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黑六子只不过是信口胡勒,他哪里知道田粮程的下 落啊!不过,还真让他蒙着了,确实在唐山,并且进了南厂, 还真有两个相好的大姑娘,正如前文说过的罗秀儿和胖丫儿。
俗话说“人不得外财富,马不得夜草肥”,田粮程这匹野 马,正是得了这两位大义多情姑娘的“夜草”才打进京东第一 家英国人办的铁道工厂的。
唐山南厂是唐(山)、胥(各庄)铁路建成并延伸到塘沽 建立的,全称叫“唐山铁道机车车辆修理工厂”,同时,开滦 煤矿在唐山有个“矿山机械修理工厂”均为英国人投资所建, 规模相当庞大,当地人为了区分两厂的业务性质和方位,称居 平奉路南侧的机车车辆修理厂为南厂,称居平奉路北侧的矿山 机械修理厂为北厂,后来,北厂转为其它生产厂家,便只留下 南厂的名字,一直流传到今天。
唐山南厂设备先进完善,技术力量雄厚,到田粮程进厂的 时候,早已由修理业务,升格到制造火车头和客货车厢了。清 末慈禧太后乘坐的龙凤车和牵引它的火车头,就是南厂首批产 品,因此,誉满华夏威振中原。
那么田根程一个民间砍班儿小炉匠,既跟洋人无血缘关 系,又非洋人学堂的毕业生,他是如何走进森严的南厂大门, 而且,当上了机车电机修理工的呢?那可是一般人可望不可即 的美差啊!不要说普普通通的中国人,就是干一般差事的洋人 亲友也是望洋兴叹啊!
也是该着他走运。也是受了黑六子一番话的启示,胸怀一 鸣惊人的大志,且又自命不凡,他想,我乃大鹏、雄鹰岂能满 足燕雀之食,又想起他奶奶的话: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 屎。我是他妈的雄狮猛虎,焉能久困下泊洼子受人欺凌,大丈 夫志在四方,就不信凭我超人的才智混不出个人模狗样来。黑 六子的二表兄,若甘做温顺之辈怎么能当上营长呢,于是,这 -夜辗转反侧,终于下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决心。
且说,那天深夜只身逃离家乡,步行三十华里在五道桥车 站登上东去的火车,到唐山已是日幕黄昏了,饥饿、困倦自不 必说。在车站饭摊上吞下两碗玉米渣粥三个烧饼稳住心,便直 奔小山街,在万里香买了两只大烧鸡,又买了两瓶开平烧酒, 准备投奔罗秀儿家找个安身之处。
来到北道门儿,正好过火车被截住了,列尾守车一过“呱 啦”打开栅栏门儿,东西两股人流宛如决堤的洪峰,碰撞着摩 蹭着,掀起人为的冲击波,他随波逐流走至道心,猝然和一个 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刚要发火却乐了。
“哦!田少掌柜,这二年你到哪去了? ”那人转怒为惊喜 先开口了。
“啊! ”田根程一愣,看那人好生面熟,竟一时想不起在 哪儿见过,含糊其辞的点点头:“哦,哦,没去哪儿没去哪 儿,你老是……”
“哎!你好健忘啊!你忘了你为观看矿灯里的蓄电瓶,专 门给我砸烧纸钱模子,挨你们老掌柜的骂,我一直很不忍心, 找你几次道个歉情,都没找见你。”
“哦,我想起来了,你老是那位矿工大哥,我也挺想你, 可惜不久我就回乡下了。”田秋程晃悟道。
“回了乡下了,为啥?"那人直着眼问。
“快走,快走!来火车啦!”道口员冲他俩挥着手喝喊。
俩人慑于道口员的驱赶,都有些依依不舍,憨厚淳朴的田 粮程,更似乍遇知已,走出两歩又回头问:“大哥你这是去哪 儿呀?"
