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转瞬间,五天过去了,敌人没来围攻,泊水非但末冻实, 连那薄薄的冰层也给焙开了,这五天,老天爷也似遇着不顺心 的事,或者惨不忍睹人间的灾难,一直阴沉着脸,有时撒一阵 雪花,有时呼天撼地的干嚎一气,直至第六天午后,才露出笑 容。
         “下雪不冷,化雪冷。”的农谚有一定道理,大地散发 着寒气,房檐上的滴水,没滴下来便成了腊棍儿,越铸越长都 快挨地面着了。麻雀为找不到食物哀叹,鸡不敢放爪子唧唧发 愁……困守孙家窝铺的老弱新兵可遭了罪,孙家给腾出三间北 房,老少女人孩子一屋,还能勉强凑合,二十几个男人挤一间 房无论如何也容不下,只好轮流住堂屋,接到调吴义勇和两名 战士队员回龙王庙的命令,这才解决住堂屋悲苦。
         翠儿那天夜里,听见时隐时现的炮声,惦记龙王庙的铁柱 兄弟俩和如意、兰花、刘金凤,要跟吴义勇走,怎耐铁柱妈、 梅三奶听见炮声都病倒了,还有三个孩子,又得管理留守的队 员搭临建,若不是周庆婶、石洪嫂和集训暗民兵中有个二把刀 的厨子,大家连饭都吃不上……暧,也真苦了她这未成年的女 孩。
         她是周荣爷爷的孙女,爸爸哥哥下了关东,母女俩相依 为命,惨案发生那天,她正好在苇塘里掳蚂蚱,她侥幸逃生老 妈却惨死鬼子兵屠刀之下,一听要施行兵民分离,她哭了,舍 不得老奶奶、婶子、大娘们,更怕长久和老人孩子生活在一 起
         这天头午,铁柱、孙健、郭忠、吴义勇、王拴刚从一家 探望伤员岀来,就听有人喊:“快看,快看,飞艇(飞机)来 了,飞艇(飞机)来了,哺!好大个啊!”铁柱窜上草垛一 看,果然东北方向飞过两架飞机,眨眼间,到了村庄上空,低 得快擦着了树稍,疾风吹得树上和房上的积雪纷纷扬扬。
         街道上,院落里有孩子在猎奇的喊叫,有大人在仰头张 望。突然,过去的一架转头回来,铁柱见势不好,跳下草垛撤 腿就往大庙跑,不顾一切的扯开嗓子喊:“快隐蔽,敌机要投 弹、扫射啦。”
         须臾,飞机到了铁柱头顶,机翼上的大红日光看得真真切 切,末等人们发出感叹,只见机头一低“哒哒”机关炮响了, 大人、小孩嗷嗷叫着抱头鼠窜,跟着第二架也俯冲过来。铁柱 怕它投弹,刚贴到大庙墙下,机头一低“哒哒”朝他打了一梭 子,都打在离他不足一米远的庙墙上,粉尘立刻把他罩住了。
         第一架飞机又磨头冲过来,到他头顶突然猛往上一钻,连 摆几下机翼,铁柱在部队领略过敌机投弹的动作,倏地卧倒的 刹那间,腰被俗了一下,一摸原来是插在腰间的两面红绿旗。
         原来,他那天由盘旋的老鹰联想到飞机,又联想到日本兵 给他打旗语的形状,又亲自登门找一个当过警备队的团丁请教 旗语密诀,为了练习才随身携带,哪里方便哪里练。。
         敌机朝他俯冲之际,他毫不畏惧地将两面旗子先同时上 举,后交叉摆动,周而复始地向驾驶员报告,此处已被皇军占 领。(因他穿的是伪军服)敌机掠过树稍钻上天空,摆动了几 下机翼那意思是明白了,吼叫着向西北飞去,第二架见状头一 扬,也追了过去。
         马达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人们纷纷跑了出来,察 看弹着点,好家伙,三四尺厚的庙墙被穿透,有棵洋槐连中三 弹,齐腰折断,有一弹打进猪圈里,打穿一头肥猪,还把坚硬 的土地打出水。
         孙健、郭忠、王世禄、吴义勇、王拴和“自卫军”们从大 庙里跑出来,见铁柱手持红绿旗站在庙墙下,便明白了敌机没

