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仲夏。
铁（道）南水乡鱼草淀，沐浴在皎洁如银的月华之下，芦 涛滚滚，淀水排岸，由于暄啸的呱呱鸡隐去了，显得是那样宁 静安谧，偶而塘里跳起一条鲤鱼，音波都传得很远很远。然而 如今被锣鼓声撞回又被四弦琴压住，抑扬顿挫的皮影小生唱腔 把夜行的禽兽带入扑朔迷离的梦幻之中，它们猜不透久违了的 锣鼓乐器突然冒出，是从此结朿战乱，迎耒了和平安康的太平 盛世？'
想得太天真了，战争的阴云依然笼罩，只是硝烟刚散，人 们得以短暂的休憩袈了。当然造成这种喜悦气围的条件，是由 于我主力部队拔出了重点据点向敌占区推进了一大截的缘故。
鱼草淀人为了庆贺以本村人为主体的草泊独立大队，配合 主力取得的节节胜利，自发的集资买灯油，扒出了皮影人儿搭 起影台，聊以抒发漫长的压抑与悲愤。久违了的锣鼓家伙一 响，把阖村乃致外村的男女老少都招耒了。
正卷《五峰会》正唱到紧张章节，刘申挤出人群出来小 解，就见有个人影儿过了小桥子疾步向影台走来，边走边东张 四望，他刚解开裤带那人就到了根前。戴一顶鸭舌帽白褂子肩 背一小包袱，看他不象本村人未等他喝问，那人便拉住他胳膊 首先开口： “刘申大哥你好啊！”
刘申仔细打量的功夫，那人又抢先介绍：“刘申大哥，你 不认识我啦？我跟你家老二刘田是私塾同学，我是狗唤头田根 程啊！”
就这句话一出口，刘申慌忙提上裤子边跑边喊：“打鬼， 打鬼！救人啊狗唤头的鬼魂来了”
影台下黑鸦鸦站了一片人，“哗”一下全炸了，大人喊， 孩子哭，像地雷要在脚下引爆，影人儿失去了支撑倒下了，演 员纷纷往台下跳。
只听有人追问：“咋回事？狗唤头鬼魂真来了，在哪 儿？"
“哎呀！那不是背小包的吗？ ”刘申朝惊愕的黑影一指扎 进人堆儿里。
“呼啦”人们四散溃逃开了，有跌倒的连声哀求：“別抓 我啊！咱俩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恨，饶了我吧！”
田粮程被闹懵了，困惑地想：“我怎么会成了鬼魂呢？ ” 在一片打鬼声浪中，只听粮程哥哥根生正惊慌地问人： “真是他的鬼魂？ ”
“那谁知道你去看看嘛！ ”不知谁说了一句跑了。
田粮程急于揭开这不解之迷，遁声跑过去揪住哥哥胳膊， 焦急地问：“哥，这这，这是咋回事啊！你，你，你倒是说话 呀？"
“二弟，“他瞅瞅粮程，惊慌失色地说："二弟，这几年 我没给你烧纸，实实在在咱们边区买不到烧纸。我知道你恨 我，骂我不念手足之情，你你，你放开我，明天一定托人到敌 佔区去买，把以往拉下的账都补上，我也知道你死得屈，可是 冤有头债有主，别吓唬乡亲们……“
田粮程急了，打断他的话说：“这都是哪出跟哪出啊！我 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变成了鬼魂儿？ “
粮生略一定神儿考问道：“你果真是唤头真身，那叫我摸 摸脑后有没有个小肉瘤° ”田根程顺从地伸过脑袋，粮生只一 摸：“哦！真有个小瘤子，你，你，你不是三年前就牺牲了 吗？ ”
稚程一听更急了： “这是谁他妈造的谣啊！我一直活得很 好！”
粮生不再害怕了，长出了两口气：“唉！咱家一直享受烈 属待遇啊！”
正说着，几个小伙子提着枪棒过来，为首的周贵良用步枪 指着他断喝：“说，你是人是鬼？ ”
田粮生说：“他不是鬼，他是我兄弟根程，刚才我摸着他
脑后的小肉瘤啦，胎里带的，我俩闹着玩常揪哩。”
“啊！他真没死！”几个人同时长岀了 口气。
