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眼
  一
        冬尽了,眨眼就是春三月。三月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滩地 黑黑地瘦,远处的海藻红红的铺一层绒平。疙瘩爷从黑泥老屋探 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日光拱过黑泥铺子残破 暗影,煞一溜糊涂的爽气越发浓了,连同麻麻瘩瘩的老滩也猛长 了精神。“带肚儿……你过来呀! ” 一只鸽鹰无端旋起,拍打着 亮翅在疙瘩爷头顶转了一阵子,就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叫声清 亮润心。疙瘩爷蹶蹉蹶薩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鹤鹰,又喊一 句:“带肚儿,你小狗日的,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 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头红得越是本色儿。浮游的氤氤里一 个俊脸男孩儿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小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 青光,格外有生气。湯湯水水的红海藻被小孩拖拽出的声音如无 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 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 面。“疙瘩爷,背酒罐儿,没窝的老瞥漫滩转! ”孩子张开豁牙跑风的嘴巴喊。“成羔子,屁眼儿滿溜的! ”老人骂着就对着大 海嘎嘎野笑起来。鹤鹰孤傲地鹤立着。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 出黑窟窿,心里悬吊吊的,揉皱的海图一样的脸相板紧了陡然振 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发被海风吹得飘扬 起来,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老人腰扎一圈草绳,扣 在后脊上的肉瘤更显眼地颤抖。肉瘤溶滿慈善,也压弯他美气的 日子。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托一縉海藻,点点滴滴瞧, 挑出几丝红海藻就阴眉沉脸扭头凶孩子,吼,你小狗日的又犯 忌!孩子发怵了,他觉得老人深黑的眼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 多深,明眼人才看出那是积了很久的心火灼深的。孩子不是雪莲 湾的种儿,爹死后娘带肚儿嫁到海边来的。娘又生了弟弟,他不 吃香了就被继父打发来捞海藻,晒干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牲 口。海藻不值钱的,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 爷。老人挺喜欢孩子,给他吃饭,有时也帮他一把。老人还反反 复复叮嘱孩子,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红生生的海藻别动,变灰的 死藻方能捞上来。老人常常把红藻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说到兴 头上,就有老掉牙的古谣从他烈酒腌粗的嗓门里汨汨流出:“海 藻托着海天吉祥,红溜一片大海衣裳,龙王福佑海水潮旺,红藻 怒伤祸水泱泱。”人老了,哼了一世的歌谣也老了。老人的三魂 六魄都悠悠荡荡地飘进古谣里去了。孩子断不透歌里的玄奧,只 当顺口溜学着唱。空阔的老滩上一老一少唱古谣的时候,鹤鹰也 好像憧了人性忽闪翅膀吱吱叫个不住。灰不溜秋的鸽鹰同人一样 老迈,皮毛秃秃的,嘴巴尖尖,贼亮的鹰眼依旧鲜天。鹤鹰陪着 孤独的疙瘩爷守海已有些年头了。人老了,眼罩不中用,鹰就是 老人的眼线,老人腿脚发锈有送不到的地方,鹤鹰替他去了。拢 夜潮的渔人看见飞舞的鹤鹰就能放心落胆回家睡大觉,海贼见了 鹤鹰怯怯地骂一声“老疙瘩来啦! ”就溜了。日子久了,老人的 每个手势和一声吆喝,鹤鹰都能辨岀来。疙瘩爷见带肚儿滿不在乎,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孩子的天灵盖上,说: “快将红藻送海里,找灾呢带肚儿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响,嘴 巴一咧~咧。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个没完,见老人真的怒了, 就伸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浮上来的! ”疙瘩爷 裆里溜风,两腿打颤子:“狗日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 ”带肚 儿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下来:“当然,龙王开恩,赏给俺的!” 疙瘩爷喉咙呼嚕呼嚕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 他望一眼得意的孩子,愈发觉得內心无法收理,自顾自冲着大海 念叨:“莫不是海坏啦? ”老人一世也没见过一夜坏死的这多红 藻。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 看憧,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带肚儿也看海,孕着一脸 的兴致,银银朗朗地拍手唱古谣。疙瘩爷又拍了一下孩子的天灵 盖:“吼毬啥! ”然后老脸肃肃的,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 了。带肚儿断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许久,又欣欣地捞藻了。
        日光好起来,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滩的近黃。疙瘩爷瞅 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儿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 听这种声音。老人摇着大肚蛤蟆船追着日头走,鸽鹰旋着小船飞。 船一动,他的情绪就好些了。大橹碾岀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滾。一 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鸟追来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海鸟对 疙瘩爷套近乎来了,嘰嘰喳喳地落下来,禰得老人眼前没有空 隙。平时,老人就亲昵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这会儿老人惦着 红藻,烦得他脑仁疼,鸟群搅得他眼神没个着落。老人起劲儿地 吆喝了一声,飽鹰就“哇一一"一声长嘶斜身俯冲下来,横冲竖 撞地在鸟群里刮了一阵旋风,白鸟群就散了,一会儿就逃遁了。 館鹰讨好地落在老人的肩头上,欢欢势势地张望。疙瘩爷将目光 放开去,极有层次的海面上扑釆层层叠叠的红藻,老船吃水就浅 了。在烈烈的海藻的涩腥气里,老人拿目光捜刮着海面°跟海打 了一辈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藏着故事。早些年,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海眼。海眼 是了不起的行当,眼功,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 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手搭凉棚,扫视着起 起伏伏的浪花。他能尽快分辨岀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块浪花是 鱼群搅的。而旦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岀浪花的不 同颜色。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摆开包围阵势,长长地 甩出流网。海眼就可以悠闲地吸烟了。'老人带出好几个徒弟,竟 然还有一位女徒弟梭子花。这些年船上配了声纳探测仪,海眼的行 当也就做到头了。此刻,疙瘩爷的眼功又派上了用场,将无边无 际的红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 张张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宽余地睡上一觉倒也不赖。老人喜欢红 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据的,正如古谣 里哼的,别处闹海啸,独独生息在雪莲湾一隅的红坨村人没尝过 闹海啸的滋味。海啸离他们太远了。祖辈人说,是海龙王派的红 藻镇着呢。谁伤损了红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报应。于是从大 清年冋就吟出古谣,就有了生生不息的海藻节。这节轮到闰年才 过。闰年节哼岀的歌谣,就叫闰年盗。闰年吉利,过节的晚上炊 烟裹着海藻的鲜气沉沉地将村埋了。男女老少都要在傍天黑时齐 齐涌到滩地来,家家摆桌,桌边铺一溜干爽爽的海藻,坐下来喝 酒,朝海,哼徭曲,点龙头火。闯海的渔人借节找福,讨的是来 年的运气。点龙头火是很有趣的,在废船上拿干海藻做成草尤, 龙的駆身、马鬢、鬣尾、狗爪、鲤须、鱼鳞都拿海藻做成。点火 是疙瘩爷拿手好戏,先祖传下来的规矩。他将干藻草搓成的长绳 缠在他光光的脊梁上,点燃这头烧到那头才能点龙,火捻子烧得 疙瘩爷后脊肉瘤滋滋冒烟子他依然笑呵呵的。燃起来的草龙推入 海里顚荡着去远,末了化一股青烟。滩上人就沸了,觉得福佑万 事逢凶化吉的红藻又将妤运给了他们。这时辰的海滩拥拥塞塞挤 滿人,鞭炮锣鼓响亮一方天。一世顚簸的渔人每每从这古老的礼俗中点燃了心火,窺见劳顿烦淡日月里的太阳,顶日月艰难。疙 瘩爷这阵子是最幸福的,没了远离家园的孤独,倒以为他是人窝 子里滾出来的人精了。这一切都是红海藻恩赐给俺的,多好的红 藻,好生待它吧,他想。然而近几个闰年海藻节断了,各岀各的 海,各做各的梦,捞钱都扮疯了,没人想着红藻。“人情日薄西 山了,靠谁也靠不住哇,唯有俺疙瘩爷呵!别怒,红藻!有俺诚 心实意待你们还不成吗?"老人自语,又像是寻着红藻对话。他 一面摇桨,一面听海藻碰撞揉击出的颤声。那里花嗒嗒开花的水 泡随老人的喘息绽放或破灭,如无数喂卩禺的嘴跟他诉说什么。疙 瘩爷没看出啥异样来,就很快活的笑起来,笑破天的浊音在大漠 一样苍凉的海天之间荡至远远的。他相信海风会将他的笑声吹到 很远的村里去。他这个守海的野人尽管无儿无女,也愿死在村里 的,人是要有家园的。他不摇橹了,愣是呆傻了似地朝远处的小 村好一阵子张望。关于家园,老人心底埋着屈辱和隐痛。老人懒 得去想它,就瓮一样蹲下来,腾岀一只手,轻轻抓一繕红藻,抚 弄好一阵子,嘴角渐渐浮了笑影。浪有些大了,银珠玉環似的浪 花在老人身上手上扑咬。老人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嚕红藻 就浮上来,细瞅,颜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冷子,陡地 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嚕。海藻流红 红血水,老人后脊便淌下一柱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 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岀翻白的棒头鱼。随着日光变 暧,冒着腾腾臭气,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老人的脸木在半 空,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海眼所看到是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 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搭拉眼皮子的海,病殃殃 的哈欠连天。老人対海深厚的情份猛然间就损伤了,海水里映着 一张冷灰色的老脸,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这鸟海。”疙瘩爷说,“对不住人哩! ”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片
        坏掉,红藻薦死不少。赤潮水毒毒的,老人为把坏水搅散,浑身 被海水畫得惊惊颤颤地肿胀了,躺在泥屋里挺死了。后来他想家 园小村和海藻节,不能死,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园 么?想起家园,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将毒坏的皮 肉烤得直响,就挺过来了。眼下,疙瘩爷又想将怪圈里青紫的坏 水驱走。这会儿的日头不毒,但晒得他浑身软软的。老人脱掉衣 裳,仅剩一条大裤衩子和一蒜疙瘩对襟背心,慢慢坐下来,闭住 眼,吸了一腔子烟。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旧能感到大海深处由 赤潮引起的各种生灵的厮杀。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 喇叭似地灌一阵子,就麻溜地钻海里去了。鸽屬“哇”地叫一声 冲下来,低低地贴着翻水花的地方打转儿。春三月的海里凉扎扎 的,凉气穿过他的皮肉渗进骨里去了,老人身上的汗毛张开来。 纵纵横橫的海藻痒兮兮地搔他皮肉,推三阻四地缠磨他,使老人 无法尽快沉下去,可见红海藻成群结队地向海面迁移呢。老人知 道闹赤潮时就坏表皮那片水,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晓是不是闹赤 潮。他调动老海怪多年钻海的经验,大掌刮拉着藻丝,狠命地摇 动着两只大脚片子,斜楞着身子箭鱼似地向海底冲去。愈深愈 凉,他咬着牙巴骨,大幅度地摆动身子,像画着无人知晓的符 咒。到底是浅海,不一会儿他就看见波动着海星光斑的礁盘了。 他拿大掌隐隐刮拉着奇形怪状的礁盘,一点一点摸到礁盘之间缝 子里的海藻根须。就起身子,大手冷丁插进去,狠歹歹一抠,便 有滿滿的一把海藻握在掌心里了,同时掀起一团黑色泥浪,滬胜 气涩涩地钻进鼻孔,鼻腔与肺部火辣辣发疼。跟着太阳穴别别跳 了,心虛气短,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将海藻衔嘴里,又钻一处 抠一团,才瞪腿急燎燎上浮,眼里惊惊乍乍地飞金星子。疙瘩爷 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便是一轮皓日了。可是现在 他看不见蓝天绿海了。心里只有手里嘴里这团海藻。老人跪在船 板上,将藻丝细细摊开,定定瞧,汗粒和着海水从他脸盘上跌落。藻丝软粘了,海底水也坏了。老人盯着藻丝看了许久,看 出陌生来,看出恐惧来,嘴里嗫嚅了一阵,又仰对苍天弄出呵啰 呵啰可怕的声响。不是赤潮,又猜不透哪一种海变的征兆。老人 眼里,天陡然变色了,天穹被红海藻映成一片血色。风一激,打 疙瘩的海藻荡开了,看起来幽幽长长,疲疲沓沓地传出摩擦声。 漫漫泛泛的红藻带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朝岸上扑去,红兮兮的晃 眼,像古战场上汨汨奔涌的血液。日头被海景晕化了去。疙瘩爷 像一位战败的勇士,冲着大海駭然已极地尖叫了一声,就很伤感 地落下泪来。
        疙瘩爷独自在泥屋檐下枯坐。手里捧着先人拿黃裱纸写成的 海志,费心劳神地破译海里死气沉沉的怪圈。海也有走邪的时 候,老人的海眼看不透了,就用全身的精血去感悟。他觉得自己 没有守好海,再也无脸回家园,而且这也牵制着村人的命运和 雪莲湾的未来。闰年春日的天脖儿短,老人还没寻岀个眉目,天 就寂寂地黑下来。海气湿漉漉地游走。窗上烟火熏黑的粉莲纸啪 啪响了,老人听串了声音以为又起风了,站起身順冋泥屋,才看 见鹤鹰在窗前来劲儿地扑腾着。老人喝了一声,与其说是想镇住 鹤鹰,不如是想镇住海里的邪气。邪气太重,得镇一镇了,老人 想起了雪莲湾赫赫有名的老阴阳先生十三咳。十三咳冲着大海咳 了十三声,就暗暗埋下十三道“符”,邪气就镇住了。这里的 花销,疙瘩爷是毫不吝惜的。他是穷得很,可卖些海带和鱼虾, 手里还是攒些钱的。老人是吃蹭饭儿的,不知这饭碗还能端多 久。在他神神气气当海眼那阵儿,十三咳就说他一脸贫相一身孤 相,天生守海的命。他信十三咳。老人打,烟熏火燎的黑泥墙上摘 下蟹灯点亮。又拿下灯罩子,往里哈几口气,又探进手指将罩上 的油烟抹去,鲜亮的光线就•在他的干癌而皱巴的脸上涂了一层老 红。老人提着蟹灯慢慢挪岀老屋,紹鹰也追着灯亮飞来。灯光仅 能照亮他脚下的一片地方,不能看远,却听得到泥滩上人踩泥和 拖拽海藻的声音。他就知道带肚儿摸黑儿玩命地捞藻呢。老人为 此丢魂的时候,带肚儿欢喜坏了,他不知道大海为啥一古脑赏给 他这么多的红藻,薄利多销,得换好多钱哩。疙瘩爷走到他跟前 了,看见孩子的脸蛋像气儿吹似的,红亮透圆,眼睛亮得像灯 笼,两条健壮的长腿在黑泥滩上踩来踪去。但老人看得出他巳非 常疲倦了,就叹一声,心里说这小狗日的将来兴许是块守海的好 料子。老人从孩子身边走过的时候,黑暗里荡起带肚儿咯咯的笑 声。疙瘩爷敞开喉咙骂了一句:
        “糊涂蛋,有你哭的那天!"
