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粮程腰杆一粗,立刻雇船去河头运煤,并着手做火车跑 马路的准备。
两个大对子槽(船),足足运回五六吨煤炭,从河头一篙 水撑到吊桥下,卸了小山似的一堆。这在当时农村,特别是象 鱼草淀这样自古以来就一直用芦苇做燃料的荒僻水乡,一见这 乌黑铮亮的黑石头,无不茫然愕然(前一个小火车头烧的是劈 柴和玉米棒子骨),过路人纷纷报以猎奇的目光,有眼神拙的 则以为捞来做肥料的坑泥,称赞说:“真是个有心计的庄稼把 式啊!”
田粮程听了只是蔑视地一笑,便拉屎攥拳头暗使劲儿,悄 然做点火试车的准缶。为了 “一鸣惊人”,他夜间试验白天修 理,并把机车车辆用高粱秸盖起来,所以村里人光见败家子儿 造了个大木环,不知其中奥秘。
这一天前晌,他扒去了机车车辆伪装,还在车头前额用被 面披红挂彩,俨然像落成和新线通车典礼的气派,可惜没人来 为他剪彩鸣放鞭炮,他美滋滋地坐在驾驶台上,连呜几声汽 笛,刹有介事地说:“出发信号好咧:”一拉汽门手把,“列 车”便缓缓起动了。
烟囱冒着白烟儿,边走边“丝丝”排着汽,汽笛声声清脆 而瞭亮,沿着环行轨道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煞是好玩。
吊桥放下了,过路人伸颈跷足张望,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老人小孩竟捂住耳朵,随时做着惊逃的准备。村里的人闻声跑 来,胆大的冲过吊桥,胆小的留在公路边,胆怯而好奇的眺望 着,生怕怪物惊窜过来撞个人仰马翻;下地的人听到奇怪的吼 叫声,扔下手中的活计,泡着蹶子往村里跑,边跑边喊:“走 哇,有妖怪进庄了! ”循声来到村西,才知道是败家子儿搞的 名堂。
人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比赶庙会、看戏还热闹,不 过,气氛不同,有惊慌失色的;有愕然、惘然的,也有眉飞色 舞啧啧赞叹的……云山奶和梅三奶老姐儿俩站在人圈外,手打 凉棚瞧那庞然大物载着败家子在人头上飞转,因看不见那怪物 的下肢和脚是啥样儿,怯生生地往前凑着,恰好有个抱小孩儿 的妇女捂着小孩耳朵往后退,云山奶刚问了句:“咋啦,咋 啦? ”“列车”便到了跟前,“轰隆,轰隆”打鼓一般震得大 地直颤。
“鸣!鸣” 一声长鸣吓得老姐儿俩一捂耳朵:“哎哟!我 的妈哟! ”竟“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差点儿没拉一裤裆屎。
“列车”缓缓停下了,败家子儿田粮程从驾驶台上跳下 来,江湖卖艺似的,向观众深鞠一躬,冲车厢一伸手,笑吟吟 地说:“庄下老少爷儿们,我田粮程出房子卖地,造了这几节 火车,其目的就是让乡亲们开开眼界。坐坐看,比大铁瓦车咋 样,不颠不簸,不摇核子,比坐八抬大轿还舒服呢?想当年, 慈禧太后从唐山坐火车到胥各庄(河头),车到站还和李鸿章 议论国事哩,太监说,请老佛爷下车吧!慈禧太后一惊:啊! 到了,怎么一点儿没有感觉啊!李鸿章说,开火车的技术高 超,是从百十个人中精选出的,慈禧太后一高兴,奖给开车的 一件黄马褂。其实应该感谢发明火车的人,开车的技术再高 超,若是像乡下的铁瓦车,一走一摇核子也舒服不了。闲言少 叙,来吧,来吧,上去坐一坐,常言说:听过不如见过,见过 不如干过,吃过蜂蜜的人,才知道蜜是甜的,来来,坐坐试 试。”但点谁的名谁摇头,拉谁谁往后退。
