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卤水点豆腐
         真叫是“金钱万能”啊!田粮程靠两个多情少女的资助, 厚礼打通亨.利特威逊,和南厂人事部长的两层关节,不但轻而 易举的进了华北闻名遐迩的唐山南厂,还当上了令人艳羡、瞩 目的机(车)电(气)学徒。
          他一上班,整个机修车间全炸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乡巴 佬,居然成了天之娇子,百八十号人难得录取一个的美差,怎 么会落到他头上呢?各种各样的猜疑应运而生。有人说,这小 子认洋人做了干爹;也有人说,他姐姐和洋人睡过觉;还有人 说,这小子是洋人收买来的工贼,专门监视工人干活和工运 的。众说不一,谁也把握不准他的来龙去脉,不过,却肯定这 小子大有来头,有羡慕的;有巴结讨好他的,也有仇视嫉妒 的。
          机电工段有个叫吴广兴的老师傅,从南厂开张就干机车电 气行当,已经有三十多年的经验了,徒弟一茬接一茬,没有一 个不是洋学堂毕业的。不要说电气,连火车头在当时中国人心 目中都是神秘而高奥的,没有洋学堂的文化知识,学习机电技 术谈何容易啊!
          老师傅已经五十岁了,瘦长脸大眼睛,中流个子,说话堂 音洪亮,手脚利落,上下机车比猫上下炕还灵巧,他有个古怪 的脾气,一种配件名称,一个工作原理,一道工序,只告诉你 两遍,如果你有疑难不问,盲目去干,一旦出了差错,便把脸 一拉,三天不来搭理你的,这比挨他耳光或骂一顿还难受。你 若再不悔悟,便休想学到技术,关键活儿支开你,理论知识不 对你讲,光让你擦刀闸和反光罩,学上二三年还是个“蛤蟆跳 井任嘛不懂”,几次考试不合格,也就小孩拉屎挪窝了。因 此,大家对田粮程刮目而视,都以为这个顶着高粱花儿的傻小 子,不是这里边的虫儿,最多过不了 “满月",就得被老吴头
          的“寒气”给“冻跑” o
          然而,大出特岀众人所料,第一天老头子就对他产生了好 感。这一天,老吴头叫他跟自己一块儿分解发电机,螺栓卸到 一半,吴家来人找他,按说师傅一走,初来乍到的小学徒,只 好坐等呗,可是他闲不住,把刀闸、反光罩都卸下来浸进火油 里,又把电机前盖和转子抽出,擦拭干净安放在工作台托架 。
          老吴头回来一看,他擅自拆了发电机,本想训斥他一顿, 打他个“杀威棍”,背着手儿阴沉着脸围着工件儿看了一圈 儿,一件件干得干净彻底,没一点磕碰痕迹,那火儿就自生自 灭了,暗自称赞这小伙子头脑非同一般,比那些拨一拨转一转 的学徒胜强百倍。
          “以后不叫你干的活,你就不要干,省得捅漏子。”最终 吴老头崩出一句不软不硬的话。
          田粮程脸--红,解释道:“我寻思着你老这大年纪,这些 粗活就该我这年轻人干! ”并保证说:“往后您放心,一切笨 重活儿,粗活儿我全包了,只要您支个嘴儿就行。”这番话说 得老吴头心里热乎乎的,心里说:“到底儿是乡下人朴实 啊!"