“唉! ”那人叹了口气,见对面道门已关闭说:“走,过 那边说话。”转身把田租程拉回路西,来到一条胡同口,这才 接说下文:“管闲事落不是。昨天我下四点班,走到西山口, 见围着一堆人,过去一看是两辆老毛子的车撞在一起了,嘿 呀!吵得好凶啊!都粗脖子瞪眼“呜啦哇啦”,不知是争辩还 是对骂。人越围越多,就有懂洋话的,说是挨撞的要肇事的赔
*事汇上答应绐杨,不同意♦.挨疔充突修也行,必须 把捲瘪句蔔挡泥板修复成原来样儿,涂上漆看不出伤痕才行。 肇事者说,奁唐山根本找不出这么高超技术的人,并“将”对 方去找,被撞的无言以对,但又不肯降低条件,于是,各持己 见越吵越凶。
“唐山虽是外国老毛子瓜分之地,但大街上两个毛子吵架 并非多见,髙奔子黄头发的大狗熊“哇哇"乱叫,比耍猴的还 招人。听那懂洋话的一翻,就有人说:洋鬼子真把咱唐山人看 扁了,咱唐山能工巧匠成千上万,连火车头都能造,皇宫里的 御膳瓷器都烧得出来’就修不了他的破汽车挡泥板?也有的怂 恿说:谁若有真才实学揽下这活,狠敲他一家伙,就发大财 了,洋鬼子牝有的是钱。我听得动了心,便想,我师兄是市里 的饭金工,技术高超经验丰富,如若叫他揽下这活,既发财又 '给唐山人争光露脸,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便对那个 懂洋话的人说:你告诉他,就说,有能修的看他给多少钱?那 人也是个爱管闲事的,--翻,老毛子愿出二十袋洋面的工价。 我说行,便叫他把汽车开到矿上去了 C
“其实,乌黑铮亮的小甲虫哪儿也没伤着、就是把左的论 的挡泥瓦撞瘪了。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我一压妥貝 工 我大师兄工了一天一夜,不但没复原状,还多岀不以 可气的是,没金刚钻愣揽瓮器活,给人扔下鞋底子撩沁-M 也也跑F事啦,我是保人,老毛子找我腕!
念了,只好去徇去找朋友想辙,你说说这不定管!君聿意不足 吗.弄不好非去坐牢不可!唉!这才是……'
田狼程看他那忧心忡忡的样子9不由心中暗想,窣均"多那 架破钟难度那么大我都给修好复活了,难道汽车挡泥瓦那2大 个儿,只是瘪了一块,不要说应手工具齐备,就是用拳头砸也 砸平它,挣二十袋洋面小是事,为唐山人争口气是大事,或许 外国老毛子一高兴弄个工匠干干,想到这儿,又埋怨起伯父来 T,如果放他去老毛子的工厂,眼界也开了,技术也学到手 7,买卖也不至于赔黄了,他也不至含恨而死……哎!还是黑 六子那句话对呀“有志者事竟成",于是,他炸着胆子说:
“我想去试试!”
“你行吗? ”那人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那活儿可不是 好干的,得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涂上漆还得看不出破绽才 行。”
田粮程见他没马上拒绝,于是,挺着胸脯说:“我自己能 做水壶发电机具;能把扔了十多年的破钟复活;能打洋铁壶、 水汆子,把瘪东西复原是不成问题的
那矿工眸子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哦!你还有这两下 子,怪不得当时你非要看我的蓄电池呢,原来你是想研究储电 器,听说你因为鼓捣电吃了官司……”
田粮程的心像被刺了一刀,迁紧截住话头说:“唉! 一言 难尽啊!都是因为不懂电原理的过啊!才叫和伯父有过结的人 钻了空子,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再不会干那傻事了。”说到这 儿特别加重语气说:“你放心,没把握的事我绝不干,这么着 吧,得了好处我分你一半儿,干不好我情愿赔偿人家误工费, 大哥你看咋样! ? ”
那矿工见他口气很坚定,便说:“分不分成我倒不在乎, 主要是为争这口气。唉!他这一撒手不管,我怎么和洋人交待 啊!端人饭碗属人管,弄不好非打了饭碗子不可,我就 怕……"两眼眨巴着仍心有余悸。
“没金钢钻儿不敢揽瓷器活儿,还是那句话,干不了,砸 锅卖铁赔偿损失,我自幼就是这宁脾气,不为蒸馒头为争这口 气,就不信能难住我! ”说着激动起来:“走!你马上带我 去!"
那矿工看看他手中的东西笑了: “你这是去哪呀?"
