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乃平津之门户,是华北沟通东北三省之咽喉要塞,自 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且物产丰富,尤以开滦原煤最为世界瞩 目。日本侵略者欲实现其窜犯华北,吞并全中国和全亚洲的罪 恶阴谋,进关后第一个战略目标便是唐山和长城各关口。
田根程和白海棠气喘吁吁的跑到剧团听说.日寇先头部队 已到昌黎,距唐山只有八十多里的路程了,沿途毫无阻击的情 况步兵也只需六七个小时便可抵达,何况打前站的又都是 骑兵马队呢,军政要员、豪富巨贾早已望风而逃,丢下平民百 姓和他们这些没娘的孩儿,谁能伸着脖子等死啊!
老板一见他俩便急扯白脸说:"哎呀!田先生,白老板, 你们二位钻到哪儿去了?日本鬼子都快过滦河了,若不是等你 们,这会儿咱全班人马早乘火车过芦台了。快点收拾吧,磕头 捣蒜花了二百块大洋才打通站长,答应夜十点用铁闷子送咱和 交大的学生!”
田粮程除了身上穿的,没什么牵挂,所以并不惊慌,平心 静气地问:“消息可靠吗? ”
“哎呀!田先生你可真成了《空城计》中的诸葛亮了,大 路上尽是逃难的人,连炮声都听见啦,你再去市府和警察局门 口看看,连岗都没了。”
“田粮程你来一下!”白海棠叫他帮着收拾东西,这个臊 窟窿正副业齐捞已经积下可观的财富了。打点着细软的当儿, 两个人就争分夺秒干了那事儿。
来到火车站一看,他们包下的铁闷子被人抢占了,幸亏戏 箱早运到装了车,老板哀求人家下车没人听,又唬着脸喝斥, 立刻遭到占有者的痛斥和谩骂,没办法只好喊着一二三生往里 挤,顿时,哭爹喊娘乱成一窝蜂。
田根程一看这形势,心说:去他妈的吧,与其受这洋罪四 海漂流,还不如回老家钻苇塘保险呢。于是,悄悄缩到黑影 里,来了个鞋底子擦油连逃离唐山回到了鱼草淀。
死水一潭的小小渔村,投进他这块半头砖,随之掀起了波 澜,有钱人忙着埋藏细软、粮食、无钱人抓紧给闺女找婆家。 十八九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愣是廉价处理给四五十岁的光棍儿 和丑老头子,乃至倒贴。粮程的二姐春红,就是这时候由他父 亲做主,一分钱彩礼不要处理给贫寒人家的。他伯母不依,哭 着嚷着找上门来。
守义老汉吓得躲起来,粮程妈挡驾说:“树大招风,这兵 慌马乱的留着个大闺女,万一有个一长两短的,不是活该 了。”又耐着性子掰开揉碎地解释:“其实他二叔还不是为他 亲侄女着想?没听说,这年头有三臭吗?地臭,房臭,大姑娘 臭,赶上这年头有啥法子啊!罪孽啊!这方人可是活该了。”
他伯母一听果是这个理儿,打着唉声走了。结果,田粮程 把陪嫁小包一夹,把二姐送到男家。
风声紧一阵松一阵,持续了半年之久没见个鬼子踪影儿。 人们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仍不见鬼子来讨 伐,便彻底解除了精神压力,也许鬼子觉得穷乡僻壤的下泊洼 子,不值得占领;也许是因为直隶(前河北)版图上找不到的 缘故。过了一年多也未见东洋鬼子一兵一卒。人们顺理成章地 产生了世外桃源的自豪感与优越感。
田粮程走南闯北,比乡下人阅历广消息灵通,从敌占区人 口中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说日本人非常重视人才,不管是军 事的;文化的;经济的,只要有一技之长的,不但不杀还给予 特殊优待,心里说,管他鬼子不鬼子呢,有奶便是娘,谁重用 我,我就给谁干,天生的不是吃庄稼饭的命,岂能和一般推锄 杠的人相比啊!常言说:“乱世造英雄”,若搞出点儿新鲜玩 艺儿奉献给日本人,不信就得不到重用。于是,他萌发了做小 火车头模型的遐想。