          田粮程跟他大伯学过生意,有一套圆滑的处世哲学,会看 师傅的眼色行事,譬如师傅装上一锅烟,他立刻就划着火柴送 过去;师傅打开干粮包,他立刻就提壶倒水。关键活儿师傅不 叫他伸手,便一手拿着扳手、钳子、改锥;另一只手拿毛巾, 总是恰到时机的递过去,加之他夭资聪颖勤奋好学,师傅讲解 的能一个字不差的存储在大脑里,师傅没讲解的,只要看他做 一遍,便能独立操作,并且能悟出该部件作用性能。
          由于,他对电发生了兴趣,又把着眼点转移到车轴驱动的 客车直流发电机上。经过一段时间虚心学习和认真观察,茅塞 顿开,原来,蓄电池充电、蓄电,是靠额定的直流发电机完成 的。回想,那次停电事故,就是因为不了解蓄电池充电性质, 盲目接入220V交流电造成的,真是又悔恨又可笑,为啥不找明 白人问一问啊?幸亏是停电,若是着火,那漏子更捅大了,恐 怕不只是赔黄了一座铺子的问题,给你扣上个有意制造火灾事 故的帽子,非坐牢杀头不可。
          机电和车电虽不是一个车间,但都是搞火车电能的,发电 方式虽不同,原理是大同小异的,他掌握了机车交流发电机的 原理,举一反三学客车直流发电机也就十分容易了,又下苦功 夫钻研开了蓄电池和附属机具,如梦方醒解开了火车运行与照 明之迷。原来客车发电机另有一个自动开闭器(相当继电 器),一个蓄电池转换器来控制发电机和蓄电池放电点灯,于 是,产生了美妙的联想……
          一天晚上他到吴师傅家去玩儿,师傅和师母都很高兴,打 酒买肉包饺子,非要一起乐和乐和不可。
          吴师傅家就三口人,老两口和一个傻儿子。二十四五岁 了,没个正式工作,一天背着个荆筐到处跑着拾破烂、拣煤 核。傻到了铁和缸瓦片,煤和砰石都分不开,经常弄得老两口 啼笑皆非,却无可奈何,自然娶妻生子也就无从谈起了。
          老吴头每每想起一身绝技后继无人,吴家一门将断绝香 烟,•少不得老泪纵横,顿足捶胸。因此,意志消沉抱着混日子 的思想度春秋。
          "突然,天外飞来个高徒田粮程,使他精神大振,这小伙子 聪颖过人,不但心灵手巧,还谙熟事故,说话办事皆和他口 胃,问过他的身世,说是路南下泊洼子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 兄弟两个都未曾婚娶,所以才来唐山谋生路……一个偶然的机 会,因为洋人修复了撞瘪的汽车挡泥板,一鸣惊人,洋人出于 爱才把他推荐来的。
          田粮程虽然说了不少谎话,但他看小伙子一脸忠厚,一天 价只埋头学技术,从不和人谈闲篇,也就信以为真了,回家和 老伴一商量,先认他为义子,再把妻侄女介绍给他,这样既老 来有靠,又可把一身绝技传给心腹人。
          田粮程一上班便从罗秀儿家搬出来,住在南厂锅伙里,被 褥也是罗秀儿和胖丫儿资助购置的估衣品,他生活极俭朴,吃 的粗米、窝头、咸菜。头三个月给五元生活费,不抽烟不喝 酒,还能剩个块八毛的,以后增加到八元。除了吃饭还能买一 件旧衣服。
          锅伙即是现在的单身宿舍,不过,又是伙食单位。一间大 房住三四十号人,各种年龄和工码的都有,大多是农村家的。 下了班,下棋的,推牌九的,拉胡琴的,看唱本儿的,还有上 街听戏、看电影、嫖女人的……田根程胸怀大志,最厌烦平庸 人醉生梦死的空虚生活,下了班不是去罗秀儿馆子帮忙;便是 去垃圾堆里拣废铜烂铁,有用的挑出来藏在床下的“百宝箱” 内,没用的卖给收破烂的,落个零钱儿花,偶而到老吴头家坐 坐,有时帮师娘干点儿活儿,从不在人家里吃饭。
          有几次,师娘旁敲侧击地点拨他:“你年岁也不小了,该 找个人儿成家了,总住光棍堂住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他总是腼腆地一笑说:“家里穷,挣钱少,哪能养家糊口 啊!"
