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艺术观察的审美特性决定着创作动机的审美特质
         艺术观察是主客体的双向交流,它不仅是外界印象的接受、信息的 贮存,还是情感的外移,意象的给予。它一方面是对事物所作的整体 性、形象性描述,另一方面是对事物的态度与改造,是创作主体对客观 事物描摹和体验的结合。因此,它具有敏锐性、情感性、独特性、深刻性 等诸多特性,从而区别于一般观察,在这种观察下产生的创作动机也不 同于一般的行为动机,具有独特的审美性质。
        (一)新锐性
        在纷纭复杂、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中,能不能捕捉那些最生动、最 感人、最独特、最有本质意义的信息,体现着一个创作主体的审美敏感 程度。缺乏艺术观察力,即使身在宝山,能够妙笔生花,也写不出好作 品来。根据现代心理学家研究,作家、艺术家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感受 力特别强的人。他们神经系统的感觉区对于外界的刺激具有超出常人 的特殊敏感性。这正如巴尔扎克所说,搞文学的人应该具有鹰一般的 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听到、感到周围的一切。 王安忆从橙黄色的路灯光辉中体味到友谊与热情的温暖。果戈理《外 套》的素材本不过是一桩笑话,他却敏感地察觉到这桩笑话的不寻常之 处。有着丰富审美经验的创作主体,他们的整个身心总是像雷达一样时刻地转动着、捕捉着,他们能从一些别人看起来司空见惯的事物中, 捕捉到特殊的内容,形成创作动机,再加以与众不同的描写,成为优秀 作品。如报告文学家梅洁怀着强烈的责任感去到西部贫困地区,考察 那里的教育与可持续发展问题。她独自一个人在贵州、青海、宁夏、甘 肃走了近一百天,两万多里路。她被“责任”驱使着,她的心激动着。她 所发现的远远不是某些现代文人笔下所写出的浪漫色彩,也不是一些 作家所说的到了西部生命得到了净化,灵魂得到了解脱,而是严重的荒 漠化、贫困化。她从数月的采访中得到的是“障碍西部教育发展最大的 致因是贫困”。那么,如何解决和消灭贫困呢?她深刻认识到:“贫困是 人类谋求生存的主要障碍,消灭贫困是全人类的期盼。贫困是历史、地 理环境、文化、宏观经济战略共同作用的结果,解决贫困是世界性的难 题,也是全人类面临的严峻的挑战。战胜贫困固然需要艰苦地综合治 理,然而,提高人的素质不失为其中最关键的一环。缩小东西部差距归 根结底是要解决人的问题,提高人口素质问题。而提高人的素质最有 效的手段之一是教育。"①正是观察和认识的敏锐性,使她的作品《西部 的倾诉》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优秀报告文学奖。这部书被评委们 认为是“投向中国西部的一道独特的目光,一部关于中国西部女性,特 别是女童教育状况的沉重诉说"②。再如关仁山一直以强烈的忧患意 识关注着农民和土地。他把每一篇小说的故事,都放在时代的大背景 下去观照,去展开。他强烈地感觉到:“新时期农村生活的变化是异常 迅速的,复杂的,多变的,这就要求每一个作家从客观上、全局上把握农 村发展的总动向和总趋势,同时还要求作家从微观上分析农民和土地 上的具体事情,特别是人与土地、人与人的微妙变化,以及心灵上的冲 击和命运上的起落。距离生活越近,这就更难以把握,甚至被迷惑,这 不阴不明的农村现实,很容易让人失去判断和把握能力。”③他到农村 挂职锻炼,深入农民之中,敏锐地看到,现在农业连年歉收,农民大量涌 入城市打工,有的村里和乡里的提留款竟然要由打工挣来的血汗钱填
        1.李晓红:《读你的作品,我被彻底地“瓦解”了》,《作家通讯》(内刊)2001年第3期。
         2.《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优秀报告文学奖评语》,《作家通讯》(内刊)2001年第3期。
         3.关仁山:《喧嚣的世界,沉默的土地》,《文艺报》2002年6月1日。

补;农民的生活水平与城市正在拉大,甚至达到或超出了国际上公认的 安全线;有的农民种地竟要赔钱。他看到后心里很酸楚。冀东大平原 时常被缥缥缈缈的雾所笼罩,但在浓雾里他触摸到了土地,看到了父老 乡亲的面孔,于是创作了《伤心粮食》、《平原上的舞蹈》、《红月亮照常升 起》等反映“三农"问题的作品。这样的创作动机无疑有很大的新锐性。
         (二)情感性
        艺术观察是一种充满感情色彩的审美认识活动,这是区别于其它 观察的一个重要标志。艺术观察需要感情的曳引、诱导。创作主体要 带着对生活炽烈的感情去观察,“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 海”①。只有这样,才会有所发现,一般人看来不过平平的事物,却能在 他们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创作主体要善于把细微的、容易被人忽略 的变化,在心底的屏幕上放大延长,使直线的感情变得曲折,使平面的 感情活动显示出丰富的层次。创作主体的感情不能像平常人那样单调 平庸,而要丰富多彩,这样,观察才能敏锐、细腻、深刻,才能获得创作动 机。周梅森曾这样谈自己是如何带着感情深入生活的:
        我觉得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首先要热爱生活,要真心实 意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投入生活的大海,必将获得大海的神 韵。而远离生活,淡化生活,只能使自己的作品越来越苍白,离人 民越来越远。
        深入想一想,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值得不值得我们去热爱呢? 我的感受是十分值得。改革开放给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和民族带 来前所未有的活力和生机,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需 要我们作家表现的东西实在太多、太丰富了。我们有责任、有义务 为这个时代,为创造了这个时代奇迹的伟大人民献上我们的 心曲。②
       1.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 社1979年版,第84页。
         2.周梅森:《不做生活的旁观者》,见《放飞新世纪文学的希望一全国中青年作家创作座 谈会专刊》(内刊)。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周梅森是满怀着“热爱生活,要真心实意地投入 到新的生活中去",“为这个时代,为创造了这个时代奇迹的伟大人民献 上我们的心曲”这样一种满腔热情而进行创作的,因而他写.出了《人间 正道》、《中国制造》、《至高利益》等深刻反映当代政治体制注革的长篇 小说,给当下的社会以极大的冲击,产生了强大的社会效应。再如肖复 兴创作《黑白记忆——我的青春回忆录》,靠的完全是感情的催化和推 动。这部书真实地记录了作者时隔22年后,重新踏上北大荒的感受和 回忆。他说:“每一次去北大荒前,心里都充满期待,每一次到了那里 后,心里又充满感伤,涌岀的净是那种'相逢不如&相忆,一度相逢一度 愁'的感觉。不回去看看吧,总觉得那里还有惦记着的;回去看看吧,想 看到的人越来越少了,真是老眼厌看南北路,流年暗换往来人。”①正是 在这种情感的推动下,他产生了创作《黑白记忆——我的青春回忆录》 的强烈动机。刘庆邦也曾谈他童年时的情感经历对他创作的影响:
        我的童年是比较不幸的,我九岁时就死了父亲,接着又死了祖 父和小弟弟。亲人相继死去,使我过早地经历了生死离别。我小 弟弟有残疾,他对生命非常地留恋,可他长到七八岁还是死了。小 弟弟的死让我痛心彻肺,我哭得手脚麻木,几乎昏死过去。有一位 老先生给我扎了几针,才把我抢救过来。加上当时的生活非常困 难,我们家经常为下一顿饭发愁。如母亲所说,我们是咬着牙往前走,过一天算一天。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这些生活都像血液一 样在我记忆的血管里流淌。只要感到血液的流动和心脏的搏动, 都会唤起对童年的回忆。②
        正是在这种苦难生活中所形成的情感的激发使刘庆邦产生了表现这种 苦难生活的创作动机。
        1.肖复兴:《爱情支撑着知青》,《京华时报>2005年6月6日。
         2.徐讯、刘庆邦:《大美无言》,《作家通讯》(内刊)2001年第3期。

         (三)独特性
        艺术观察也是创作主体独创精神和创作个性的标志。创作个性主 要表现在创作主体对生活现象的观察和感受的独特性中,表现在他创 作的独特风格和独特的社会意义中。创作主体在艺术观察的审美活动 中,不可避免地要带有一定程度的主观因素。创作主体在千姿百态的 生活现象或自然现象面前,一方面要目光四射,纵览全局;另一方面又 要独具慧眼,洞幽察微。因此,不同的创作主体面对同一客观对象有可 能产生迥然不同的创作动机和审美意象。罗丹曾经这样说:“美是到处 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①“相反的,艺 术家是能够'看见'的;即是说,通过他的与心相应的眼睛深深理解自然 的内部。”②散文家王充闾曾多次去边塞大漠,在观察现实的景物时,仿 佛置身于一个丰满、厚实、凝重的艺术世界,看到了人类久远的文明和 中华民族的演进过程。于是得出了与众不同的审美见识,'人们一般的 印象,文明之花盛开于中土,古代寒荒塞外的历史似乎是一片空白。其 实并非如此。从公元前几世纪的西周开始,生长在北方的一个个少数 民族,就拨开洪荒的流动,燃起文明的燻火,相继跨上奔腾的骏马,闯入 了历史的疆场。以其蓬勃的朝气,锐不可当的攻势,给予每个励精图治 到骄奢怠惰的中原王朝以致命的冲击。“这种见解显然与一般人不同。 他“带着探求与揭示这类社会文明继承、发展的规律的渴望"这一创作 动机,“访问了女真人的策源地三江平原和金代的早期都城阿城,撰写 了文化历史散文《土囊吟》与《'文明的征服》气③
        不同创作主体因为思想观念、生活经历不同,即使写同样的事物, 也会表现出不同的创作动机。如同是描写朝鲜战争,魏巍创作出了《谁 是最可爱的人》,路翎却写出了《洼地的战斗》,创作动机大相径庭。同 是以宋末农民起义为题材,施耐庵创作了《水浒传》,而俞万春却写出了
       1.[法]罗丹口述,葛赛尔记:《罗丹艺术论》,沈琪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版,第62 页。
         2.[法]罗丹口述,葛赛尔记:《罗丹艺术论》,沈琪译,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版,第19 页。
         3.王充闾;《云水襟怀与书生本色》,《作家通讯》(内刊)1997年夏卷,第55页。