        “爷爷,干啥去?搭把手哇。"
        疙瘩爷说:“小杂种,海坏啦!"
        带肚儿说:“俺咋看不岀来呢? ”
        “你那小肚脐眼儿能看几成?爷爷是海眼的时候,你还在你 娘肚里转筋呢。”疙瘩爷说。
        带肚儿撅了嘴巴:“哼,十个海眼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 害!"
        疙瘩爷站定,没听清:“狗日的,你说啥?”
        “俺说这海……"带肚儿吐了吐舌头。
        疙瘩爷仰天浩叹:“孩子,爷爷不哄你,这红藻没几日捞头 啦,很快就会死绝的! ”
        带肚儿愣了愣,凑上来:“咋就死这么多?”
        “俺也拿不准。”疙瘩爷扭了身,”这就找十三咳来。”
        “俺去吧,爷爷! ”带肚儿说。
        “杂种,做人做鬼都是你1 ”疙瘩爷乐着将蟹灯递给带肚 儿。带肚儿接灯时瞪着老人肩上的鸽鹰,说;“爷爷,让鸽鹰也 跟俺去吧!"
        “就看鹰跟不跟你啦。”老人的脸松活了。
        带肚儿囁起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扭头顚顚儿地顺着河堤 跑了。鹤鹰陡然旋起,一闪,就追着孩子去了。老人笑了,笑起 来像尊佛:“这小狗日的还真有点福气呢。"
        送走老阴阳先生十三咳的儿子小阴阳先生,春日的暮风就刮 起来了。疙瘩爷像株孤树站在海滩上,背对大海,凝视着远处的 小村。小村静臥在河堤一旁的泥岬里,显得苍老而神秘。老人眼 里的小村黑得沉重而彻底,黑得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老人啥都 明白了,大海的损伤源于村里的邪气。他错怪大海了,心里歉歉 的。小阴阳先生刚才毫不含糊地吿诉他,海坏了是村里工厂的废 水污染的。十三咳老得病在炕上,他说儿子巳远远超过他了,这 碗仙饭由儿子接过来。儿子高中毕业,识文抓字的,能将阴阳八 卦与现代科学结合起来,在雪莲湾施展的天地还蛮大的。疙瘩爷 从老屋墙上的泥坯里取出多年卖藻攒的钱,央求小阴阳先生像他 爹一样给埋下几道“符"。小阴阳先生看着那几张毛了边的票 子,闻到上面的泥腥味了,看着可怜的老头难受了。他才一五一 十地跟老人说,“符”管不了这个,见怪不怪眼见不见,人随势走 吧。说完小阴阳先生就走了。疙瘩爷沐在夜风里,海水卷着死藻 漫到他脚边来了。风将海水点子刮到他脸上身上和脖子里,不用 擦转眼又被风吹干了。愁苦的老皱一道一道网在老人的脸上。得 想招儿哇,不然海要坏到哪步天地了。他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种 亮光。他找到“符"了,去找村长老座子。老座子是村里最精明 最有权威的人,他会有法子。再说,他也该管的,他想。他冲着 黑暗里闪着磷光的死藻咳了咳,稳了心,就回屋睡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疙瘩爷就肩扛着總鹰走在通往村里的 乡道上。昨夜里老人梦了一宿家园,梦里的小村美极啦。醒来了 还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诱他进入各种角色,享想象中的福。海 藻节那阵子荣耀不提,就是他当海眼那阵儿,沉寂的小村总是伴
        着他的拢滩而喧闹起来。按照村里的习俗,滿载而归的船队拋 锚,要由船上的海眼把网披在船舷上,向亲人报吿丰收。疙瘩爷 挂网的时候,滩上迎接的锣鼓就鲜鲜亮亮地响起来。那时的老座 子是船老大,他是海眼。一上岸人们就将疙瘩爷围个严严实实, 不断弦儿地问这问那。“带鱼群在海里潜行,你也能发现么? ” 你是咋看见鲨鱼冲船来了呢?"他就神神气气地坐在村头的石碾 上讲他的眼功,讲到兴头儿上,后脊处大筋粗壮的肉团勃勃地涌 着青血。他嘴里嚼着干鱼片,常常把寻海的故事讲得平平淡淡。 滿足不了村人的好奇心了,村人死死缠住他,他也就抓拿不住自 己了。喝下一瓶白干酒,他一沾酒,话便多。有人醉在心里,他 却醉在嘴皮子上。他先哼一遍闰年谣,先制造一个崇拜和神圣的 气氛。然后显摆也是如何被海风拖碎了的亮带底下发现千千万万 面条鱼的。有一回他发现海水里的媳妇鱼群,面积很大。他施小 计硬是将媳妇鱼们引入小為的臂弯里。光棍汉们听着乐坏了, 说,要是一群媳妇就棒啦。人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即使他瞪着 眼睛撒谎,村人照旧当神敬他。村人觉得他浑身的每个汗毛孔都 是一只眼睛,不是凡胎,怕是成仙了。他从众人敬仰的目光里搜 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一副陶醉的样子,招摇得很,连小村也变 得可爱了。夜深了,他就躺在被太阳晒热的碾盘上呼嚕震天入梦 去。好舒服,飘泊在外的漁人睡在小村的哪个角落都是踏实香甜 的。妹妹心疼他,听说他出海回村了半夜不见人,就滿街筒子喊 哥哥。别看哥哥这份徳性,妹妹却生得嫩骨朵似的依依可人,一 条又粗又亮的大辫子在细腰间荡来荡去的,圆胱在裤里滿滿荡荡 地柔韧着,摇得全村男人心跳。爹娘死得早,他十分疼爱妹妹。 早上醒来他知道妹妹夜里背他回家的,心里就埋怨自己,昨夜淡 着球嘴胡侃些啥。妹子织网,暗暗攒钱给哥说媳妇。然而,哥哥 活活让后脊的大疙瘩给糟踏了,见一个吹一个。她就张啰着给哥 换亲,为了哥哥她不怕委屈。有一次就要搭勾成了,妹妹就出事了。他在海上,妹妹在家里织网,跑单帮的渔人马三海闯进来就 将妹妹拽进网垛里干了那事。妹妹想不开就跳海了。他出海时眼 皮子老眺,回来一看,一方天就坍了。他想吿马三海,又没证 据,而且马三海的舅舅是公社书记。他忍了,可仇在心里种下 了。海神爷不瞎眼呢,那天出远海,全船的渔汉子熬得东 倒西歪钻进舱里打吨儿,唯有疙瘩爷一木正经地端坐在舵楼子 上,手搭凉棚,扫视着海面的鱼群。海里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 晌睛儿的,这会儿就发天了。贼风起了,催一片高高的海浪头。 不远处一只小船在阔阔的海里搅来搅去溶成糊里順盹浑浑沌沌的 一团。他的船也猛猛地打摆子了,他从舵楼上滾下来,就看见巨 浪抓起那小船狠狠地拋向空中,又跌下来。船上的渔人呼救着。
        他很快就认出那是狗日的马三海。冤家,你今F1就是今日啦。他 硬忍地笑了。他欣赏着小船被击成了飞溅的木头片片,马三海舞 着胳膊与桅杆一并拐搭拐搭地下沉。手和桅转眼就摇没了,那里一 屮茫白,浪头子像凄艳的花一样开开败败。他眼里幻化出妹妹坐 在败败开开的花上。妹妹消失的时候,亮闪闪的浪沬像一股溶化 的银水四面流淌开来。被发天震醒的渔人急赤白脸地问他,你咋 见死不救呢?他咧开瓢似的嘴巴笑了。他宿愿乍酬,滿心是晕眩 的轻松,或功或罪一笔旧帐总算了了。然而他也生生将自己退路 断了。古老而残酷的村规围起了一座无形的乡狱,见死不救的村 人要被开除家园去滩上守海。守好了海,又为村人做个不小的善 事,方能获准回村来。守海就守海肥,他不后悔。海是宽厚而公 道的,跟海混日子比人窝子里还要好活的多。想是这样想,其实 他心里是舍不得家园的。热肠子村人,泥墙围成的大院儿,门前 的老槐树和后院的菜园子,都是他迷恋的东西。他被赶出家园的 那天早上,好大的雾。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在院里默立了许 久,瞅哈也瞅不够,他知道瞅擊眼睛也不仑两来了。他跪在院里 的石阶上,眼眶子一抖,泪水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脸,涓水顺着他 脖子胸沟履着。他遥遥听到几声召喚。扭头看见院里站着滿滿的 村人,人们也踉着他难受Q村人从感情上容纳他而村规拒绝 他。谁也救不了他。有人说,如果你就赖着不走也许就不了 了 之。疙瘩爷倔倔地站起身说,俺走,俺还是条汉子。他抬头挺胸 地走了。他一去渺然。村规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他不会取 巧,赎罪似地背那苍弩,顶着一片天,守着一湾海,做了无尽的 善事。几十年过去了,他一回回拿泪眼遥望家园。在心里勾画着 家园的模样,一定是很美很美的了,想起家来,整个人便有了泡 在烈酒里的感觉。人老了又多了心眼多了情份,很强地燃起了思 恋的焦躁。孤寂中,他一回一回考问自己,好生守海,有朝一日 回家去,还是死在家园里踏实。村人忙啥呢?他们还想着俺么? 怕是早将俺这糟老头子忘了。他像一个老顽童似地舌尖吊着心 盼,乏味的日子仍不禁要叹一声日月的悠长。.他常常走进家园的 梦幻里去。他想,喉咙一热,冲着小村幽幽长长地喊一嗓子。再 长的路途,一想家便短了,疙瘩爷一抬头就看见村口了。
        “鹤鹰子,真好看!”