          今天他带着日头就来了,还给師傅买了一瓶酒一包点心, 老两口特别高兴,强拉硬扯着不让他走。说是有事商量才留住 了。
          饺子下了锅,师傅烫了一壶酒,端上一盘猪头肉,一盘炒 鸡蛋,师徒俩喝着唠着,电灯就亮了。
          狭窄、阴暗的小北房犹如升起一轮小太阳,墙壁、陈设都 似涂上一层亮银漆,东西山墙上那两幅古老的年画《七子捧寿 图》和《吉庆有余》的胖娃娃们都活灵活现“鼓”起来,大有 猝然蜂拥抢食之势。
          此刻,老吴头醉眼迷离的目光转到对面坐的田粮程脸 上,只见他面颊通红,剑眉微蹙,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犀利而 深邃。高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胎里带的一撮毛,天生的一 口玉米牙,只可惜不那么洁白,那是长年不刷牙的过,看身躯 约在一米八左右,膀阔腰粗,好一表人才。他幻想自己妻侄女 若是嫁了这个小伙子,日后定想荣华富贵,义父加妻姑父也跟 着光彩。想到这儿他笑吟吟的摸着后脖梗子说:“我老头子一 辈子要强要好,就喜欢结交有才学的人。说实在的,咱爷俩一 见面,就看你有出息,心灵手巧又会办事儿,我教了十几个徒 弟,哪个也没有像你这样聪明的,我私下跟你师娘常夸讲你
          啊!”
          田粮程心里美滋滋的,却故作羞涩地低下头说:“老师过 奖了 0 "
          老吴头含笑摇头:“不,不,我的眼光不会看错,你将来 一定很有出息。”捻着胡子,眸子放射岀坚定而喜悦的光芒, 仿佛对面这个年轻人,骤然变成了骑马坐轿的将相王候: “喝,喝,”殷切地为田粮程满斟了一盅,喟然长叹道: “唉!我一生争强好胜,可惜生了个残废儿子,唉!天不遂人 愿啊!” 一扬脖子喝下满盅酒。
          “呼哒”帘子一甩,老伴端着满满一盘饺子进来,笑着 说:“喝得差不离了就吃吧,爷儿俩好不容易到一块儿,喝酒. 喝个香甜,唠喀唠个痛快,唉声叹气的多没意思啊!"
          “唉!心里堵得慌啊!”老吴头又满斟一盅:“我这一辈 子……"
          “中啦,中啦,又该叨磨我没给你生下聪明伶俐的儿子 了,这怨我吗?他小时候好好的,一场伤寒就痴傻了,可有啥 法儿。"老伴说着撩起袄襟擦开眼窝。
          田粮程受了感染,端起饭碗又放下,诚恳地劝慰道:“师 娘你老甭难过啊!我哥哥缺心眼儿,我活养死葬您公母俩。我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就权当做你二老的儿子。” '
          老两口立刻破涕为笑,老吴头光捻着胡子嘿嘿,老伴往田 程程碗里夹着猪头肉乐不可支地夸讲:“这孩子多懂事啊,来 来,就菜吃,可比你师父前几个徒弟,像什么王江、刘顺、赵 显光都强多了,那些小子吃喝完,嘴儿一抹就走,不要说帮你 干活儿,连个安慰话儿都听不着。你师父常夸你人机灵、仁 义,说有合适的给你说个人儿,好成一家子人。孩子,你也不 小了,还有两个月就出师了吧?"
          “嗯。"田粮程点点头。
          “说定了就娶,锅伙不是个常住的地方,五方杂地啥人都 有,学不出好来,年轻幼小的可不能走歪道儿,唉!多少乡下 来的人都烂在那里了,养不了家口,还都变成了偷鸡摸狗的白 面鬼、大烟鬼。"
          老头子抿嘴一乐:“我的眼力不会看错,粮程一辈子也走 不了坏道儿,人品在那摆着呢。别人玩的玩,赌的赌,人家粮 程就闷头看书,一个小钱儿都不舍得花。自古至今成名的不都 是身居污泥而不染吗,嘿嘿,古人云:寒门出孝子,白屋出公 卿,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理应做 出一-番事业,庸庸碌碌,与草木同秋,有啥意思啊!”