周贵良把枪往别人手中一塞，紧紧拉住他的手：“我的老 伙计，我说你不会轻而易举地死去呢。当时，一听着凶信儿， 全村的人都说你死了太可惜啊！”
一场虚惊过去，影儿人一立起继续唱，田粮程随哥哥回到 家，屋里多了个姪女和一个刚会跑的小侄子，却不见老爹，不 待他动问。粮生便悽怆地说：“爹过世了。”
“啊！ ”粮程一听如雷轰顶，声泪俱下地问：“啥病死 的，多久了？”
粮生垂泪道：“唉！就在你走的第二年秋天，区政府来人 说，你成了八路军工作人员，爸爸高兴得不得了，逢人便说， 你走上了正道，没承想事隔仁月，便送来烈属证，说你在一次 战斗中光荣牺牲了。老爹着实悲痛了几天，走里走外的念叨对 不起你，悔不该兵慌马乱的往外挤兑你。当年腊月二十七添了 个病，便归天去了'本打算稍微太平点儿去铁北取你的权，没 承想，人还活着呢，唉！这些年你闯荡到哪里去了，连个信也 不打？ ”
他简单讲述了闯重围逼上出关车，被当盗粮贼抓住，送到 7 3 1日军细菌试场，借助特异功能逃出，隐蔽在一个山洞 里。巧遇放羊娃狗剩儿作内应夜盗坏水儿瓶子家，得了钱财衣 物，才有了周旋的余地，组建了一支以试验场逃出劳工为骨干 的游击队，遭到日军突袭，全军覆没，他侥幸闯出重围，才历 尽艰险要着饭回耒。
其实，在只说了光彩的一面，掩盖了当土匪头目的历史。
原耒，那日深夜靠着狗剩儿作内应，和自已的特异功能，
“定格"住两只白俄恶犬，由常大个和他越墙进入坏水儿瓶子 内宅，用刺刀拨开坏水儿瓶子卧室门拴，坏水儿瓶子不在，只 有他小老婆一人。于是掳窃了一些金钱衣服就仓慌逃出。
由于未伤人只丢掉了一些钱物，坏水儿瓶子怕仇人解恨， 未敢报案也未敢声张，但他始终大或不解，两只如狼似虎的恶 犬，因何未察觉有贼人进入，长工和放羊的更是一问三不知，
所以只好吃了哑巴亏。
田稚程和常大个回到山洞先叫大家换衣服，并把掳耒的扎 枪斧子菜刀分给黑小子三人当武器；喝着酒吃着坏水瓶储存的 鱼肉。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常大个突然把酒瓶子一傲哭了，大 夥一追问才说，想起这次越狱组织者马隨合，这时不知被鬼子 拖迸炫人炉了,还是暴尸荒郊被野狗吞吃了。
大家无心吃喝了,田粮程说我跟你去掩埋,黑小子也要同 去，三个人踏着矇胧月色找到了殉难地却没见他尸体，只好在 依稀可辩的血迹处,堆起坟丘磕头祁祷。
自此他们五人便干起了 “活侖游击队”常大个任队长，田 粮程任参谋长，为了生活和武装自已，他们夜幕下抢掳过店铺 与富豪人家，后耒，就是转入政治轨道奇袭自卫团、警察所。 再后耒就是队伍扩到三十多人向长城靠拢时，伺机入关找八路 军主力和地方部队，不料，遭到日军的包围常大个壮烈牺牲， 他帶着黑小子闯出重围，又遭到小股土匪的俘虏，为了生存和 作匪首的统战工作只好答应入伙。然而，非但没使匪首回到抗 日救国路线上耒，反倒被鬼子“招安进入了反共行列。
这期间他迷恋上一位在山寨伺候土匪婆的女佣，一进城便 苟合到一起过起了半路野鸳鸯的生活。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女佣被日本小队长霸去，他一怒之 下，将他杀死掳窃了大量日元和通行证，帶着情妇上了进关的 列车，被鬼子追捕只身跳下车，躲进一家旅店里才得以脱险。
几经周折耒到唐山，他想起马隨合家中还有老婆孩子，想 放下些钱安慰一•下，因不知道住址，到矿门外打听年老的矿 工，都说不知道，只好到贫民窟去撞运气。
当时的唐山到处都有贫民窟，连续找了三五个地方都没 有，这天下午，他耒到车站对面石庄一帶打听时，有个剃头匠 过耒上下打量他一番就说：“你打听着了，我跟马仕平住隔 壁，说给你地点你也找不着，走，我帶你去找，正要回家吃饭 呢。”