投弹的原故,激动地说:“幸亏你能随机应变,若不然这村儿 连同龙王庙就成焦土啦!”
         老乡们听说铁队长救了全村人,纷纷跑来致谢,村长谭文 涛拉着铁柱的手,感慨万分:“铁队长,你可是我们龙王庙村 民的救命恩人啊!这小村儿有两颗炸弹就会平了。”抖动着两 手对乡亲们说:“庄下爷儿们,这回谁好谁坏,都看清了吧, 大队一来,又给我们分吃的,又给我们分穿的,今天若不是铁 队长舍死忘生保护了咱们,恐怕大小孩子丫儿也落不下个整尸 首,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谁做了对不起同志们的事,从我这 说就饶不了他!”
         “这还用说,谁能那么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啊!”人群中 有个老头搭楂了。
         “咱们得杀猪宰羊,报答大队长救命之恩啊!”许多人一 口同声的嚷叫。
         恰在这时候,刘印轩来了。这老小子确实老实多了,他 原以为这些“泊匪”都是些草莽武夫,只会乘虚而入,搞突然 袭击,抓些粮食武器就走,所以分粮那天晚上,孙健跟他一 谈,满口答应,暗说,我刘某人的粮食,泥腿子们饿断大筋, 也不敢吃我的粮食啊!没承想“泊匪”中竟有高人,出了那么 个“损”招儿,用枪逼着他一家人,背着粮食挨门挨户送,结 果,失了粮食搭了口袋,还把一家人折腾了个贼死。
         尤为使他困惑不解的是,大扫荡了,非但不关押他,转移 走他,还叫他穿戴上豪华衣帽,自由行动。老乡们一见他,又 俨然像自卫团司令似的抖起威风,都憎恶地躲着走,真是百思 而不得其解,八路同志没走,就摇身一变神气起来。
         刘印轩凑近铁柱讨好地说:“敝庄若不是队长阁下拯救, 可想早已变成焦土尸骨成山了,敝人仅代表龙王庙的全体村民 深表谢意。”说罢深鞠大躬。铁柱最腻歪谁咬文嚼字,不耐烦
         地说:
          
         “算不了啥,算不了啥,等日本鬼子来了,还得请你多说 好话!“柔中有刚,潜意是我们没忘记你的罪恶。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鞠躬行礼,又拿出应付鬼子的 可憎相儿。
         为了庆幸龙王庙的军民化险为夷,为了感谢铁队长舍死打 救村民之恩,谭文涛受全体村民之托,特送来留作过年吃的米 面、鸡鸭和一口肥猪(飞机机关炮打死的,因这小村养猪的户 极少)。晚上,大殿里三盏桅灯高挂,饭菜酒肉摆在地中央, 热气腾腾、浓香四溢,冷落凄凉的殿宇,充满祥和、活跃气 氛。
         这是残酷环境下难得的补辅肠胃亏空的机会,雪中送炭, 谁个不想猛吃猛喝,一醉方休啊!孙健、郭忠、吴义勇。谭文 涛逐个给大家斟酒,米酒的醇香和猪肉、鸡鸭的香味儿,一齐 钻进人们的鼻孔,有人咽吐沫,有人肠胃咕鸣,有人……
         “我不喝。”石洪见孙健过来,赶紧捂住碗口。
         “喝吧,乡亲们的心意嘛!”孙健夺着碗说。
         “不喝,不喝,真的不喝,我这心里啊!暧……”石洪痛 楚地低下头。他是奉命给孙家窝铺留守处送棉衣,躲过大难 的。听说周福真、铁锁、韩福荣都壮烈牺牲哭得眼都肿了。
         孙健不再让了,来到周贵良跟前:“来,喝一点儿。”
         “不,我喝不下,心里头难受!”周贵良一手捂碗,口,一 手掘住胸口,流露出痛苦的样子。 ’
         虎头见谭文涛过来,捂着鼻子出了大殿,随即王拴也寿拉 着脑袋跟了岀去,鱼草淀籍的队员见此情景,纷纷摆手摇头谢 绝领导斟酒,热烈而欢快的场面骤然被阴云笼罩了。铁柱十分 不悦地说:“我去叫他们。”
         “还有方爷爷和王世禄。"郭忠补充道。
         铁柱忧心忡忡地出了大殿,心说,这两个人也跟着添乱, 刚才孙健宣读大队党委决定时还都挺坚强的,怎么到喝酒时躲
          
         了,这,这,这多伤乡亲们的心啊!他不声不响的到各房间转 了一圈没有,又蹒跚地转过后殿,只见熠熠火光照耀下,有 两个身影垂头默立,不禁一愣,大喝:“谁! ”两个人影既没 动,也没回答,犹如两个木桩钉在雪地上。铁柱好生不悦,疾
          
         步走过去一看,竟是方有志和王世禄,脚下一碗肉,一壶酒, 三炷香,两人俱都面带泪痕。
          
         方有志抬头看看铁柱,悲痛地擦着老泪:“柱子啊!军 中你是主帅,掌印不恋眷儿女、父子之情也罢,这会儿没有别 人,你得听爷爷的,跪下给你爹磕三个头,祷告他在天之灵, 保护咱将士们身强体壮,仗仗得胜,再呼唤呼唤你爹和你兄 弟、老韩来喝祝捷酒。”铁柱簌簌泪下,照办了。
          