          老伴白了他一眼,絮烦地说:“我耳朵都听出彊子了,张 口就这一套!草民百姓家想那么高干啥呀?养家糊口,冻不 着,饿不着就中了呗。还要啥大福大贵啊!俗话说:万般皆由 命,半点不由人。该着受劳碌的命,满腹经伦的朱买臣照样卖 竹耙子。”然后笑容可掬地挨近田粮程坐下问:“孩子,真没 定亲吗?”
          田粮程脸一红,顺口答道:“没有。”不自然的低下头, 暗说,莫非该着我败家子儿走桃花运。两个多情丫头心心相 印,这会儿又来了个探口气的,若是命中注定三房四妾,那可 真叫艳福不浅。
          “我有个娘家侄女,十八了,属猴儿的,比你小一岁,属 相、年龄都合适,人儿长得百里挑一,炕上地下都拿得起放得 下,用不着花大财小礼,只图个好人品,你若愿意,那头儿包 在我身上了。”
          老吴头又补充说:“那闺女知书达理,也象你一样心灵手 巧,织布纺线,百里挑一的人头儿。媒人踏破门坎都没点头, 只望我们给选一个有手艺的,嘿嘿,打着灯笼把着火找不着的 好闺女啊!"
          田粮程的心狂跳起来,家里的娇妻翠珍,干柴烈火的罗秀 儿和胖丫儿,未谋面已闻着诱人香味的师娘侄女,就象四根绳 子扯着他的魂儿,沉吟半天才低着头说:“一切听从师父师母 安排,不过,得和父母商量商量。”
          师娘乐得咧开缺牙的嘴,连说:“是啊,是啊!婚姻大事 是得跟老人们商量啊。十拿九稳,一分钱不用花白得个媳妇, 哪儿找这好事去呀?哪天我叫她来,你们都相相,都是亲的己 的也甭讲那些老礼儿。”
          老吴头附和说:“说的是呢,对相对看了,日后省得受埋 怨,都年龄不小了,和家里达个信儿,岀了师就找间房子成 亲,工码虽然低点儿,人口轻,我这头再帮补点也饿不着。”
          “她来了,也闲不着,”师娘说:“从你们锅伙揽些营 生,缝连补绽的,玩儿似的就把钱挣了,烧的也不用愁,捡一 天煤核够烧几天的了,两个人煙着膀子过,还……”
          突然电灯熄灭了,屋内外一片漆黑,像坠入无底洞中;又 似湮没在夜海里,街上传来“唯磨啪啪”的关门板和吵嚷声。
          老吴头刚端起饭碗“啪”往桌子上一做:“妈拉巴子的, 又停电!不早不晚,单等你吃饭的时候。忘带回家块电石了, 倒点儿花生油凑合点一晚上吧!"
          “哎!哪儿有啊!控控瓶子底儿试试吧!”吴师娘小心翼 翼的摸到外屋,一阵磕磕碰碰之后,又听她说:“还算万幸, 控出两酒盅。” “呼哒"帘子一响,随着凉风进了屋。
          田粮程慌忙下炕去接:“师娘慢点儿,别跌了。”
          “没事儿,走熟了。"
          老吴头擦着洋火,田粮程把小灯碗往前一伸,“突”昏黄 的火苗一窜燃着了,屋顶、家具、人影随之跳动起来。
          “这玩艺儿又费油又不亮,"田粮程感叹地说:“赶明想 法做个应急灯吧,像客车似的,平常用火电,停电时用蓄电池 的电,自动转换。”接着说出一番设想。
          老吴头频频含笑点头,乐得吴师娘一声迭一声称赞:“你 看看,到底比老年人有道眼不是啊!"
          田粮程的心犹如汽油撞在火花上,“噗”的一下燃烧起炽 烈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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