“去我伯父的朋友家里看看,”他眼都不眨地撒谎说:
“无非是想托他找个小工干,如今有你这块肥肉,就不去向他 说拜年的话了。不过,东西既然买了,也得送去,你稍等片 刻,就在前边拐弯处罗记饭馆,放下就来。”
“中,你去吧!”那矿工终于点头同意了,说话间路灯就 亮了,那人叫住他说:“我看这样吧!今晚你先歇—-歇,明天 早晨到开滦北门等我,那是个细致活儿,黑灯瞎火的不好干,
不过,你可千万不能闪我,若没把握就别自找难堪。”
“看你说的。”田程程不满的瞪了他一眼:“你把心放在 肚子里吧,若没有两下子,就不敢来唐山谋生路!”
“好,好,有志气! ”那人脸上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冲 他扬扬手便闪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且说,田粮程满心欢喜来到罗记饭馆。只见罗秀儿和她妈 正往来厨房与餐厅之间,托着红漆盘子送饭送菜,嘴里还喊 着:“来啦!” “留神油着,别动借光。"
田粮程怯生生的一迈门坎,罗秀儿老远就笑盈盈地打招 呼:“里边请,有洗脸水,有沏好的茶,有座位。”随即眼睛 一亮惊叫起来:“哦!粮程哥,啥风把你吹来啦! ”把空盘子 朝厨房一塞,慌忙打开后室的帘子:“来,来,到里边歇 息。”同时冲厨房喊:“爸,妈,你们看谁来了!”
她妈先跑出来,是个四十七八岁的胖女人小眼睛厚嘴唇, 显得精明利落,先是一愣神,突然惊叫一声:“哎哟!是根 程,你一走就是一年多,也不来看看你大叔大婶儿。快到屋 里,现在正忙着呢,一会儿再说话儿。秀儿给你哥打洗脸 水。"
田粮程被让到罗秀儿父母房里,洗完脸喝着茶,环视室 内,陈设一切如旧,只是高桌上多了个立式无线电匣子,化学 刻度盘中间和下方都有木头疙瘩,他自己坐着无聊,猎奇的一 拧刻度盘下的旋钮,只听“叭哒” 一声,刻度盘内的小电珠亮 了,随着“嗡嗡”声,传出女人清脆的话音:“各位听众,唐 山大世界新到欧美进口色布、毛料、铝制器皿、皮鞋和各种玩 具;衡浮金店拍卖一批古型金银手饰,价格低廉造型古朴典 雅,存货不多,欲购从速莫失良机……”
一拨刻度盘上的旋钮,又唱开了京剧,不由发出惊喜的赞 叹:“这鬼木头匣子真奇了,里边装的啥东西?又会说话又会 唱。这可比钱老狠家放唱盘的玩艺强啊!不用人摇,还不用看 守着,只要通上电又说又唱,多玄妙啊!"
他想起,那一年年根儿,村里地主钱老狠从唐山弄回个方 匣子,为了显示富豪和藐视土财主佬们,特意搬个方桌放在大 门口,一阵激烈的鞭炮响过之后,钱老狠捻着山羊胡说声:
“搬出来叫乡亲们开开眼!”做活的抱出个红布包着的方匣 子。钱老狠亲自掀去包布打开匣盖儿•放进个满是波纹的黑 盘,摇动几下手柄,把鸡头往旋转的黑盘上一放,立刻唱开了 京戏,把围观的人惊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钱老狠趁机捧吹 说:“它为啥会唱戏,是因为黑盘上嵌进了人心人眼! ”别人 信以为真,纷纷释然叹息,年仅十四岁的田粮程却将信将疑, 但一直没弄清这个谜,不过抓住了方匣子和电匣子的奥秘,不 摇不通电它就说不了话唱不成戏。
他正看着鬼木头匣子出神,罗秀儿和妈父母进来,罗秀爹 笑哈哈的说:“我以为你断了这条道儿呢,一晃一年多不见, 长高了也长粗实啦,若在外边碰着,准认不出你是田记杂货铺 的小伙计!唉!你大伯一死,我也没个知心人儿了,他生生叫 那些混蛋王八蛋们给讹诈气死的啊! ”因为两个老汉性情相 近,常到一块儿聊天儿、下棋,所以田粮程也和这家人混得很 熟。
罗秀儿放上一张炕桌,端过一盘清炒肉;一盘炒鸡蛋; 盘腊肠:一盘卤煮花生米,又烫上一壶酒,笑盈盈的对田粮程 说:“上炕喝酒吧。”
“我不会,大叔自己喝吧!”提过熏鸡和烧酒瓶:“这是 孝敬您老的。”
罗老汉乐得眉欢眼笑:“哎,你这孩子花这钱干啥,又不 是外人儿,来,来,喝两盅解解乏。”抄起酒盅擦了擦,满酌 一杯递过去:“来,来,喝口又解乏又御寒
田粮程推辞不过,只好饮下,给老汉满了一盅,又给自己 满上C
“你走了这长时间,一直没来唐山,庄稼活儿太忙啊?” 罗秀妈坐在炕对面的春凳上问。
“我没干庄稼活儿,推个小车儿当小炉匠啦!”田根程停 住筷子,讲说起伯父一死,他无心干农活,父亲不肯养活闲 人,才同意他走乡串村干小炉匠的行当。
罗秀儿惊诧地问:“你会这手艺?”
