……”
不等他说完,翠珍就哭出声:”你走了,这个家还要不要,剩 下我一个女人家,咋能顶着门户过日子啊!”
“哎!你听我说嘛!你先咬紧牙关过一年半载,把地典出 去,我在外边混着好事由就你接出去,省得再受苦受累,还吃不着 好的穿不着好的,就这么委委屈屈的活一辈子太冤枉。”
翠珍不哭了,娇嗔嗔的搂住他的脖子:“我不让你走,除 非你马上把我带上,不然你一走,非想死人家不可,一天不见 你面,都没着没落的像丢了魂儿。”
田粮程看看发白的窗纸,安慰道:“你的心我知道,我也 舍不得你,可是,往大处想,像我这样的能人,关在农家小院 里太可惜了,只有走出去才有出路。不信你看着,用不了半 年,我准能给你挣回半口袋大洋钱来。到时候把房子地一卖, 到唐山吃香的穿光的,你说那有多美啊。”
她把脸贴到他脸上,都感到滚烫滚烫的,摇晃着他肩胛撒 娇道:“那也不叫你走,人家舍不得爹妈,还有鱼草淀这块宝 贝地。“他心软了,第二天仍然双双下地收获。
晚上,再去找大哥借船,大嫂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 说:“船分给我家了,又不是夥里的,再若放了羊,你赔的起 吗? ”
田粮程耐着面子没吭声,翠珍不愿听了,反唇相讥道: “你也太削剥(看不起)人了,有房有地,有手艺就赔不起你 一条破船? “
粮程嫂子骄横地鼻子一哼:“有房有地不够败家的,大伯 那屋的买卖还不是让手艺人赔黄了? “
田粮程就怕谁揭他伤疤,勃然火起道:”你不借拉倒,少说 用不着的!没你的船,庄稼也烂不到地里,你看着,早晩叫你朝我 说好话冲妻子一招手:"走!”
小两口儿把裤腿一挽背开了,一趟两趟……五趟,由日中背 到月挂中天.肩膀勒肿了,腰累酸了,仍有好多没背回,第二天早 晨接着背。
这情景感动了一个人,谁啊?黑六子!那天他讨了没趣儿,又 受逞罚掉进坑里,若不是会两下子狗儿刨,非喂老圆(鱼)不可,尤 为可恨的是田守义那老家伙连看都不看一眼,于是,恼羞成怒,就 想给小娘们点颜色看,可又转念一想,既釆玫瑰花就别怕儿扎.毁 花不是目的,釆花才是初衷,经验证明,欲征服女人往往用暴力不 能奏效,必须施展使其欢心的手段,等着,等着,终于叫他等来 了讨好的机会。
这天早晨,他瞄着小两口提着绳子、口袋下地去了,便悄 悄把船撑过河,暗中远远跟随,跟到一半路,把船隐进苇丛 里,等了约一顿饭的功夫,俩人摇摇晃晃的淌着没腿肚子深的 水来了,他把船撑出迎上去,老远就嚷叫:“粮程兄弟,家里 放着船不用,怎么背开了! ”有意往人伤口上盐巴。
田粮程不愿答理他,翠珍说了挨他调戏的事,火儿压了又 压才没去揍他。他当时想,都是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的,低头不 见抬头见,一打一闹都不好。此刻,见他撑船过来,话中带刺 儿,气就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想低头过去,却被他横船拦住。
“兄弟,这你就不对了,咱哥儿们谁和谁啊!既使大哥那屋 的船不愿用,我家有船闲着自己背啊,就太见外了吧,我一见你两 口子负这苦就心痛。来,来,快放到船上,还有多少?我帮你来 运。”
“不用,不用,就完了。"田粮程厌恶的躲闪着。
“哎!客气啥呀!来吧,淌水跋泥的背东西,我弟妹她这身子 骨也受不了啊!”强拉硬拽扯下粮程的口袋。
田粮程心里说:"仇易解不易结,杀人莫如头沾地,既已主 动求和,过分强硬反倒小家子气,大人须有大气量,再者说,也真 有点儿吃不消了,若不是为赌口气,只怕谁拿棍子打,也难以负这 辛苦。"于是,冲翠珍说:”既然大哥肯帮忙,就放船上吧!”
她那里了早吃不住劲儿了,顺从地一调脊梁,黑六子顺势 接过放进船箱,坦诚地说:“这就对了嘛!还有多少?走,咱 们一块儿去装运!”