        “老头儿,你从哪儿来?”
        一群上早学的孩子喊喊喳喳地围着老人看稀奇。孩子们不认 识他,分明像打量一位远古来客。疙瘩爷陌生生地望着孩子们心 情特别好。他突然觉得,这世界真有看头,人世也有了活头了。 为了孩子,也不该把海坏掉。他想。“哄啥,都走都走! ”远远• 的有个稍大的孩子吼。老人没抬头就知道带肚儿出来了。带肚儿 双手插进裤兜里,挺傲气地昂着头,站在老树下,脑袋和肩膀洒 滿密麻麻的柳毛子。老人发现带肚儿的两眼像熊猫似的黑了两个 大圈,好像哭过。刚才后爹准是又熊他了,拿街上的孩子出,气,。 看见带肚儿,疙瘩爷像见了亲人似地有了根。他伸着干丝瓜甄似 的脖子叫了声:“带肚儿,领俺去村长家。”带肚儿没吭 声,扭头朝街里走。疙瘩爷瞄着孩子走着。雰散得很慢很慢,- 座一座小楼齐齐排开,晃得老人眼睛发晕。他抬起袖衫擦擦眼 睛,崭新村景全裸进眼里来了。村子变样子了,好像与他没有任 何关系。梦里的小村仅是一个美丽而朦胧的影子了。他脸上的表 情变得复杂莫测了。村里的气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泪眼凝 噎,眨出一片水雾来了。带肚儿在一座楼前站住了。其实村长家 也算村口,道儿不远,一泡尿就泄到了。疙瘩爷咳了一声,總鹰 就旋儿旋儿地飞起来。
        “疙瘩爷,请进,稀客哩!”村长老座子从二楼的窗里探出 头来,然后出来下楼。
        疙瘩爷说:“你眼真神,没敲门就知道啦? ”
        “俺看见絹鹰啦。”村长仰脸望望天儿。
        疙瘩爷站在门口说:“村长,俺跟你说个事儿。”
        “屋里说吧,老叔! ”村长说。
        “不啦,俺狗屎上不了台盘。
        “瞧你说的,嘿嘿嘿……“
        疙瘩爷沉下脸来,说:
        “村长,海坏得厉害,红藻成群死呢! ”
        “唉,俺他妈早就料想有这天。”
        “你得管呢,村长! ”
        村长叹一声:“唉,这会儿村规比那时还多,急不得,也恼 不得。老叔,你知道咱过去在一条船上混,同唱一首闰年谣,对 海是有感情的。眼瞅着海大片大片坏掉,俺不心疼么?如今世道 变啦,上头号召村村上企业上规模上水平,咱想不通也得通啊! 人随势走吧……"
        疙瘩爷恼成一张猴腱脸:“老座子,老座子,你个屈老座 子!当村长捂迷三道能成?海都不要啦,良心还要不要?俺问 你,上头也号召你们把海都毒坏么?罪孽,真格儿的罪孽哟。”
        村长依旧笑咧咧的:“别气,老叔1俺不是没管过,可俺这村长也不得烟儿抽啦!自主权在企业,人们两眼盯着钱,眼都盯 绿啦!这阵儿开个会都得拿钱买.俺为污染问题找过环保部门, 他们来一车人,比划比划'吃饱喝足,带上几筐鲜货,屁也不放 啦I这些工厂除了承包就是个体。厂长都是渔花子,没上过学, 胆子大得能操天,敢干的都发啦。这些驚羔子们,哪管你污染不 污染!"
        村长的一通煞风景的话,将疙瘩爷的锐气挫下去了。老人的 身子慢慢堆下来蹲在村长家门口,脑子里胡想一气,“这海,这 红藻,就眼睜睜的没救了么? ”他沮丧地嘟囈着,心血便一攻一 攻,有了莫名的力气:“俺管,豁出这把老骨头!〃
        村长老座子望着疙瘩爷忽地生出一些想法来。几十年了,他 从船老大、民兵连长、村革委会主任、大队长熬到今天村长兼村 支书的位子上,是费了一番心计的。他有过上上下下都圆滿的辉 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谁不敬他?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将他 请到酒桌上,他的赢人之处是会用权力。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 然而,他偏偏就看错了一个人。一个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疙瘩 爷做海眼时唯一女徒弟一一梭子花。如今的梭子花是雪莲湾的显 赫人物,渤海火碱厂的女厂长了。那么多的年轻厂长都是老座子 一手培养出来的,梭子花不是。她是在老座子看不起她的时候, 自己杀出来的。她溜过了村长的这双慧眼,从一个养虾女一跃为 女厂长。她怎么就成势了呢?她几乎成了小村的核心。老座子受 不了。他也曾想笼住她,然而她偏不尿他这壶。她使他这村长活 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使他的权力和威望受到威胁 了。村人渐渐与他淡了,说话办事向着梭子花。都他妈是个势力 鬼,眼睛怕是生在额头上了。多少日子过去了,他仍然想不明 白,人情咋淡到这份上呢?五十多岁,应该说不太老,他突然觉 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可是,他不甘心,他要好好跟这丫头片子 较较心劲儿。年轻人成了势总是太张狂的,不冷静总有翻船的时 候。梭子花,你还嫩阿,这八仙过海的年头,人炼人,海也炼人 呢。他想让梭子花过一过疙瘩爷的这道“海关"0弄深了,梭子 花的工厂得关门;弄浅了,她得求村长来说情。他想。他有些沉 不住气了,对疙瘩爷说:“老叔,你老帮俺弄出点眉目来,俺和 老族长敲锣打鼓接你回村来!”
        疙瘩爷喜得喉结都颤了: “这是真的
        “俺多会儿跟老叔打过谎语? ”
        “老叔信你,老叔想家呀! ”
        “你老远天野地一辈子不易,该回来啦! ”
        疙瘩爷感动了: “你就吩咐吧,老叔是守海的,没那说头, 也该去做的!”
        “咱村污染最严重的企业就是火碱厂。”
        “火碱厂,记住啦。”
        “是梭子花的厂长。〃
        “这丫头,尽胡来! ”
        “你能说服她么?她可不是给你做徒那阵儿……”
        “哼,梭子花,这小样儿的! ”
        “你不是她的对手。”
        “她不敢跟俺调歪!”
        村长老座子乐了,吐了一口浓痰。
        疙瘩爷哼着闰年谣,欣欣地走了。
三 
        疙瘩爷像头拉磨的老驴,在西海滩泥岗子上的火碱厂外转了 一圈又一圈,他真没想到徒弟棱子花会有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 鼓捣起工厂来。工厂很简陋,周遭儿堆着白花花的盐山,没有院 墙,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里头隆隆的机声被疙瘩爷听串了就像 涨潮的涛声。老人望一眼烟卤直直摇入蓝天的黑色烟柱,就骂一 旬:“橫糟呢!"然后算腔里引发出喷喷'的声音。老人一辈子也 没见过工厂是'啥样子,他以为工厂是城里人的事。他不明白为啥 “知青” 一回城,工厂就“上山下診”来了。难道海边人办厂城 里人下海来个抡流大换班吗?怕是兩个干海滩撒网两空呢。不 过,谁对谁错他断不透,他只认一个死理儿,大海环掉的情形是 很吓人的。他被迫卷进来了,闹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谁糟践大 海他就跟谁没完。他想着,煎风巳经充滿了酸涩的气味儿,他已 嗅不到大海的原本气息了,一个收获的季节就会在他眼前葬掉 了。他趟着黒烟走,慢慢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了。他看不见水道 口,循声摸索着。鸽鹰经不往黑烟的熏呛,“哇”地吼叫了一声 朝高远的碧天冲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水道 口,老人瓮似地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 一会儿,将右臀的袄袖卷起来,把胳膊攘进浊水里,一搅一搅 的,半天才抽岀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现出了癩病似的黃白颜 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萤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身,--蹶一 蹶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黃浊的水流,入渠,转 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黃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 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的喘 不上气来了。胳膊肿胀得疼了,他方省过神来,弯腰将胳膊在水 里涮了涮。然后,老人背着手沿水流走倒来,远看像-只孤独的 老狼,一副要吞人的样子。守海老人的肚量像海一样能容忍很多 东西,却无法容忍眼前的一切。他头痛欲裂,并跳的心脏仿佛要 涨破胸瞠。他在碱厂门口站定了,充滿愤怒和挑衅似地吼了一 句:
        “梭子花,你岀来!"
        疙瘩爷连吼了好几句,克给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 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山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 窜上他的眼帘子。他觉得対校子花发发脾气还是发得来的,哪个 不晓得他是她的师傅?哪个不晓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他记 得三十二年前的一个黃昏,海上闹龙卷风,梭子花爹在海上,怀 孕已九个多月的梭子花娘独自挪到滩上等船。海上不断有凶信传 来,天黑了,她娘还跪在滩上烧香祷吿着。这时候,她娘觉得肚 里胀胀的不对劲儿了,慌慌站起来,就觉裆里一热,淌下腥腥的血 水。“天哪一一”她娘吓得脸子寡白,跌坐在滩上,顺手抓一团 晾晒的海藻卓塞在身下。三月天,凉风低低地吹着。她娘哆嗦着 身子发岀无援无助的痛苦呻吟,不久就昏了。守海的疙瘩爷闻声 赶来r,将血淋淋的梭子花娘背回泥屋里。她的身子刚一沾炕, 肉团团就随血水慢慢滑到炕上。疙瘩爷就听到r一声响亮的婴孩 的啼哭。他笑r,怕冻坏娘俩,点燃了一•蓬藻草火。这婴孩就是 梭子花。疙瘩爷知道她爹遇难了,梭子花的啼哭使他难受得落下 泪来:“又-个没爹的孩呀! ”梭子花是在疙瘩爷眼皮底下长起 来的,娘要她认疙瘩爷做干爹。疙瘩爷任梭子花一声一声叫也活 活不应。他说,这野丫头眼睛蛮亮的,长大跟俺做徒学海眼吧。 娘说行啊。疙瘩爷随便说说,没成想梭子花克成r雪莲湾第一个 女海眼。老人没少在她身上花心血。那阵子村里组建“三八”女 子船队。梭子花跟船当海眼,她的火眼金星咬若鱼群不放,舱舱 丰滿。梭子花是又辣又冲的性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上壮,野 起来有天没日头,敢跟赶海的爷们疯说疯笑,敢跟泼妇口对口骂 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团在海上摔跤取乐子。她娘的调教,她对疙 瘩爷还是挺尊重的。走近一些,疙瘩爷认出梭子花和一名小工人 走过来。梭子花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白工作服,头戴卫生帽,见疙 梭爷老脸阴住,她就眉眼讪笑着叫道:
        “师傅,你老来屋里坐呀。“
        疙瘩爷回过眼,剜她:
        “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工厂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师傅?力楼子花怔怔的。
        “别问俺,你是海眼,自个儿看!"