“屁老鸭子了,我败家子儿败家到底啦!谁坐我的小火 车,给三角钱奖励,庄下爷儿们捧场啊!不论男女老少幼,有 一位算一位,上车领钱,概不赊欠。”票子在手里攥着,绕场 一周仍没人接,一狠心一跺脚:“屁老鸭子啦,再添两角五 角!谁坐? ”
“嘿呀!有这便宜事还不干,白坐火车还倒找钱! ”周贵 良说话了。
“真是的,打着灯笼把着火也找不着的美事儿啊! ”刘田
也开胶了,并首先站出:“没人坐我坐。”
“我也坐。”王拴钻出人群,一把把周铁柱、二黑、虎头 一邦半大小子拉出:“来吧.咱们一起美乎美乎,它又不吃人 不咬人。”朝田根程一乐:“我就怕这玩艺惊了扎到沟里喂于 八,五角钱卖条命不值得. ”
这瘦得皮包骨头的毛头小伙子,--番诙谐的话把田粮程逗 笑了,打趣地说:“你小子就怕抛下未过门儿的媳妇,不要 紧,咱村的小光棍儿有的是,白扔不了 ”为了表示诚意,真 的塞给每个人五角钱:“上来吧! ”又强拉硬拽的抻出两个年 轻人,凑足两车厢人,也都当场发了奖,然后跳上驾驶台,冲 观众扬扬手:“有谁坐,在这儿等着! ”一拉汽笛,长吼一声 “匿喧”排着汽起动了。
围场绕了五圈,又回到原地停下,笑着问王栓等人:“咋 样比坐老牛车舒服吧? ”
王栓把着车梆不肯下来,挤眉弄眼地问:“我说败(家) 掌柜的,我再坐一回行不?白坐不要钱咋样?还没美够呢? ”
“行,特殊优待你!”
“好咧!我-定给你传名、揽脚!”王拴说罢,两手卷战 个喇叭筒冲围观者喊:“喂!都来坐啊!舒服着呢,比水漂草 垛还美乎,这洋荤不开,可真有点儿太那个了!”
经他这么一鼓吹,很快凑齐了十个人,仍然是未上车先发 奖金……到第五拨便不拉自来了,并且揉进了老人儿童和妇 女。
第二天,形势就更加喜人了,不仅不拉自来,有相当一部 分人,为了挣五角钱,居然连地都不下了,可是今天他改了章 程,白坐车不发奖,也不固定绕场五周了,可是坐车的人还是 成倍增长,弄得昨天想做而不敢坐的人后悔莫及。
第三天,四里八村乃至过路人都来领略洋福了,他想,冋 去一宣传,肯定前来乘车的人与日俱增,又费煤又搭工岂能老 干这赔本儿的买卖,我田根程虽然败家,也跟钱钞无仇啊!暗 自盘算,五角钱一个人,一天运百八士人,日久天长就是一笔 可的观的收入,不图大富大贵,起码也得把几百块大洋的投资 赚回来啊!况且还要下轨道跑马路呢,对,今天优惠一日,明 天开始正式收费。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听北边传来隆隆的炮声,他并不在 意,依然把火捅开,去沟里提了两桶水灌入水箱,单等乘客到 来开首次有价列车。到吃早饭时,大路上便出现了形形色色逃 难的人,一打听,才知道日本鬼子的讨伐队下乡了,村里人起 了连锁反应,也纷纷携儿带女,牵牛赶羊顺大路往南逃。
他站在吊桥上暗自思忖.我田某虽在日寇杀、虏青壮年重 点之内,可是老早就听人传说日本人不杀有用之人,说不定还 会借此发迹呢.不入虎穴熹得虎子,我怎能混同平庸之辈惜命 呢?所以不但没胞,还把机车车车辆擦拭一新,把蒸汽烧足, 单等接受鬼于官儿的检阅和嘉奖.