他一听喜出往外，千恩万谢的跟那人走到车站，见他东张 西望着撞在一个戴墨镜的鸭舌帽身上，弄了人家一身水，不去 道歉却往后一指，田根程是何等聪明之人见状撒腿就跑，正是 票车进站的时候，很快就湮没在形形色色的人流中。
哨音急促的响起，只听有人喊：“快抓共产党啊！他是要 犯的接头人，抓住有重赏啊！” “快抓快抓，戴礼帽的大高个 就是啊！”
田粮程此刻已跑到交（通）大（学）路货场门口，见停着 一辆大汽车接受检查，闪身蹭进去一直往里走，人耒人往谁也 没注意，快到道口见有货车起动，他想唐山呆不了，干脆搭货 车回老家吧。
他在南厂干过工，对一墙之隔的操车场非常熟悉，抓上一 辆装园木的平板车，转到垛孔里车开快了，过了两个道口就进 入了正线。车速更快了两侧的房舍一闪而过，冷风吹得他直打 晃，列车一出了胥各庄站就是个大弯道，车头一闷汽他便跳下 耒，迅速钻庄稼地。
谎言不但骗住了孤陋寡闻的村民，还蒙蔽了区、乡政府。 觉得他有过一段革命史，又会修枪械。不久便动员他到区政府 当修械员，不但修枪还修敌人遗弃的小炮，兼造石雷，工作范 围越干越大，由光杆“司令”，发展到二十多人的县辖军械修 造所，他被任命为所长°为了发展机械化生产，他缴岀一部分 窃款（谎称沿途打工挣下的），通过关系买机器和原材料，受 到上级的表彰和嘉奖，于是，他又成了名蜚冀东的英雄人物。
李远昌将军得知这个夭才的农民军械技师，又出现的消息 召见了他，于是，怀着无限自豪与感激的心情，发挥出全部才 智，除积极设法修配殘缺配件的轻重机枪和各种口径的山炮、 野炮，支援冀东抗日军民大反攻，还废寝忘食研制飞天子母 雷。
这种子母雷装在炮口上，利用炮弹出膛运载，飞行到一定 距离，自动脱离炮弹引火爆炸，天女散花一般分崩出若干个小 雷，这对袭击敌人集中的军事目标，特别是机场、汽车停留地 和仓库、军营，都起到遍地开花的奇效。
日军冀东屯军司令铃木其久，给华北驻屯军总司令村宁次 的报告中惊呼："……某月某日凌晨三时四十分，我行营D地
汽车三十余辆整装待发，忽听天空一声呼啸，一团火花到了头 顶，随着星火飞落，炸雷四起，因而导致汽车油箱起火爆炸； 某月某日午夜，B镇我守军皆在酣睡中，突然哨音飞临上空， 亦出现上述情况，引起我军械和给养库着火，两起事件虽经我 军奋力挽救，皆无济于事，遭受了重大损失。稍后，我军市机 场又受到了同样袭击，时间和前次差不多，而且是连续两次， 不同时间，不同方位，幸亏我军早有准备，做了疏散、隐蔽才 没有全部炸毁，待我军出动马步兵追击、包抄过去，十几华里 内踪影皆无，其行动之诡密、攻击目标之准确，危害之严重， 皆超出想象，据特工人员报告，此种新武器，为共军冀东兵工 厂由欧美特请的高级军事工程师所设计制造，发射运载工具亦 相当先进，定时引爆器相当准确，四发四中我重要军事目标， 若不尽快催毁共军这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新式武器，势必漫 延华北、全国和东南亚战场，对天皇圣战极为不利，为此，卑 职将不惜一切代价捣毁其兵工广，活捉其欧美高级工程师，将 功补过，为天皇尽忠
顿时，小小田粮程成了敌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亦在我冀 东军民中成了威名显赫的人物，随着知名度的提高，既增加了 危险性、传奇性，也给他和旧时相识、战友相会机缘。意外的 见到了撒泪外出谋生，滦水边小村拿他当奸细的侦察员，如今 是一个工人游击队的队长了，还见到了原修械所的吴政委，现 任一个联合县的县委书记。