        梭子花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
        “海!"
        “海咋啦? ” “海坏啦! ” “咋坏的?" “别给俺打哑謎!”
        梭子花的月盘子脸又透出刁辣劲儿来了: “哦,俺明白了。 你老是嗔怨俺厂废水放海里啦!俺的厂比起咱村那么多厂还轻呢! 你老又不是环保局,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曖曖自己的心窝子 吧! 〃疙瘩爷瞪大的眼里闪出骇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 “梭 子花,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 头连着筋。现今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师 傅不怪你,从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啦! ”棱子花听着老人 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师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实, 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过俺的命,海盐又是俺厂里的主要 原料。俺能眼睜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净化污水 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 就的人,可他见梭子花不跟他穷橫,也就知足了。他说:“你个 鬼丫头,总算讲道理啦!别一杆子支太远,限你十天拆东墙补西 墙,也要把那个机添上!记住啦? ”梭子花心里觉着屈,没言 语,只能用一张无i吾的冷脸来抵挡,挡他,也挡自己的心。她在 琢磨是哪个人物挑唆疙瘩爷给她上眼药儿来的。她不能当众驳师 傅的面子,老人够可怜的。见老人问紧了,她就响脆脆应。疙瘩 爷老脸上默着一团高兴,村长眼里的堡垒就轻易拿下来了,他可 以问心无愧地回到村里去了。他嘴里念叨着只有自己听懂的话, 魂魄早溜到久久渴望的家园里去了。人远离啥,便渴望啥,他不 知道自己回村以后会激动成什么样子。老人破例胡夸了梭子花几 句,喝了一声鹤鹰,就顚着碎步走了。见老人走远了,梭子花绷 紧r花嗒嗒的脸,双手夹腰,对身边工人i兑:“你打探打探,是 哪个王八犠子搬出疙瘩爷跟老娘过不去!“工人问她:“进不进 去汚机啦? ”梭子花撇撇嘴巴洩:“屁,周转资金还费劲呢,哪 有钱干那闲篇儿! ”工人又说:“那老头再来找呢?"梭子花 说:“就说俺出差啦,胡弄几句打发走! ”然后哆嗦着肩膀咕咕 地笑了。
        .疙瘩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早不涝的时候就 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儿天来,他和带肚儿各自晒了一大片死藻。 LI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疙瘩爷看着海水推 上来的红藻,拿又子挑平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 小块儿,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迷离目眩。以往摊-一天也不觉 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的藻草,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坨 子上,抽烟,看海,听不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 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 色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 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癖瘟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 着。鹤鹰在他头顶盘旋。带肚儿稚若鸡雏的童音,欣欣地在藻鲜 气中飘来:“爷爷,快干哪!不然,俺这儿可就堵啦!"疙瘩爷 有些翻心了,任带肚儿的呼叫在耳里飘进飘出。“爷爷,咋不说 话,做梦娶媳妇呐! ”带肚儿又贫上了。“这狗日的,净琢磨邪 事儿。"说罢,老人自个就轻轻笑了。带肚儿也笑。孩子一笑, 老人又翻心了,心里翻出一堆事来,他强撑着站起来,默默地走 了。他摇船又到海里看了看,又转到梭子花的碱厂寻寻。确实太 气人太恼人了,十来天了,碱厂的一柱废水流得更火。他站在厂 门口吼了半天梭子花厂也没人搭理他。他往里一闯,就有几个工 人像駆赶疯了一样将他捶出来。老人悻头涨脑地骂了一通,就慌 慌失失地找村长去了。乡里人好造恶刘话,梭子花的口舌早传到村长耳朵里来了,他知道梭子花不是省汕灯。她査山是村长憎巾 做手脚,就村里村外指桑骂槐咒村长呢。村长正恼着,见疙瘩爷 来了就说,你愣头八脑屁事没成倒给俺招来骂名。村长想隔岸观 火做闲云野鶴却做不成,疙瘩爷心里歉歉地说不出活来。村长又 说那丫头鬼着呢,别指望在她面前充爷们儿。疙瘩爷脑袋嗡嗡的, 滿眼都是浑浑的黃白色。闷了很久,他说俺要回家来俺能治服 她。然后,疙瘩爷倔佩地走了,脚片于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气。
        这一阵子,疙瘩爷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碱厂站 着。鹰单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向徒弟的碱厂瞄准。 老人的花招儿给徒弟戮破了,他再也不把她当徒弟看了。她财迷 心窍房顶开门谁也不认了。日子挤兑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 坑是井都想跳了,老人受不住了。人一到没轍的时候,就想起无 翰般的损招来了。天黑透了,疙瘩爷就悄悄溜到碱厂的水道口,很 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个严严实实。第 二天早上,梭子花看见滿院横渦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 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干的,可是隔了一 「I,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碱包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 像mi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梭子花对着旷野骂 大街。后来,她疑心是疙瘩爷支使带壯儿干的,就派两个工人夜间 蹲在树棵子里抓人。那天天黑不久,疙瘩爷又去了。他知道梭了花 吃了瘩子对这事很上心了 o上心就好,俺老头没啥跟你过不去,天 塌I、•来由高个子顶着。是大海跟你过不去,大海不烤眼呢。他想 着,就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凤吹散一片 簿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暝色在天幕上起 起伏伏。網鹰在跌宕起伏的晕光里飞着,投下怪拙的暗影。老人 不时望一眼做伴的鹳鹰,心里就壮实许多。他走上老河堤时,脚 底就有些劲势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去干偷鸡摸狗的小人勾 当,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脚下亘古不息地流淌着。这是 一条运盐河,一头入海,那一头宵弯曲曲钻旳北山根儿。老人知 道河里盐份重,没有枯水季节,冬日里也是盈盈滿糟水。海水泛 滥时,一河清澈变一河浑浊,襄挟着杂草臭鱼,直抵北山根儿的 注地。老人忽发奇想,如果将老河口装上大闸,平时关严,将村 里村外的废水引向老河,一闹海潮,将大闸张开,咆哮的海水就 会顶着浊水远去。这样就会把海保住了。得朝村长提提,废条河 就废条河吧,世上原本就没有八面光的事。他想,扭头频频朝老 河作揖,对不住哩,老朽实在出于无奈呀。老人自语着。觉得老 河不大喜欢,河面上有凄哀哀的声音传过来了。老人觉得浑身阵 阵发冷了,就喝一声總鹰落到自己的肩上来。拐了下道就到碱厂 了,盐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十分刺眼。老人没看岀有 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动声。老 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腰刚刚弯下来,就从暗处跳出 两个小伙子将他揪住了。小伙子很得意。
        “老东西,活膩了吧?"
        “老不死的,可等着你啦! “
        疙瘩爷将肩上的鸽鹰抖飞,脸上平平静静的。半晌才说广放 开俺,别碍俺的事儿。你俩的任务完成啦!去报吿梭子花,是老 朽跟她过不去!"
        “曖,倒打一耕,老东西,是你跟俺们捣蛋!" 一个小伙子 说。疙瘩爷说:
        “跟你们没话说,叫梭子花出来。"
        “你胡搅蛮缠,她不见你的!"
        “她不见俺,俺也不见她!"疙瘩爷也想硬气一冋,掙脱了 两个小伙子,又要弯腰去堵哗哗奔涌的水道口。两个小伙子匪隨 地拖他:“老家伙找死不等天亮。"疙瘩爷运足气力憤憤地一抡 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滾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 上,鼻血像小红蛇似地爬岀来。两个小伙子看着水里扑腾的疙瘩 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疙瘩爷顿觉浑身火辣辣地戒受,眼前是 一片糊糊涂涂的黃白。一时间觉得身子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他 觉着要死了,死对他没啥好怕的,无论是好死还是歹死,死了就 完了。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花骨朵般的水泡儿在他身边颤颤涌 涌。他踢蹬双腿,瘦精巴骨的肩就顶着水道口了,'浑水绞着骨头 架子吱吱响。老人的圈子腿在废水里架出两张弓,将后背滿滿地 顶在水道口上,废水就断流了。老人没声息了,像个哑鬼。两个 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疙瘩爷水涝涝的身子 向后挺着,发疯似地喊着:“放开俺,俺就死在这里!戸他梗着 脖子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液,螫 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嘴里仍旧反反复发地咒骂 着:“嫉子养的,不明事理的东西! ”吼着吼着他就没劲儿了, 嗓子吼倒了,头搭拉下来,迷迷糊糊地被两个小伙子架了好长时 辰,但他没有服软儿,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攥着拳头。 两个小伙子远远地看见滩上黒黑耸出一截儿的泥屋了,就“扑” 一声蛮橫地将老人揮在地上,吼了句:“老东西,放明白点,再 去捣乱,放把火烧了你的驚窝子!',转身就打着口哨走了。老人 当下就昏了。