中午时分,鬼子兵果真杀气腾腾地来了。前边一色马队, 后边是步兵,马队打着枪继续向南飞驰,步兵一部分冲进村 子;一部分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步枪向南搜索前进。突然他 的列车被发现了。
七八个鬼子兵“呀呀”叫着冲上大坨子,立刻扇面散开把 场房包围了,他心中很坦然,四平八稳的往前门坎上一坐,凝 视“列车”装没看见。
“八格”四五把刺刀一齐对准他的心窝。其中一个雷公嘴 的家伙,用生硬的中国话喝问:“你的麻猴子(对八路军的贬 称)的干活? ”
他一所,问他是不是八路军,满面堆笑地站起一指待发田 “列车” :•'我的制造火车的技师,大大的不是麻猴子”
那家依劈胸一把将他揪住,喝问:“火车的,你的制 造?”
“是,是”他心说有门儿,准是考证我了,兴致勃勃地 说:“果真是小民亲手制造,和铁道上跑的火车一模一样,太 君请上车坐•坐。”
正说書,又来了一帮鬼子兵,雷公嘴慌忙把他一推,给持 战刀旳小头吕敬了个军礼,叽哩哇啦说了一阵,小头目先是轻 蔑地打量了田粮程一番,尔后走近“列车”验看了个臭够,这 才招手叫他过来,阴沉着驴脸问:“这个的,你的自己的制 造?"
田粮程满心喜欢地连连鞠躬:“是是,正是小民自己所造。
那家伙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嗯,你的很有头脑。"
田根程一听,心都要蹦出来,忙自我标榜说:“小民,曾 在唐山铁路工厂当过大大的工匠,愿为皇军效犬马之劳。”
不料,那家伙突然把牛仔眼一瞪喝道:“八格牙路(混 蛋),你的麻猴子的兵工厂的干活!''不由分说,便是两个左 右开弓的大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小民不敢,小民不敢,请太君息怒! ”满脸堆笑恨不得 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统统的盗窃皇军的军用物资,统统的炸掉!'‘那家伙一 指“列车”恶极地吼叫道。
田粮程一听,如雷轰顶,“扑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 哀求:“太君,太君,这是小民我出房子卖地卖老婆的钱买材 料做的啊!您行行好给我留下吧!” “咚咚”磕着响头:“我 求求太君您啦!”
几个如狼似虎的鬼子兵把他拖到“列车”跟前,一齐拔出 甜瓜手榴弹,后退了百余步就要磕火儿,他一看要同“列车” 同归于尽,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一捂脑袋大呼:
“太君饶命啊!太君饶命啊!我是个大大的良民啊!给我留下 机车吧!”偷偷一瞟鬼子官儿毫无赦免之意,’不由悔恨交加, 暗自唉叹:“我田粮程自幼聪明过人,经历了多少艰险坎坷、 沉浮荣辱,只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为一意孤 行,才落到日寇手中,唉!悔之晚也,完了。”他暗自痛恨日 本鬼子:“无辜百姓,并且是想为你们服务的出类拔萃之士, 不但不重用,还要毁灭我,简直是禽兽不如……”
“八格牙路,死了死了的有!”他刚往后一蹭,立刻被持 洋刀的鬼子官儿大皮鞋踩倒。
“太君长官,饶命,饶命啊!我是个能人,我不能死 啊 "
话音未落,“轰” “轰” “轰”三声巨响,他身子一歪栽 倒了。
历史的摄像头记录下这一幕,时间是1938年8月,冀东二 十万人抗日大暴动失败后,唐山日军首次来这偏僻的地区围剿 “残匪”。可是,这里的黎民百姓还不知道大暴动中心唐山发 生了震惊中外的大事件。难怪鬼子抓住任何一个老百姓都是一 问三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