“没有三天的力吧,不但铜锅还兼修钟表、修锁头配钥匙 呢? ”
罗秀儿敬佩地一笑:“真是个能为人。"
罗秀爹连饮几杯,话就多起来,先说了一气分别后的世道 变故,和生意如何不景气,最后才问及他来唐山的打算。
田秋程把酒盅一放,清清嗓子苦着脸说:“我总觉得在乡 下耍小手艺没啥出息,吆喝一天赚不了两块钱,还得低三下四 的强装笑脸,我想托你老在工厂找点凡活干。”
老汉为难地说:“唉!难办啊!唐山几家大厂矿-改新机 器,裁下大批人.一时还都找不到生活出路,你一个外乡人, 又没有多少钱送礼,哪行啊!”
罗秀儿插嘴说:“不是前儿天南厂出榜招工吗? ”
罗秀爹不屑一顾地嘴一撇:“招的是抬煤、砸铁的苦力 工,他这身子骨能干得了吗?就这也早满额了。
田禎程的心虽凉了半截,仍不死心地探询道:“没有招技 术活的地方吗?”
“眼下没听说,就是有,你也不行,要洋学堂的文凭,还 得笔试口试。哪样都不差,还得有硬门头儿。”
田禎程心说,号,这碗饭算吃不成啦,唯一的希望就是寄 托在修汽车挡泻•板上了。于是,这般如此,把路遇故人,议决 为洋入修汽车挡泥板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征询道:“您老看, 这桩活干得干不得?”
罗秀儿爹端起酒杯又放下,摸着后脑勺牙疼似的吸着气: “这一——事儿,依我看,干不得。”
“为啥? ”出粮程满以为会取得支持,并能听到他的口头 禅“俏事儿”,没承想竟泼下一瓢凉水。
“唉!这不明摆着吗,洋人不好伺候,你想想,但若能干 成,还提下逃跑吗?再高明的大夫治外伤也得落疤啦,再手巧 的木匠师傅补了疤节,任你怎么涂漆上色也难消除痕迹,何况 铁瘪进了个坑呢,那么薄的铁皮,锤子一敲一个坑,雇主儿出 那么大价码儿,能不鸡蛋里挑骨头吗?白搭工,钱毛儿捞不到 是小事,倒打一耙说你误工,损伤了哪儿,还得挪你一头子, 你呀!快死了这份儿心吧,外国洋毛子惹不起呀!”
罗秀儿妈也说:“是啊,是啊!可别没罪找枷杠啊!凡在 开滦、南厂干过工的,提起洋毛子恨得咬牙根啊!躲都躲不 开,你咋还去飞蛾投火啊!”
罗秀儿则好言相劝:“心灵手巧的找个工儿还不容易,慢 慢打听,找不到就在咱家帮忙,我娘儿俩也够忙合的,总想添 个人儿也没合适的,你来了正好儿。”
罗秀爹满脸堆笑:"还是秀儿想的周到,先在馆子里帮帮 忙,端盘子跑堂儿有她娘儿俩,你就给咱买买粮啊,肉啊,菜 的就行,闲下来替我下料,一年半载下去,准是个好厨子,那 可是一辈子的饭碗子啊!”
“嗯! ”田粮程勉强应下了。罗秀儿一家人都很高兴。
这一夜,他反来复去的想,是铤而走险攀登高峰?还是平 庸安定的做人,任其沉沦于小市民意识的漩涡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