        扑楞楞一一扑楞楞一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疙瘩爷被鹳鹰宽大有力的翅膀拍醒了。老 人头枕着一片红藻草,浑身哆哆嗦嗦像打疟疾。他的两只老眼肿 成了红铃铛,很费力地睁开一道缝儿。天还暗,夜气寒寒的,一 片疲惫无奈的海滩,万物都悄悄默默的。潮音也小到听不见的程 度。老人和絹鹰与黑秃禿的海滩无声而长久地溶合在一起了。老 人在远远近近的一片静里,感受着人生的寒凉,一种失去依托的 寒凉。他通体麻木了,水渍渍的身子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他展 展身子,腾出胳膊抓几把干爽的藻草掖在身下暖着,慢慢就感到• 红藻的热力了。连死藻都这么有情份,老人没白护着你们。老人 感动起来,很沉地对着火海叹了 II气。码鹰任老人躺倒的肾为里 坐下来,望着夜天里弹出的儿颖星子。滿天的星儿都醒着哩,幽 幽闪闪,很深很鬼的样子,老人也看出来了。星星下沉,天就- 点一点亮」'。浓雾落下来,将藻单又苦涩又清凉的气味裹起来。 老人呼吸着这种气味儿,脑袋颤岀醉态来了。抬头瞧着没长滿实 的红日头住地眼前摇荡出-片纯粹的藻红。老人知道门头升起来 还会掉下去,掉卜.去的H头还会再来,而被毒死的红藻和一片碧 海就再也冋不来了。那一抹藻红在浪尖上滾滾跳跳向远处涌去。 牵着老人的魂走向自然走向高远走向辉煌。老人一蹭一蹭地爬起 来,用痛苦的呻吟,在神经彻底麻木之前,眼望苍天厉厉地域」' 一嗓子:
        “天杀的,天杀的一一"
        四
        疙瘩爷拿干海藻搓一根绳子。
        老人的体力明显着不行了,一坐上老屋的土炕整口不想动 弹。闷在泥屋里,他心里总能寻个踏实,看不见家园,也看不见 海,心里也就不烦了。这个泥屋像个装滿蛤蛔皮子的麻災,在海 风里脆脆地吱扭着。老人从不关门,让热热的阳光洒进来,让鲜 润的海风溜进来,但那种很車的汗息和烟油子味老也散不去。弟 天早上老人爬进泥屋来的时候,嗅到这种气味儿,身体就不那么 难受了,肚子里打些俄了。他不顾一切的爬到墙根儿,佃手拽下 挂在墙上的干鱼片,放.让嘴里嚷嚷地嚼着。干鱼片是他拿海藻火 烤过的,一嘟嚕一申地挂在墙上,让带肚儿偷吃了不少。到底是 老人牙口不好,众西硬硬地嚼在嘴里,毛扎扎的咽不下去,牙根 就酸酸的,不想再吃了。之后,老人就觉着脑袋、眼底和四肢痒痒 地疼了。汚水够厉併的,像海晳晳了似的。老人眯起眼挺着,跳 挺死一•样。他想起用海葵水洗洗身子也许会管用。可惜他去乍政
        天从深海里捞上来的海葵都i上带肚儿当玩物拿充了,帯肚儿来了 多好。那小狗日的偏偏就那么不着念叨,小脑袋搅着日光鬼鬼地 从门口探进来,城,疙瘩爷,日头照旋啦还不起来?老人在地上 抽抽地咳起来,将滿腔子怨怒泼到孩子身上,骂,你小狗百的快 把海葵给俺找来。带肚儿跳进屋来,当下就傻了,爷爷你咋了? 老人说昨夜里中毒啦快拿海葵来。带肚儿扭身一路风快地跑回家 取来五块海葵标本。他将疙瘩爷拽上土炕,将老人身上的衣服扒 个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癖似的又红又肿。带肚儿按老人吩 咐将海葵放进瓷權里捣碎,搅进水盆里,拿一条不成顔色的毛巾 泅湿,轻轻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的,狠 点儿。带肚儿就咬牙瞪眼地搓起来,每搓一下,老人就闷着的喉 管“哇”二声爆叫。起初老人一惊一乍地疼,搓一阵儿浑身就坦 坦然然了。带肚儿搓得很仔细,头、胸、腋窝、屁股、大腿和脚 丫子都搓了个遍,几乎搓掉了一层皮。末了,老人没啥感觉了, 搭蒙着眼皮舒舒服服睡着了。他不知道帯肚儿哈时走的,只发现 墙上的鱼干又少了一串儿。老人这一觉就睡到黃昏。老人从窗子 探岀头去看黃昏的海。想起自己堵水道口的事,自己也感到很无聊 很没劲了。人老了就是老了,一天到晩傻吃慈睡才能长寿。谁也 不领情,俺又苦撑个啥呢?老人想,就轻松了许多。后来看见死 藻,又回头张望一眼家园,心情又陡然变糟了。取巧的老家伙, 你可别变成一个投机分子,你天生就是顶风噎浪的命。他想,一 颗心又莫名的摇荡起来。摇荡归摇荡,老人这会儿可是一点主意 也没有了。人被逼上绝路的时候,就想起老祖宗玩命的招数来 了。他忽然觉得应该结结实实地打一条绳子了,尽管绳子的确切 用场还模糊着。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打那根绳子。老人很 少说话,脸相青鸟鸟的没有表情,端坐在炕上的身子越发矮奥 了,两眼黑枯了。谁也想象不到他老得这般快。天黑下来,疙瘩 爷就借着蟹灯的光亮默默地搓绳子,神情专注而痴迷。连梭子花走逃来坐在他身边都不知道。梭子花是来看望师傅的,顺手将一 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上。她想劝劝老人想开些,可她瞧见老 人手里的绳子心里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灯将老人憨头面孔映 红,就像悬着一张被红藻包裹的海图。老人眼前是大海,海图显 得天然、灵透、真实,叫她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 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涩涩的臭气扑面而 来。久适了,梭子花在她呱呱堕地的泥屋里又嗅到了生命的原始 气息了。泥屋和海图都浓缩了她的历史,闪跳着并不遥远的记 忆。记忆的天地像大海一样浩瀚。她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 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 这个枯瘦矮小的老头儿,感到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了。他的意 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抗拒。看久了,她就觉得老人的生命 熬成了盐。梭子花心乱得没了方寸,一•路准备讲的气话被这股气 息呕散了。她大气没喘,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师傅,俺来看您了一一”
        疙瘩爷没扭头,也没做声。
        “师傅,打绳子干啥?”
        疙瘩爷搭蒙着眼皮,照旧搓绳子。
        “师傅,求求你放过俺吧! ”
        疙瘩爷蜡黃而虛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儿,眼里闪出一道冷 光。校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她怕了,她觉得老人 冷光太阴,怕是啥都干得出来。她在野滩野海里滾大,从没怕过 谁,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爷,一切都好办了。她就要给憋疯了。老 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 了。红蛇-样扭来扭去的绳子一点一点从疙瘩爷颤索的手掌里滑 出来,凄凄切切的声音听来很忧伤。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
        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Q
        校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动声色地搓那根绳子.
        闰年是个凶年,都这么传。
        校子花从疙瘩爷那里感受到闰年的凶,气了,一连几天她眼前 总是晃着那根绳子。穷的怕橫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总觉着疙 瘩爷会跟她在戚厂拼命的。那样事情就会闹起来,上头跟厂子较 起真儿来,罚款收污染费就会把碱厂弄垮了。她纵有回天之力也 挽不回了,因为火碱受国际大气候影响,价格跌得只剩蝇头小利 了。她买不起去污机,就是买了也没几日用头了。转产或是重搭 台子另唱戏也许是条路子。顺坡下驴没啥难的,败在师傅手下也 不算丢人,唯一让她咽不下这口气的就是村长老座子。“老座 子,你个骡子鸡巴废物肉,做人做鬼都是你!”梭子花骂着,痛 苦在进退两难的缺憾里。疙瘩爷压根儿就不晓得梭子花也活得这 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园。海完了,家园回不去,他 只有以死来抗掙了。前前后后才几天的事,老人懂了一个很残忍 的道理。这世界不容你看透看远,懵里懵懂地活着蛮好。疙瘩爷 偏不入流,更随不了小阴阳先生说的“势”道,自己生将自己这 张脸皮撕了去。老人的绳子打好了,光洁漂亮,结实有力。他一 圏一圈十分耐心的将红藻绳卷起来。这是老人一生里打得最滿意 的一条绳子,可以说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老人望着这一盘绳 子,啦哦地呷了几蛊酒,脸上润了酒暈,就踱到地下将绳子抖得 呼呼作响,腮上有一棱黑肉噗噗弹跳起来,脸相焦黑如炭。带肚 儿蹭进屋来,很眼惨地望着那一盘绳子,歪着小脑袋说:“爷爷 这么好的藻绳作啥用? ”疙瘩爷摸摸带肚儿的小脑袋说:“孩 子,自古以来红藻绳就是除邪的!你不知道吗? ”带肚儿像听古 经一样,问:“不知道。爷爷,哪儿有邪呀? ”
        “海走邪,人也有走邪的时候。”
        “咋去除邪呢? ”
        “你猜!"
        “俺猜不来。”
        “绳子一缠,邪就去了。”
        “俺不信!"
        “孩子,你会信的。”
        “那,俺先把你这个坏老头缠起来。”带肚儿的嘎劲又上来 To老人没懊恼,举动稀怪地挪过来,投降似的举起胳膊,闭上 眼:“来,缠吧,缠得紧紧的。,,带肚儿沾沾白喜地发现自己很 高明了,一面嘻嘻笑,一面往老人身上缠绳子。老人啥也看不 见,缩缩肩胛,慢慢蹲下身来。“缠完了,睁眼肥!”孩子拍手 跳着。老人看见孩子天真纯净的眼睛,感动的不行,将老脸貼近 孩子的脸蛋儿,醉了似地喃喃着;“带肚儿,给爷爷唱一冋闰年 徭。”带肚说:“你也圣唱,为啥偏止俺唱? »老人说:“爷爷 老了,你唱得才好听。〃带肚儿望着被草绳缠住的老人揺头晃脑 地唱起了闰年谣。甜甜的童音从老泥屋里荡开去,在黄杯的老滩 上悠悠不绝。老人听着激动得泪都不知该怎么流了。II子烦得断 了指望,小曲一哼就解心宽了。老人听得那么入迷。多好的歌谣 都让人们忘却了。老人愉快温暖得要溶,忘了痛苦,忘了时间, 只有闰年遅,闰年谣。可是,闰年再也不闰了,歌谣也哼不了几 天了,这里就会没有红藻啦。老人眼窝潮潮的掉下泪来。
        “爷爷,你哭啦!"
        “哭啦,就去邪啦。”
        "核子,回家则。
        “俺给你松开绳子。”
        孩子欢欢地跑了。疙瘩爷一边卷着绳子,一面看孩子远去的 背影。他没想到自己古怪的举动克招来孩子那么多的猜想。孩 子,明天你就看不见俺这古怪的老头了,你叫得好,十个老失九 个怪,- •个不死都是害。俺这就去死啦。天大地大海大,为啥把自己挤兑得无路可走?人在难中想亲人,谁亲?老人能背起肉瘤 子却背不起良心帐。病海堵得他喘不上气来,活着求都求不来的 事,也许死后能圖泛了。他想拿这根绳子吊死在火碱厂门前的老 树上,出了人命,上头就不能不管污染了,而且老坐子村长会将 他抬回村里厚葬。老了,啥也没用了,能死在日思夜盼的家园就 够了。老人想开了,就将困倦迷惑的老脸扭向大海,心里说,海 呀,俺这忙算是帮到头了。于是;眼窝里又有泪水下来,他在海 滩上站了很久,手像干树杈一样叉巴着,枯枯的皱皮里拱着干干 的骨节,骨节旁的脉管一跳一跳的。这时候,老人裤裆湿了,裆 处凉涼的泅出一片黑迹来。他不敢在海边久呆了,扭转身,倔倔 地走了。約鹰落在他肩上来,由于他肩上搭着绳子,鹰爪踩上去 滑滑的立不稳,就又飞起来。鹤鹰呱呱叫起来呼喚着走邪的主 人。老人的魂仿佛飞到天外去了,眼见着没有啥东西能喚醒他 了。那张脸空空静静的,工厂门口也空寂无人。望着那株歪脖子 老树,如望一坐墓穴,白骨累累,阴风阵阵,越瞅越像自个的归 宿。老人不慌不忙地向树杈上甩绳子,甩一下,绳头就滑溜溜掉 下来,再用,还掉,好像树伞里坐着跟他做対的鬼。老人心虛气 短,头皮一阵麻胀,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子。远远的,有人喊:
        "老东西,又堵水道口来啦?"
        疙瘩爷缓缓扭回头来。
        “老头儿,碱厂叫你搅黃啦!还要怎么样?"
        疙瘩爷走过来,看见厂门紧紧关着,门口上挂着“转卖厂 房”的木牌子。那个看守厂房的工人又说:“还是你徒弟心疼 你,这么一摊子说扔就扔啦!老东西,你福份不浅呢!"