         《荡寇志》,创作动机截然不同。对于同一审美客体,由于创作主体个性 的差异,也会得到不同的审美体验。张爱玲和王安忆同是写世俗的大 上海,但反映的生活角度、审美的精神向度却是大不一样的:世俗庸常 的生活在张爱玲的笔下是享乐主义的,在王安忆的笔下则是有历史纵 深感的。她们都极深刻地揭示出了人性的深度和复杂,但张爱玲直指 人生的虚无,是反英雄的;王安忆却写出了人性的温暖和人性的希望, 小人物也有亮色和英雄性格。她们笔下人物的命运都充满了悲剧感, 但张爱玲塑造的人物的悲剧感来自乱世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她对人生的 虚无绝望,而王安忆却以积极的理性和理想对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命运 进行了审视和观照。由此可见,她们的创作态度和创作动机是迥然不 同的。必须指出,艺术观察的独特性受制于生活经验的独特性。创作 主体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领域,在那个独特领域中形成了自己独有的 经验世界。正如冈察洛夫所说:
        我没有看见、没有观察到、没有深切关怀的东西,是我的笔杆 接近不了的啊!我有(或者曾经有)自己的园地,自己的土壤,就像 我有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乡的空气、朋友和仇人,自己的观察、印 象和回忆的世界——我只能写我体验过的东西,我思考过和感觉 过的东西,我爱过的东西,我清楚地看过和知道的东西。总而言 之,我写我自己的生活和与之长在一起的东西。①
        创作主体只有在自己所熟悉、所了解的生活领域,才会有独特的发 现和心得。铁凝通过对农村生活的深入体察和深刻体验,“觉得在日常 生活里面,在世俗烟火的背后有更深刻的东西,那是一些有永恒价值的 东西,人类不可或缺的价值可能就在那里存在”。那就是“世俗烟火当 中的精神的空间,以及闭塞环境中乡村的智慧。在看似松散的、非常平 凡的劳作和过日子当中的,面对那个纷繁复杂的历史年代的种种艰难
        1.[俄]冈察洛夫:《迟做总比不做好》,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8年版,第189页。
        的选择,这群人最终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和内心的道德秩序,揭示了一个 民族不屈不挠的耐力和韧性,这是一个民族的底色”。①这种独到发现 使铁凝写出了《笨花》这本“好看而不流俗,耐看而不艰涩,扎实而不冗 赘,堪称铁凝迄今最具分量的长篇力作”②。
        (四)深刻性
        艺术观察常常在创作主体捕捉具有本质性生活现象的审美活动中 起着特殊作用。创作主体的观察能力应该是十分超常的。这不仅表现 为他们艺术观察的敏锐性,而且表现为他们能够清晰而准确地把握通 过观察捕捉事物本质的目的,从而产生创作动机。艺术观察的这些特 性,给了创作主体一种“内心视觉”的能力,使他们在深入生活时,可以 穿透事物的表层径直探究到它的内蕴,并且可以不受当前存在的限制, 把“视线”投向过去和未来。艺术观察可以使创作主体摆脱个人经验的 狭窄天地,开阔艺术视野,把眼光投射到更为广阔多样的生活上去。如 李存葆创作《高山下的花环》的动机就是从一张带血的欠账单引发的。 他说:“张张几指见方的'欠账单'和这些所见所闻的,引起我广泛的联 想和深沉的思考。过去'左'的那一套来回瞎折腾,是导致农村贫穷的 根源。”③这自然也是导致这些烈士欠账单的根源。又如李準多年来对 中国农民的命运给予了极大关注和深刻观照,他创作《黄河东流去》的 动机就是想通过李麦一家人的命运告诉人们,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在他 们身上集中体现着强盛不衰的民族精神。他曾这样讲:
        多少年来,我在生活中发掘着一种东西,那就是:是什么精神 支持着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延续和发展?从一九六九年起,我在 黄河泛区又当了四年农民,通过我听到的一些动人的故事,看到的 一些人物的悲壮斗争场面,我觉得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
        1.铁凝、崔立秋:《笨重的与轻盈的奇妙世界——关于铁凝新作〈笨花〉的对话》,《河北 日报》2006年1月6日。
       2.  同①。
         3.李存葆:《从生活到艺术的几点感受》,见孟繁华汇编:《当代作家谈创作》,中央广播 电视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2页.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些故事告诉我,我们这个社会的细胞—— 最基层的广大劳动人民,他们身上的道德、品质、伦理、爱情、智慧 和创造力,是如此光辉灿烂。这是五千年文化的结晶,这是我们古 老祖国的生命活力,这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柱。①
        这就是他通过自己独特的观察而得到的深刻的生命体验。
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