家中尚存着几张打白铁桶用的簿铁板,现成的烙铁、焊 锡、锥水儿,说干就干,把南屋的炕拆了当作坊,在院心盘起 了烘炉,自拉风箱自打自焊“叮叮当当”,比打铁的进庄还热
闹,招得大人小孩都来观看。
机车锅炉用旧茶叶筒代替,汽缸、活塞、连杆,因陋就 简,能代替则代替,不能代替就用白铁打制,煤水车是一个现 成的小木头匣子涂了桐油,火车轮子全部用皮鞋油和雪花膏铁 盒,铁轨改成木轨,日以继夜奋战了一个多月,一台二尺半 长,半尺高的小火车头模型终于制造出来,并且一次试车成 功。不但能跑,还眸眸叫哩,犹如仙女下凡,顿时,轰动了四 里八村儿。
也难怪,穷乡僻壤,到过河头上过窑(唐山的代称)的人 屈指可数,甚至有的村儿连火柴都没见过,从古至今世代相传 用火镰刀打火抽烟、做饭,所以这一带流传着这样两句歌谣:
“赶了集,还是个庄,吃了饴馅还是碗汤(面汤)。”可见这 下泊洼子愚昧、闭塞到何种地步。
这下田粮程家可热闹了,从试车那天起,人就没断,亲戚 的亲戚,朋友的朋友,还有不少八杆子打不着的也都闻讯赶来 了,有的一家来一两个人;有的一家来三五口,最多的倾巢出 动,远道而来的非但吃饭还要住宿,大多数是他父亲、哥哥的 亲朋好友,外加他母亲、嫂子娘家的人,自然由他父兄招待, 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人家那里哑巴吃黄连,他这是心里美滋 滋的唱呀儿呦!
“人多为患”院中的蔬菜踏平了,草垛踩翻了,醤缸咸菜 缸挤倒了,摔碎了,尿罐子、灰斗子踩了个稀烂鸡窝踩塌 了……一连表演了半个月,他爸爸骂街了,立逼他把这败家的 玩艺扔到河里去。他死活不肯,老爹又责令他夫妇搬到村外破 场房去住。开始渗着不动,最后通谍武力相逼,他才接受了惩 治条件。
场房虽破,房前有块很大的空场,由于一年两季在这里打 晒庄稼,地板得象水泥路面,边缘和裂缝滋生出麦子和玉米、 高粱,他想,如果发挥场地优势,把小火车头改大,拖上一两 节车箱,既能使乡亲们大开眼界,又可卖票赚钱,何必离乡背 井去求日本人找事做呢?然而仔细一盘算,造一台能乘人的真 火车头及车厢,不仅需要可观的财富,还有相当数量的优质的 煤才能驱动蒸汽机,一个初具温饱型的农民,制做它谈何容易 啊!
场房座北朝南,经过苫补、沟抹、裱糊有了生气,窗前有 三棵老榆树,房后一行新枣树,已经挂满点点赤珠,整个场院 和房舍建筑在七亩大的台田东头,北、西,南三面被茂密的苇 塘包围,东面一条丈余宽的小溪上,架着一座土桥衔接河 (头)涧(河)公路,白昼莺啼鸟唯,黑夜呱呱鸡引亢高歌, 蛙鸣鱼跃,远处的庄稼,门前的旷场,房前屋后的五彩缤纷的 野花和房上树上的牵牛花遥相呼应,争芳吐艳,宛若置身于野 岭孤岛之中,恬静而幽雅。
白天二人汗撒田间,夜晚夫妻对月攀谈,或女人纳鞋底 儿,或男人编筐织篓,有时兴起粮程还要吼两声“移马离了西 凉界”或者用柳笛吹一曲《将军令》、《小放牛》,翠珍嗓子 眼儿一痒也唱一段皮影“王宝钏在午朝门外下了凤辇”颇有点 儿田园诗画的意境,和夫唱妇随的味道。
田根程自幼思维敏捷,想象力丰富。任何一种幻想,一旦 付诸实施,就会变成物质力量。为了消除妻子孤居郊外恐怖 感,他把土桥改成活吊桥,辘辘一转便轻而易举的吊起又放 下,是通途又是天堑,为了改善生活,他用芦苇、树条编织带 特殊网眼儿的筐篓,投以食物各种鸟儿就会自动飞入,卡住脖 子越挣越紧。便可捉活的;他还在场中央挖了个土坑埋下一口 小地缸,在缸盖上挖一个茶壶大小的圆孔,在孔边竖一根木 杆,晚间把一盏煤油灯挂在杆上就会诱蟹入瓮;吃鱼也如信手 拈来,最惬意的是他一个噁哨把阖村的狗拘耒追兔子,比鹰抓 火枪打还简单快捷……
“唉!他收心过日子了。”翠珍回娘家对父母乐不可支地 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舒心啊。"
“浪子回头金不换啊!”翠珍爹妈脸上绽开了笑纹:“他 这人但若有-点儿过日子的心,也不至于缺吃少穿!”