        "天吶 ”
        疙瘩爷先是一懵,就禁不住泪水汹沛了。
        海,说好就好起来了。
        “这海,才真正称的上海啦。”疙瘩爷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 候走到海滩上来了。夜里一场透雨,将赃兮兮辱眼的海滩冲洗得 光光溜溜。海的颜色也变蓝了,青紫的怪圈消失了,红藻又张牙 舞爪地铺展开了。这情景老人一向是要看得入迷的。老人感激 呵。梭子花那丫头还算有良心。別小看那树桩粗的水道口,别小 看,细水长流会吃掉大海的,他想。村长老座子也算讲信用,尽 管没有像他吹的这么爆,还是说服r老族长准他回村住了。村长 张啰着修好老人旧宅,还把老人办成五保户,说,疙瘩爷你往后 就别在海滩上荡野魂啦。疙瘩爷百感交集,俺回村住了也不丢守 海营生,俺福浅怕是架不住哇。村长说你看着办吧。村长不髙兴 了,老人心里就鼓鼓涌涌。他也确实有这份心没那份力了,见好 就收吧,别再滋生意外枝杈。说不定哪天他躺在家园的老屋里一 觉睡不醒了。他想,就权当与海吿别了。不知怎的,眼前秃秃的 海滩和哈欠连天的海就是老也看不够,看不够呵。
        海一截一截亮了。浅泓里的红藻被雨水洗得鲜亮极了。红藻 在老人眼帘上拨弄岀无数飞舞金箔。海也是喜雨的,雨水稠r, 鱼虾肥红藻美。有一日红藻发黃的,远看像马尾藻。疙瘩爷就慌 了,以为红藻患了黃胆病,花钱请来十三咳给下“符"后来落『 --场春雨,红藻就很快变成本色了。老人这才知道红藻也是喜雨 的。疙瘩爷光着脚丫子,咕嘰咕嘰在浅泓里踩着,小浪头推涌着 红藻,在老人的脚脖儿处心滿意足地打着卷儿,有几丝朝他腿肚 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脚痒得不行,就弯腰抓起那給海藻,用鼻子亲 切的嗅了嗅,不粘不涩,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绪就慢慢辽阔起来。
        海好了,天也跟着蓝。天蓝的能-•把拧出水来。没有雾,日 头刚露半张脸,海天就豁亮了。这时候,老人发现自己那条走了相的航板船被夜雨冲到海里去了,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在.海里逛 荡C他很想摇船去海里看看。转这一回,他就将破船送给带肚 儿。他看准了,那小狗日的将来是个守海的好料子°可是破船离 他至少隔三五道泓了。这是小汛的时候泓•道比-道深。老人听 到深泓里哗然作响的水流声了。阔大而沉闷的水流响陡然振作r 老人的精神。老人甩『上衣,将裤腿卷起来,准备涉泓『。涉泓 是老人的拿手把戏。由于泓底冲出的深深浅深海沟,海水的流速 就不一样了,这就看眼功,身体还没移至前面水流时,就得透过 浪花断出流向和泓底深浅来。老人举着上衣,一点一点走入水 里,眼腊着海面上纵纵橫横的亮带子。无论海浪怎么涌动,他 都能撑着平稳在海里走,像走平地一样漫不经心。海水缓缓升起 来,很快就没r老人的肩头,老人凉得吼了一嗓子,就沉稳而冇 节奏地挪动脚步。網鹰在老人头顶飞来飞去。老人亳不费力地涉 过五道泓,就追上悠荡的破船了。他像一只老海怪,笨拙拙爬上 船板船,抖着身子,嘴里扑扑地吐着气。拿上衣擦净了身子,老 人就摇船朝深海去了。
        老人哼起闰年谣,声音哑嘎苍老。
        这一回疙瘩爷发现红藻王了。老人很早就听先人说,这片海 域有个藻上。藻王是一个由无数红藻丝滾起来的球状藻团,很大 很大,滾动起来掀起的浪花呈伞状,是老人从来没冇见过的。藻 王在这块地蟻上扎根儿有些年头了,传说藻王会切怒,怒起来就 搬家远走,/找新的海域。老人就伯藻王搬家,藻上任,红藻就 会留下来,藻王没」’,那成群成片的红藻就跟者退潮的海流走 了。怕不是好的兆头,疙瘩爷有生之年有幸看见藻王。起初,老 人往船里捞•些浮起来的死藻丝,死藻明显少多了。正捞着,老 人看见一片伞状的浪花来了,就愣了片刻,紧摇小船划过去,看 见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便一•堵厚堵,隔远了看才是圆形的一 角。老人的脑偎轰地响起来,哦,藻王!前阵子海坏了,老人以为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没成想,厚原鲜鲜的大家伙还在呢。红藻 搅在一起长成一团的。那种凝滞、粘稠和雄浑的感觉,使老人欢喜 得叫岀声来了。藻王,福佑着世人,托着一片吉祥。祖辈人说, 藻王扎窗子很少移动,明显着海变惊扰了藻王,使之藻王在小'汛 时的潮汐变动中显得烦躁不安了。藻王,安生的回去吧。疙瘩爷 默默地守着藻王,虔诚地祈求它安安生生地旋回海底。「I错午的 时候,藻王缓缓沉下去了。老人目送着下沉的藻王,心里方平顺 下来。
        傍晚的时候,疙瘩爷回村来了。
        尽管老人风烛残年了,老人摇摇摆摆走上村口的时候,还是 努力昂起头来,弄得像当年做海眼那样神神气气的。街灯一照, 老人的脸相像块老铜放光了。可是老人的形象毕克没有营造好,身 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藻腥味,胡茬上挂着鼻涕,一闪一闪亮。 約鹰立在他肩头上。鹰身上也有一股怪味,与老人身上的气味合 起来,魚了一条街。街上人很少,见了老人也是淡淡漠漠的样子。 有些新媳妇捂着鼻子躲躲闪闪,冇几个孩子追了一阵看稀罕,就 被大人喝回去了。老人努力笑好,十分渴望地寻着村人,只要他 们閏上来,他就给他们讲藻王的故事,哪怕说一宿。然而,没有 人搭话,小村很冷漠。老人走着,心里委屈地想,村人不知道俺 是赫赫有名的海眼么?他们不知道俺豁出老命为他们保住那片海 么?老人灰沓沓地走一趟街,碰上一拨搭话的人是要出钱买他肩 上的鹳鹰。老人横他们一眼,就溜进家门里去了。家里也没有大 的异样,老屋、槐树、菜园子。到家了,地地道道回家园了,这 都曾是他啾也瞅不够的东西,是他梦绕魂牵的世界。他得到了, 却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提不起神儿来,再也爱不起 来了。老人进屋来,不点灯,也懒得生火做饭,就那么闷闷地坐 在门坎子上,掏出烟斗蛔地吸烟Q他脑里空空,啥念头也没冇 了,所有的真情部一勺燈了。夜洋人静了,老人连衣裳也懒得脱,往土炕上一•偎4就算睡觉了。睡不着,睡不着,老人又坐起 来,觉得缺了啥东西。到了家,还映啥呢7老人爬起来,癒癒症 症地走出来了。这次出来,老人没带鹤鹰,像磨道上的膳驴, 在村里转悠,-•夜,天亮了方倦倦而归。这一宿折腾,疙瘩爷就 苍老i午多,人越发矮钞了。天大白大亮了,老人更是睡不着,挪 到街上的老墙根儿下晒暖。老人回村盼得心都发霉了,真的回来却 啥意思也没有了。村里房舍的模样着实受看,可人心乱了,一切 都乱得不像样子。从晒暖老人们碎嘴砕舌的学说中,他知道村里 天天有人吵架;天天有人为一桩小事骂大街;.为一块房基地打得 头破血流。更让老人伤心的是,见死不救赶出家园的村规早已自 生自灭了。村里有个娃子参与杀人也能拿钱买出来,活的比世人 都硬气。人们疯了似地向海索取,没人关心红藻,没人会哼闰年 谣了。老人眼见着小村上空外日笼罩着邪气,怕是多少道“符" 也镇不住了。小村走邪了,怕是大海终归难保。疙瘩爷忧虑不安 的眉头胀出肉疙瘩,再也不愿听下去,也不敢往下想了。他嘴里 喷出哈气,暖化着天。心里百事不搁,蹲在墙根下的疙瘩爷就能 够眯眼打瞌了,他的鼾声像冬日的风一样哨响。孵暇啪啪,一阵 鞭炮炸响起来。
        疙瘩爷被惊醒了,慢慢撩开眼皮子,远远地瞧见村口国着并 多人,旁边停放着小轿车。老人猗想哪家的娃子結婚」'。他早已 过了石热闹的年纪了,又迷迷糊糊闭了眼。这时候,从老人身边 走过的人说,梭子花的海产品贸易公司今日开张啦。疙瘩爷全听 见了,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闪闪悠悠奔那里去了。自从梭子 花从他泥屋里回来,老人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总觉得欠了她什 么。这丫头身上的人情和义气总算没有断尽。他这才觉得女人家 挑梁皐事不易,不成事落人耻笑,干成了谁都想吃一喘。俺对她 是不是逼人太甚啦?老人惴慵地想°
        这节头的人说痛就騰,说抖就抖起来」'。疙瘩爷塁.着彼人簇拥着的梭子花。她着实有风光,头发.没梳,随便披散着,衬衣扣 子没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样子很拿人。老人爱看她的眼睛,那 曾是一双很厉害的海眼。这会儿变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红红的, 老人猜想里边藏了啥东西,是火,是红头巾,是小灯笼,还是金 元宝?老人没哼声,梭子花就看见疙瘩爷了,挤出人群奔过来, 笑着说:
        “师傅,听说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爷狗咬刺猬不知咋咲嘴了 o
        “师傅,早说你回村,啥事都没有啦。”
        “孩子,师傅不开面儿,你不恨俺吆?"
        “格格格,俺从不记恨人!师傅。”
        “往后,你混的更好,师傅才好受哇! ”
        “师傅,那事别总挂心上! ”梭子花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 “你不找着俺,俺也该转向啦!市场调节,啥赚钱干啥,今日一 开张,俺就将-列车海蛍发往省城啦!比办厂子还火!"
        疙瘩爷乐得嘴巴像煮熟的蛤蝴,合都合不拢了。心想,这丫 头行了,真的行啦。梭子花大模大样地跟着笑,泪花花就扑闪开 了。笑着笑着,梭子花的脸就阴住,说:
        “师傅,老座子幕后的勾当俺全知道! ”
        “孩了,跟村长搞好关系,他也是为保住海呀! ”
        “屁,他心里没海,只没自己!”
        “孩子,又发蠢气啦。"
        “哼,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老座子打铁烤糊卵子, 不看火候!为保他的太平官,整这个拉那个,整日算计人!这叫 啥本事,姑奶奶就是瞧不起他!还要走哪儿骂他哪儿! ”
        疙瘩爷咧咧嘴:“都孩子妈了,说话还那么粗!别斗气,村 长还是器帀你的。”
        “器重?狗操的,他净坑俺! ”
 
“罢罢罢,大喜日子,别枢气啦! ”
        “哼,日后有好戏看吶!师傅,俺的话先放在这儿,这海早 晚仔一天糟在他手里!梭子花说着眼亮起来,“要是俺当村长 啊 ”
        疙瘩爷说:“你这嘴可不是善儿茬哩! ”
        梭子花说:“天生歪腿葫芦,没长四致。”
        人们哄地笑了。有个小伙子说:
        “经理,该去车站发货啦! ”
        梭子花跟疙瘩爷吿了别,就粗手粗脚地钻进轿车。车徐徐开 走了。疙瘩爷辻分成熟的额头挺挺地仰起来,目送着小轿车远去。
        六
        棱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爷的心情仍不能好起来,心里 怅怅的不知怎么打发口子了。是梭子花成全了他,使流浪大半生 的老人有了回家园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使他认清了家园 的真面目,扼杀了他支撑生命的念想。隔一层雾气看家园比回来 要美好。那样,无论在大海里的哪个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 他都能感到家园的存在,有一丝慰籍。然而,他心目中的家园毀 了,就像太阳掉进粪坑里。也许,是老人太恶毒了,村里有啥不 好?谁骂你了惹你了 ?没有,连老人也不明白这种失落和伤感是 怎么涌上来的。老人在村里没意拉撒地晃了些天,就病倒了,病 很重,连上海边定走的气力都没有了。老人孤零零地躺在老屋的 炕头上,拿拳头抵在自己的胸窝里,嘴里发出髙烧时才有的晕晕 乎乎的呻吟。老人没有髙烧,只是脑袋痛得要炸。絢鹰在屋里憋 得咕咕叫喚,扑楞楞滿屋房梁上瞎撞。“海,这会儿的海怎么样 了呢? ”老人望一眼鹤鹰说话。这时候,老人才明白心里欠缺的 这块是听不见海涛声了。他在海边呆服了,一个个漫漫长夜,全 靠红藻和潮音来充填他孤独的心室,点燃心火,驱散永无休止的痛苦和耻辱,老人想着,就慢慢睡去。他做梦了,梦见了海,梦 见了藻王,梦见了村人给藻王过起海藻节来,老人激动得一杆鼻 梁发酸。
        “疙瘩爷,疙瘩爷一一'•‘带肚儿进屋来将老人城醒了, “俺 逮着地图鱼啦。八 ’
        疙瘩爷喘喘地扭头,望见带肚儿肩扛泥泥水水的鱼罟的得意 样子,喉咙咕嚕了一声。
        “爷爷,你病啦?”