“再有就是谷穗和玉米了,已经捆到一起了,“田粮程感 激地说:“等改日再说吧!”
“哎! 一块弄回来算了,一场秋雨就糟蹋了,啥容易到嘴 里的粮食啊!走!我帮你们去弄,坐好! “等粮程把翠珍拉上 船,抄起篙就撑。
也真亏了他帮忙,一个早晨一个上午,便把收下的棉花、 谷子、,玉米、豆子都运回家了。下一步除了刨茬子,种冬小 麦,就是收大白菜了,早几天晚几天都中,雇工也容易了,用 庄稼人的话说:“庄稼上了场,新媳妇坐洞房。离着到嘴里不 远了。
田粮程一下挺起胸脯,为了感激同窗好友难中相助之恩, 也是给那屋里大娘儿们看看,跑到柳河镇打来酒。买来肉,翠 珍也跟黑六子有了话儿,菜炒得也有滋味了,两人喝着酒,还 一劲让黑六子吃菜。
酒过三巡,黑六子的话多起来,先表白了一通哥儿俩同窗 时的友情,以及对文斗老先生的缅怀,接着对粮程的天赋大加 赞赏,又肉麻的吹捧了一通翠珍的贤慧,能干,最后摇头叹息 说:“兄弟,不是喝了酒说这话,若是我有你这一半能为,也 早脱离开下泊洼子了,你看看面朝地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 八瓣儿的饭容易吃吗?俗话说'手艺强似庄稼'就凭你这一身 本事,到哪儿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何苦受这罪啊!把弟妹往 外一接,那是享啥样的福啊!”
田粮程一扬脖子倒进半盅酒,摇头叹息:“唉!捆着发 麻,吊着发木,难啊!”
“唉!人挪活,树挪死,舍得孩子才打得住狼。凡成大气 候的人,没有一个甘心顶高粮花儿的,李新庄我二表兄,和家 里人打架,俩肩膀扛个嘴跑了岀去,三五年音信没有。嘿呀!过 五月端午哪天回来了,骑着大洋马,挎着东洋刀,还有三四个跟班 的,人家出息了,在宋哲元手下当了营长啦!在家时谁瞧得起他 呀,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要不说这人,"说着夹了块肥肉送进 嘴里,摸了摸黑亮的脑门儿:“要不说这人,有本事是一方面,主 要还得凭运气,两者都有还得敢闯荡才行。”
田粮程嘴角荡起一丝笑纹微微点头说:”是这么个理儿 啊!来,喝给黑六子满斟一盅。
“哦,好好。”黑六子端起一饮而尽,夹了块鸡蛋咀嚼 着:”唉!你哥我是好吹不趁,好唱没韵,好打还没劲,但若有一线 之路我也早走啦,哎!志大才疏,没有养大爷的,只好受苦吧!"瞟 瞟挨着粮程纳鞋底儿的翠珍讨好地说:“弟妹有眼力啊!往后就
等着享福吧!”
翠珍抬头淡淡一笑:“享豆腐吧,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 的,败家出」名,让人家瞧不起!”
一句玩笑话拨起田粮程的火儿,把酒盅一墩,:”瞧不起 我,我他妈的虽不是龙,也不是普通的鱼,虽不是凤凰,也不是 鸡,看着吧! ”
'“一点儿不假,”黑六子趋炎附势地说:”小人之心度君子 之腹,鼠目寸光,岂有鸿鹄之志,男子汉大丈夫,是该有那么点儿 雄心大志。”
“啜”田粮程把酒卩周干,扬起筷子又放下,指着自己鼻 子:”我他妈的是怀才不遇,是他妈的千里马当痍驴拉磨,哼 哼,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他们呢,蠢猪脑袋!”后音很高显然意 有所揭。
翠珍怕那屋大娘们听到招惹事非,赶紧规劝说:”快喝 吧,菜都凉了,有啥话改日消闲再说。"
二人推杯换盏一直饮到夜幕降临,黑六子摇摇晃晃地走 了,田粮程一头扎在炕上睡死过去。
雄鸡报晓,翠珍睁眼一看,烂醉如泥的丈夫不见了,因为过 度劳累的缘故,竟一点没有察觉,暗想他比我还累,又喝了那么 多酒,应该睡成一条死蛇,为什么老早就起来了……她的心猛 然收紧,但很快又松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