乡亲们见他早出晚归,淌水跋泥侍弄庄稼肯服苦,都说: “粮程在鱼草淀扎下了根,外边就是有个督军省长的缺等着也 不会走了,看小两口多亲密呀!”
田粮.程何曾不知“宁为宁时犬,不为乱时人“的哲理啊! 他把自己安乐恬静的生活,与逃亡中的白海棠和沦陷区的罗秀 儿、胖丫儿、马随合、吴师傅夫妇作了比较,便觉得自己是在 乱世中的桃源,是苦难中的幸运儿,虽然身居茅屋草舍,粗茶 淡饭,不担惊受怕,吃不愁,穿不愁,岂不胜似富豪在日寇铁 蹄刀尖上过日子。
由于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时光也觉得迅速。斗转星移,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已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数九寒天。 在北国其他地方,无疑是消闲季节。然而,在鱼苇之乡的鱼草 淀,却是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时刻,治鱼、打草、运草、选草 等级、打垛,真叫是披星戴月啊!而且是一环扣一环,紧张而 又衔接。
田粮程分家分了五十多亩草泊,必须赶在春节前打下运回 家,不然一开化就算白搭了。可是两个人四只手,不要说往返 二十华里路程的运输,就是光打也打不完啊!雇工吧?需要出 大价钱,还得管人好吃喝,秋禾挨了水淹严重减产,带回的钱 都用在造小火车头模型上了,雇不起工,能看着到了手的财富 白扔了吗?妻子心急火燎,他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于是萌发 了机械打草的念头。
经过十几个昼夜的奋斗,一架风力推草机制作出来了,在 爬犁架上绑两把特长的镰刀头,并在中央竖起一张风帆,借助 风力推冰上的苇草,人站在爬犁上只需调度绳索,即可完成十 几个人的工作量。试车的那天,几个村上百号人都放下手中的 工作,有的竟从十几里外赶来参观,他兴致勃勃地把推草机往 上风头一放,扯起风帆,随着风吹爬犁的飞速前进,两锄的苇 草齐刷刷推倒了一片。
“哗!”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可是,还有不足之处,就是只能走顺风,跑出多远还得拖 回多远,既费工夫又费力,这是他没想到的。立刻就有人说上
得雇两个帮忙的。”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i图个啥呀? ”
“图啥?败家没败够呗,看不着把被里被面都使上了!”
他没有恢心,继续开动脑筋,终于想岀个补救的办法,求 亲告友借钱买了辆旧脚踏车,装在爬犁上,这样便可以顺风借 助风力,逆风用脚踏力驱动爬犁前进推草。又是一呜惊人,收 到了预期的效果!
这下,他在草泊地区名威大震了,地主老财们拥有千倾草 泊,依然靠雇工用古老的镰刀打草,起早贪黑,累个贼死,也 得一两个月才能打完,田粮程发明的先进工具传到他们耳朵 里,先是不可置信,亲眼一看这才满口称赞,立即请木匠仿 制,有的小户人家做它不起,又怕误了打草,情愿出三个草工 的价钱租赁他的洋玩艺儿,效率高又省工省力,何乐而不为之 啊!整整一个冬天都没空闲过。
他早巳把草运回家了,屋子也不出,就有人把租金送到手 中,一下他的腰杆就硬了,败家子儿的外号,也就从人们头脑 中淡漠了。他爹的胡子乐开了花,走里走外说:“嘿!真没想 到他那玩艺还有人租,钱多钱少不说,倒变变了败家子的臭名 儿啦!”
哥嫂见他也有话儿了,并且破天荒地两口子往场里跑,爷 儿们帮粮程选草打垛,娘儿们帮翠珍做针线活,结果无偿借去 推草机,一举打下五六十亩的草,便又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了。
气得翠珍骂了好几天。粮程一声不吭,只是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