        “爷爷……怕是……不行啦。"
        “俺煮鱼湯给你喝。"
        “海子,海好吆?红藻好吆?”
        带肚儿怔了怔,飢出一嘴豁牙:
        “好,好……都他妈好。"
        疙瘩爷的老脸天真无邪地笑了。
        “爷爷,俺拿你的舸板逮的鱼! ”
        “勲板就送给你啦……"
        “俺还捡了一条破船板船吶!”
        “小狗日的,真有福气。”
        带肚儿做了鬼脸儿奔堂屋灶台去了。
        疙瘩爷脑袋疼得不行,身子动都不能动。老人鼻子又酸了, 他追忆着梦里的海藻齿。对了,他对家园的眷恋不还有一个海藻 节么?今年是闰年,是辻节的年头儿。老家伙,挺住吧,年未过 节未了,无论如何也要挺住。人有正邪两股气,古往今来邪不压 正哩,气在人在,气泄人就完了。老人想,浑身的骨节就咕咕一 阵轻响•他笑了,笑容是硬,撑出来的。带肚儿还真有两下子,他 将鱼捣碎了,丢进沸腾了的油湯里去,灶膛猛猛加火,将锅急催 滾开之后,再用温水慢慢蒯一阵儿,汨汨的翻泡吱吱作响。等泡 儿灭了,他就端出担瓷大碗盛的滿滿,端进屋来:“爷哩,瞄湯啦!"疙瘩爷心膛热热的,心想平时俺没白疼这小狗的。老人 的嘴在碗沿溜溜转动,“啜啜”的滾燙声很响脆,鱼湯任老人嘴里 打滾儿,停一下,流向喉口,眼泪就下来了。带肚儿说:“快喝, 鲜哩! ”然后有一串清水鼻涕流下来。
        “老叔,在屋呢?"村长老座子来了。
        “喔一一”疙瘩爷应一 •声,呛咳嗽了。
        带肚儿季着空碗薦鳶躲出去了。
        “病啦,老叔?用不用叫大夫? ”村长坐在炕沿匕掏出烟 卷儿来。疙瘩爷连连揺头:“不麻烦大夫啦!不要紧,头晕。” 村长老座子忽地想起什么,从徘腰里摸岀一只空孺的暖水 袋:“这玩艺儿你老留着用吧,去寒吶!”
        疙瘩爷感动了: “你看这,这么忙,还惦-记俺。”
        “你老人家守海有功啊!”
        疙瘩爷沉默良久,身子顏颤的。
        村长老座子憨憨地笑了,他敬仰老人又害怕老人从老人与 梭子花的较虽中晓得老人的厉害了。站在大海一边看,疙瘩爷的 的确确可以感动天地;可站在村长一边看,老人会成为累赘了。 这些天村长找出自己恐慌的症结来了,这世道光靠权威不行了, 得抓钱,办企业,腰里揣着硬货是啥感觉?冇财力垫底,权才有 用,财没了,多少伟大也没有尿你了。都[象梭子花那样翅膀硬了 对付他,他会有好日子过么?他要办厂;自古以来无商不富, 光靠海不行了。他将梭子花碱厂的厂房买过来开办了纸厂,旁边 又•拉溜儿建起轧钢厂。钢材一夜里热起来,价格翻着跟斗涨, 得尽快抓住,不会看远,所以工厂设施就不会全,就会有污染, 眉毛胡子乱成一把抓。有得就有失。冇人骂他糟践大海。他妈的 糟踏就糟踏,没有钱这海又有啥好留恋的?然而,当他静下心来 面对大海的时候,心里乱乱的不是滋味,特别是一想起疙瘩爷, 心里就打冷子G他想操办--回海藻节,既稳住了疙瘩爷,又对村人宣吿,他老座子没忘大海,往后大海坏到哪步天地,他心里能 平衡一些。于是,他找疙瘩爷核汁这事来了。他一提海藻节,疙 瘩爷脸子喜得不行,一挺一挺地硬坐起来,叫道:
        “英明,英明哩!你跟俺想一块儿啦!"
        “你拿算个日子。"
        “俺有这资格么?"
        “你是一代守海人,有! ”
        “那就6月6日,六六大吉。”
        “好,就这样敲定啦。”
        疙瘩爷心花都开了,身心被喜悦泡润,血脉就活顺了。
        节日说来就来了。病殃殃的疙瘩爷奇迹股地好起来,苍黃的 脸上润了老红,眼神放光。疙瘩爷和村里几个年轻人拿干海藻扎 成草龙。村长找老族长核计核计,还由疙瘩爷点龙头火。疙瘩爷 拿岀上回搓出的藻绳,没想到绳子在这儿派上用场了。在节日的 前一天晚上,村长老座子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讲了-通过节安 排。第二天响晴的,天气是无法挑剔的。疙瘩爷在下午就扛着鸽 鹰,光着痩瘦的脊梁,独自去老坟地了。坟地是渔人的墓庐,是 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离海边不远,借祖宗仙气,求祖先保佑, 每次海藻节都是先在坟地聚群儿。从这儿点龙头火,然后火捻燃 着,由点火人去滩上点草龙。疙瘩爷走着,树渐渐少了,泥岗子 多了,地势就有些苍茫的大海味道了。老人撅暁蹶蹉走,腰里的 酒葫芦滴哩当啷地晃荡。弯腰撅腱爬上老坟地那片高岗子肘,日 头就要下海了。老人坐在泥岗的树桩上,韵鹰可劲儿地飞上飞 下,叫声也有些凄凉。老人的心火该成势了,光着上身也不觉冷。 暮色落下来,孩子们虎虎地在滩上跑,将憋了好久的一声吼岀 来:“过一一海一一藻一一节一一喽一一”喊声鲜亮、亢奋,杂 了些说笑声和脚步声。疙瘩爷听到吼声,眼睛里就看到了大海再 生的晕光,灿烂着苍凉绮丽的日子。万象生生灭灭翻翻覆覆,唯大海是长久牢靠的,小村日后的生计和荣光都山大海托着呢。老 人深深地感动了。人应该有良心,大海不瞎眼呢,你敬它一尺它 就回你一丈,走不完的蛤蛔滩,摇不完的橹橹把儿,亲不够的海 浪头。老人想在点龙头火的时候将一辈子积攒下的对海的感激全 部倾泻出来。天黑得纯粹了,坟地里很静很静,一丘丘的墓庐人脸 似地叠排着,鸽鹰落在坟圈里的古树上。路走到头了,渔人就到这 里安歇。老人觉得没多久他也就到这里来了,来这儿报道之前, 老天就賞给他最后一次点龙头火的机会。老人等着,耐心地等待 着。密密的花脚蚊子跟老人摆起迷魂阵来,在老人的脊梁上咬出 一层毒疙瘩,成了蛤蟆背了,一抹就一把血。老人不在乎,他看 见滩上黑暗中闪耀的渔火了,渔火-粒•粒跳。•热嘟嘟的海风将 充斥了藻腥气的海滩搅得骚功不安,稀稀拉拉的渔火引起老人多 种猜想。按往日的规矩,人群也该往老坟地聚拢了。今日是怎么 啦?老人耸起了弓一样的眉毛,心里悬吊吊的。
        “老叔,老叔,害得你老这般等。”
        村长老座子领着一个小伙子爬上泥岗了。
        “老座子,你可来啦。”疙瘩爷说。
        “老叔,咱回家吧!"
        “冋家?不过节啦? ”
        “唉,让那帮龟儿子搅啦!"
        “谁敢?给他f三胆子! ”
        “老叔,你不知道吐! ”村长老座子沉下脸来。“就要往滩 上抬草龙了,三检和马强找俺要工钱,那叫吃人,张口要五百 块!俺不应,两个杂种二.下两下就给草龙砸啦!唉,当初做龙时 就不该要这两混混儿呀!再说,今日子也不巧;来大汛了,村里 人都去赶夜潮兜蟹啦!每户倒贴十块八块的也没人来呀!”
        疙瘩爷浑身如一堆林土,无声地瘫座下来。完了,啥都完了。 连草龙都敢砸,就不怕遭报应么?老人记得三栓那杂种曾眼泪汪 注地求他让他做草龙U连眼泪都假了,还#啥足真的呪?还占広 见利忘义的村人。都是为钱么?为钱?不是为钱又为啥呢?天大 地大哪还有一块净土哇。两行浊泪,从老人的深眸中溢出,稠稿 地流。
        “别难过,老叔!再定个日子……"
        疙瘩爷的身子慢慢蜷下去,老脸很怪。他拽出腰里的酒胡 芦,咕嘟咕嘟仰天猛灌,喉咙里滾着凄凄的呜咽。
        “回吧,老叔!到俺家去喝。”
        疙瘩爷依旧旁若无人地喝酒。
        “老叔,走哇! ”村长不耐烦了。
        疙瘩爷觉得天旋旋地转转,老坟地倒过去了。人、老树和海 滩也都慢慢倒过去了。順倒着看这夜景却很有意思,很有石头儿。 老人嘿嘿地笑起来,扔了酒葫芦,将红藻绳-一圈一圏缠在身上, 哆哆嗦嗦地拿火柴点燃了绳头儿。干爽的藻绳燃得很烈,火绳焼 肉的声音咳吸响着,荡起一片焦糊味'。老人站起来了,笑着朝泥 岗子下而走,扑扑跌跌地打摆子。老人跌倒爬起,跃起又跌倒, 和夜的颜色溶为一体,唯有火红的豆点闪闪跳跳。他身后没打 人,一只納鹰对若黑沉沉的海滩在嚎住喊。
        七
        第二天疙瘩爷彻底醒酒的时候,再次离开了家园。送一走, 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也不想回来了。他携着鸽鹰,拿一根树杈挑 着简单的行李卷,悄悄回到了海边的泥屋里。
        日子傻一泓静水。可是大海的日子却是在呻吟的咆睦中挺辻 来的。大海在挺死,挺一天算一天。老人走了才三个多刀的光景, 海坏得情形是很吓人的。死藻越积越原,层层叠叠地将海滩涌盖 了。疙瘩爷又走上了老河堤,到旧碱厂的地玲上转转,一看,就 傻眼了。碱厂转成纸厂,水道口还是老样子,只是黃浊的废水变成緑色的纸厂两侧是-排 排的轧钢厂,车水马龙,热闹热 闹,黑烟滾滾。老人愣了许久,强撑着身了,黑黑地绷着老脸挨 着门口找厂长。没人搭理他,都是一脸鄙夷的神色。他们干疯 T,三班倒,班班都是计件承包。老人问紧了,就不耐烦地说, 这几个厂里只有副厂长,正厂长是村长老座子兼着。“老座子, 你个屈老座子,整个一个欺师灭祖的投机分子! ”老人的声音变 成可怕的嘶喘了。老人风风火火地回村找村长了,村委会人说, 这阵子村长可忙坏了,这会儿又到外地拆借资金去了。老人愤愤 地哼一声,阴眉沉脸地回到海边来了。老人不敢正视大海了,慢 慢压住心惊,坐住泥屋里,又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绳来。老人的 心像被人摘了去,空空的,脸苫苦地愁着。老座子是他最信赖的 人,也跟他玩起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你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 碎。他咒着,又想起梭子花走时跟他说的那句话来了。老人就锄 了劲儿搓那根绳子,他没有别的招儿了,就会搓绳子。可是,那 天中午,老人的绳子还没搓完,带肚儿就惊惊乍乍地跑进来喊:
        “爷爷,快来看吶,海咋啦?”