那天，他和江所长带着修械所的工作入员撤离小山岑，K. 刚钻出敌人的包围圈，又遭到敌人马队的闪电追击，结果江所 长和一少半的工作人员舍命冲出一直在后防养伤。事后，吴政 委亲自到遭受空袭地点调查，参加掩埋烈士的老乡都说，尸体 中有田粮程那样个头和脸型的人，长期毫无音信，又不能扒坟 验看，所以向军区打了个“副所长田模程同志壮烈牺牲，建议 为其家属颁发烈属证”的报告，便把他的名字从花名册中勾掉 To
气急败坏的铃木其久一反常规，变集中优势兵力寻找我主 力决战，为小股精锐武装偷袭，意在一举破坏我兵工厂和修械 所。并扬言如有生擒共军特级工程师者官升三级,嘉奖现钞万 元，田粮程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修械所也成了敌人重点突袭目 标，无处不是火山，无处不是豺狼的眼睛和血盆大口，田根程 象一块肥肉，紧紧被敌人盯上了。
这一天，他们的修械所转移到一个偏僻、幽静的小山村。 这是田粮程相中的，仅有几户人家，住在两山夹持的山坳里， 一股清彻的山泉自峰峦奔腾而下，他独出心裁用一台缴获来的 发电机，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小型水力电站，供照明和驱动军工 机械之用。
正是夏末秋初时节，山里黄昏来得特别早，坳外的山雀和 野兽还在盘旋、奔跑。山坳里的农民便三三两两收工回家了。 老多们一见村里充塞满牲口垛子和柳筐担子，几十号穿灰军装 的人；有的伫立观山景，有的坐在石头上抽烟；有的在溪水中 洗脸涮手巾；还有几个年岁较大的，围着一个瘦高个大眼睛的 英俊汉子，听他指手划脚的讲说什么，于是，年轻人都好奇的 围拢过去。
—匹瘦马，驼着两捆干柴下山来了，枯槁的矮老头蹒跚跟 在后边，他一手持赶马棍；一手持挂有荷包的长烟袋。眼前的 一切没引起他多大反响，然而那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马，却惊愕 的怔住了，两耳直竖，扬着脖子，死盯着山下讲说什么的英俊 汉子，矮老头见它站住不走，没好气的给了它一棍子：“八路 军你没见过？有啥好看的！笃！ ”
那马愤怒地扬天长嘶一声，突然撅起尾巴，跟着旭起概 子，矮老头吐着灰土举起棒子欲打，还没等他往下落，那马又 连连松开撅子，身子一晃把两捆柴甩到地上，老头见状抛了棍 棒抢抓笼头，那马疯了似地又踢又咬，把老头甩了个跟头，
“唳哝”叫着朝山下跑来，村里入和修械所的工作人员见状上 前拦截，那马更急了，竖耳扎鬃，瞪着双眼又咬又刨，撞得人 们惊得那些驼垛子的驴骡四外乱窜。那马一路烟尘 跑到英俊汉子面前站住了，用脖子蹭他的肩胛，用嘴舔他的手 背温存得象只小猫儿。
英俊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敌我瞩目的田粮程。他初时一 愣，旋即不由“啊〃地一声，说声：“我的老伙计，想不到你 还活着C ”紧紧搂住它脖子，眼泪就流下来了。
“唳唳”那马嘶鸣两声，眼窝里滚岀混浊的泪珠，亲昵的 用嘴厮磨着他的脸，象有千言万语倾诉。
矮老头困惑不解，连说：“这畜牲，今天是咋了。”偶像 似的站在那里。不敢靠近半步。
众人瞠目结舌地围拢过来，田粮程鼻子一酸紧紧搂住它的 脖子，百感交集，流下两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