          
         方有志擦着眼窝凄惋地说:“柱子,你走吧,不要叫将士 们看见扫兴,时间长了恐怕有人找,看你哭天抹泪的不好。” 王世禄也劝慰说:
         “领兵打仗,最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自古当军中主帅
          
         的,遇有亲人阵亡,哪个不是有泪往肚内流啊,擦擦眼走吧, 有人来找啊。”
         铁柱听着两人真挚而中肯的话语心如刀绞,多么情深义重 的乡亲啊!他们不肯在大家欢乐之际,提出奠祭亡灵,冒着刺 骨寒风,悄悄来到后殿为父亲、兄弟摆酒供奠祭,虽然共产党 人不提倡这种带有迷信色彩的陈规陋习,却不能不崇敬老人家 的缅怀、哀悼故友之情。
          
          
         铁柱依乡俗深鞠一躬而去,积雪在他脚下吱吱作响,像 鼠叫似的咬噬着他的心,大脑的屏幕上一会闪现兄弟惨死的情 景;一会浮现父亲暴尸雪原的身躯,三天过去了,父亲、兄弟 的尸体尚未运回,阵亡队员的遗体尚未安葬,可是他断然不肯 下令去干这项工作,因为敌人一直陈兵草泊周围,生怕中其诱 鱼上钩之计。唉!父亲他一辈子忠厚、倔肇,没欺辱过谁,没 占过谁一丝一毫便宜,尤为可敬的是,他那舍已为人,忠心耿 耿为革命事业奋斗的精神,有时谨小慎微,但绝不是胆小怕 事,更非贪生怕死,最后不是为了守住炮楼舍身炸吊桥而壮烈 牺牲了吗……铁锁他,自幼和自己一个被窝里睡觉,淘鱼、摸 蟹、拾柴、摘豆形影不离,当年苇塘突围、泊铺恶战斗毒蛇、 双斗张混混、草泊大战……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一古脑儿涌 上心头,每一个细节乃至音容笑貌,都是那样形象逼真……不 知不觉的走出大门,茫然拐进伙道向北走去。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地又圆又亮,与积雪交映,在地上投 下清淅剔透的树影和棱角分明脚印。他怅惘若失的正往前走, 忽听身后传来吱吱的踏雪声,回头望去,两个人影依偎着过 来,一边走还一边抽泣,铁柱猜测定是虎头和王拴,便止住步 并擦干了泪水
         “啊!柱子哥,啊哈哈!” 一头扎进怀里的正是虎头。铁 柱这时像从恶梦中醒来,没好气地斥责王拴:“你,你,你是 副队长啦,怎么扫大家兴啊!”
         “呜呜”他也哭了: “柱子兄弟,我看着那酒肉鸡鸭, 就像挖我的心啊!没有福真大叔和铁锁兄弟,还有心肠吃喝 吗? ”
         “你……你……你这样脆弱,你这是动摇军心!,你你, 你还不如……”想用方有志、王世禄做例子,又怕引起共鸣, 只好把后半截的话咽回去。
         “呜呜,大叔啊,铁锁兄弟!啊哈哈……”虎头竟放声大 哭驟。
         “你,你,你这是干啥呀!”铁柱恨不得堵他的嘴。“放 开我,放开我,让我到庄头去哭一场吧,都快憋屈死了。”虎 头急扯白脸掰着铁柱的手说。
         “你你,你,你这是干啥呀,叫大家听见多大影响啊!挺 高兴的酒宴生生叫你俩给搅了……我看你俩再哭,我……暧, 虎头兄弟我求求你还不中吗? ”铁柱急出了眼泪。
         “呜呜,大叔,铁锁兄弟啊!”王拴又扯开驴嗓子哭开 了。
         铁柱气急败坏地抛了虎头,又来斥责王拴:“你如今是副 队长了,五尺五的男子汉,将军有泪不轻弹,你知道吗,你也 哭他也哭,我,我,我这心里好受吗!”铁柱揉揉眼窝,用命 令又近拟哀求的口吻说:“都把眼泪擦干,跟我回去喝几盅, 带个头。”
         两人固执地伫立不动,幽幽啜泣。铁柱恶一阵善一阵,才 把二人劝回来,到大庙门口一看,不禁愣住了一孙健、郭忠、 吴义勇正和大家一起朝东南方向举着酒碗默哀,三个人的心像 被蝎子螯了一下,感到阵阵刺痛,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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