        疙瘩爷跟贼撵似地跑岀来,手里还捏着那根没打完的绳子。 老人呆了愣了傻了。过午的日头又懒又丑,白秋秋照着躁动的海 浪头。那个神秘恐怖的青紫怪圏儿弥弥合合。潮水泣泣诉诉退 去,发山悲怆的哮喘•声。大海的颜色在老人眼睛里极冇层次地变 换,苍白、淡灰、黛蓝、深紫、血红。红藻拥拥撞撞疯疯癲癫地 随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结在一起,掀起几分妖冶的红雾,映得天 景儿像烧着一样。红雰慢慢涸开来,一点一点织成蘑菇形。疙瘩 爷知道祖先叫他“开雾” O开雾是很有说头的,那是海龙神动怒 吹来的仙气。红藻走了,它们会成群结队地退到深深的大洋里 去,寻觅新的家园。他听祖辈人说,光绪年间海上“开雾",就 来过这么一回。后来红藻汉回来了,这一冋怕是一去不返了。疙 瘩爷听见了红藻撞击的颤声和深处荡来的嗦嗦声,愣了许久,方 省过神儿来,抡圖了手里的藻绳,骇然地吼了一声:“红藻,不 能走哇一一,他扑扑跌跌奔勲板船去了。絢鹰正在云层里翻着跟 斗,听见主人的吼声,虎虎地斜冲下来,追着削板船。鹤鹰也感 觉出海势的异样来了。带肚儿闹不清出了啥事,见疙瘩爷诚慌诚 恐的样子,心里也紧张起来,顚顚儿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剜板, 一路追来,紧紧咬着疙瘩爷的制板船。
        整个大海在悲泣地翻涌。老浊的浪头裹着红藻退去,大片大 片的黑色泥滩十分得意地从海里钻了出来。疙瘩爷看见渔船没有 准备,被退潮甩下,臥在秃泥滩上傻呆呆地晒屁股呢。老人没注 意带肚儿在后边粘着他,带肚儿也不敢吱声,怕老人骂他回去。 老人这回认定是海走邪了,海走邪的原因是村人激怒的。海真没 法看透,再也看不透了。大海涨潮和退潮的规律连光屁股的孩子 都知晓了,可是“开雾"时红藻集体迁徒,是渔人很陌生的,连 他这个守海人也是头回见着。他听人说这股淫威是来自海底的。 老人已感到伽船釘似的沉闷声音从大海的腹中荡来2有一种包孕 天地吐纳日月的气势。老人觉出大海的冷峻和无情了。红雾和海 雾化在一起,使海面变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能见度就 差了,使老海眼的「1光限定在小圈子內。老人凝神去搜巡海面上 伞状的浪头,他要尽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将藻王拦回来,藻 王在就会有红藻在。尽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却也是很对路子。 关键是他在这片海域里能寻到藻王么?就是碰见,凭他孤单力薄 的小老头能截住藻王么?老人明显觉着体力不行了,年轻那阵儿 肯定会的,不管能不能拦回来,老人就是这么想了,想是他的自 由。回去了不还是神神怪怪地搓那条绳子么?想到绳子,想起家 园,老人情愿死在海里。海比人更讲信义,海不瞎眼呢,他想。 可是,眼前的海也翻脸了,红藻也象得了大赦一样,逃得贼快, 张牙舞爪地弹开了,弹出丝丝金红,网似的,忽儿探头忽儿下 沉。老人的破鼬板也随之f蹿一蹿,好像一匹失控的野马发疯前行。顚得老人身上的血往头上沛,老人晕得眉眼缩成一团,像一 块干柿饼子。浪泳子不时喷溅到脸上来,流入嘴里,又将他脸上 的泥灰冲岀一道道弯弯的小沟儿。老人粗糙地咳了一声,吐岀咸 水,蛮悍阴郁的大喉结就上下滑动。水花在船帮上蹭着,不时就 漫来」股儿,老人脚下水水的了,铁锚和锚绳都泅湿了。这时 候,老人才觉得牲口槽子似的窄勲板用着不爽手了。他使劲儿地 摇着橹,寻着伞形浪花。红藻流势很大,颜色变得紫红,猪血似 的,映在船板和老人验上黑黝黝闪光。血水随着海流飘去,浊浪 排排朝远海推进。在乱马朝天的咆响里,老人遥遥听到几声召 喚。
        “爷爷,俺来啦一一”
        老人扭头看见划船顚来的帯肚儿。
        “快回吧,小狗
        带肚儿很兴奋:“你去干啥? ”
        “去寻藻王。"
        “啥是藻王?"
        “没空跟你讲! ”
        “俺帮你,爷爷! ”
        “你不要命啦? ”
        “俺不是奔种! ”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老人怒成一张猴腱脸吼 着c抬起头,就看见与泥岬岛拉平的一道高高的海浪头,像一张 银色水帘子横挂在海天之间,裹着一片哗哗喧嚣。老人知道这是 泥岬仙北头吹来的一股邪风催起来的,就像…道天然屛障。他当 海眼那时,就独自驾船闯来闯去。老人扭过头来,冲节肚儿吼了 声:“你从这儿摇船上儡,快,听爷的话! ”老人话音没落,蛮 橫的大掌将榕一挑,船就順过水帘子,船在水中割出-巾嗖嗖的 声音。老人颤颤抖抖地摇晃着,愣神儿的时候,带肚儿摇荡着破 触板飞血似地闯过来了。老人想试试孩子的勇气,这小狗口的初 生牛犊不怕虎,行啦,或许拦海藻王的时候真能搭上手呢。带肚 儿使劲儿摇着水涝涝的小脑袋,咧咧嘴巴,又跟紧了疙瘩爷。疙 瘩爷觉得带肚儿这样在家里失宠的孩子才能在海里滾成硬汉子。 他小小年纪就挑梁拿事了。老人想,将船一抹,人和船就斜斜划 开,将带肚儿的船引入一片空档儿。带肚儿的船順顚地朝泥岬备 鎌拢了。孩子急赤白脸地摇船调头,已来不及了,水流越来越 紧。老人和鹤鹰离他远了,孩子知道老人怕他吃亏跟他摆迷魂阵 児。他就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唏哩哗啦脱光了湿衣裳,露出 被日头晒黑的小鸡鸡,弯腰撅腱就要往海里跳。这娃子,不是拿 铁锚子往老人心尖子上戳么?老人刚刚拿定的主意又叫没头风给 撞乱了。剥那冋,老人远远地吼一声:“带肚儿,接锚! ”带肚 儿摇了摇身子还是挺住了,看见一只铁锚头带着一条闪/的藻绳 呼呼生风地飞来,“咔”一声落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烟•話酒腌的 粗嗓门说:“孩子,沉住气,过会儿咱拿绳子拦藻王!"帯肚儿 乐了,脸赍子一片虹彩。老人没有打完的这根藻绳竞在这儿派上 用场了。老人和孩子的船就用一根藻绳连在一起了。藻绳像条鞭 子“啪啪”地抽打者海面,不时弹起一丝丝海藻。疙瘩爷将绳子 头儿攥在手心里,又缠在黑炭棒似的左瞥上,拿一只手摇橹撑着 平衡。绳子从他后脊的肉痛甩过去,就可以抬头寻藻王了。他知 道大批的红藻还没卷走,藻王就会卷在里面。他寻着小伞似的浪 花。可是,他的眼睛坏了,看啥都是红红的一团,分辨浪花的能 力几乎丢掉了。老人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慌,腾出一只大掌狼 狠地碾着眼窃儿,儿乎搓掉一层眼皮子,脖开,眼前还是模模糊 糊的老红。“这老眼真没用! ”老人憤憤地骂着,知道自己的海 眼营生做到头了。不知怎么眼睛就坏啦?当他再扭冋头来的时 候,又影影绰綽地瞧见那挂水帘子。逆着阳光看水帘子,红晕就 淡一些,只要藻王从広里滾过去,他还能够看得出来。还有,他 还可以拿鼻子嗅出•那个大藻团的气味。他见辻藻王了,它的鲜气 汝再得呛人。老人没别的咒念了,唯有将•线希望挂在那面水帘 于上。风吼索了,浪头愈高愈烈,一拨一拨的红藻随潮退去,十 分招揺地从老人眼皮底下溜过。老人虽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 了气味,一下子涌进肺腑。一声苦苦的、近似呻吟的叹息,颤颤 地从他心底涌出来:“红藻红藻,留下来吧! ”带肚儿拽着绳子 在浪头里順術:“爷爷,咋还不见藻王啊? ”老人侥幸地说广真 的不来倒好啦!小狗LI的,拦截藻王将是倒霉透顶的事啊。"老 人觉得自己要拖垮了。僵」'一•会儿,两条打橫的船吃不住劲儿 了,被浪头拍得丢了模样,痉挛着随流退去。这时候,老人的脑 里猛地打『个闪,红红的水帘子突然变黑了,海里轰轰地响了, 转眼间水帘子炸碎,血浪花喷泉似地溅起几丈高,哪怕很远的地 力.也能看得见。老人嗅到浓烈的藻气,呵呵呵呵地呛嗓眼儿。是 藻王!老人明白过来。这时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红的,熔锡一般 铅灰,.粘稠,晃亮,似乎还夹裹着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厉厉地 吼了声:“带肚儿,拉绳子一一”带肚儿脆脆地应一声,藻绳就 像弓弦一样拉直,拽得崩崩山响。藻王滾过来了,呑天呑地的势 头橫扫一切,藻绳像纤丝一样不显眼,轻轻一撞,就断了。藻王 滾动得速度很緩,但两只鼬板也被这个庞大的怪物顶翻了,又被 藻王弹起来,变成了两堆飞溅着的木头片子。疙瘩爷没想到他们 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人在藻王面前像一只饿癖的小鱼那么软弱 无力。他頓觉茂条子像铁链条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 叫,他感到身上肿起纵纵横横的肉棱子。鼻孔也涩涩发堵,一 抠,挖出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踩着水探头寻找着带肚儿,滿眼 浑浑血红,只听见鹳鹰低低地贴着水皮嘶吧。老人拚命扒拉着身 旁的藻丝,疾疾往泥岬為方向游移。老人此刻很想再与藻王拚一 回,可他怕带肚儿被彻底沉下去。那样一来啥都是罪过了。他不 能为索回藻王而造成新的不可饶恕的罪过。孩子是再造着的自己老人声嘶力竭似地吼起来。没成想,带肚儿这歪腱葫芦邪路 种邪命长呢,他泥猴似地探出脑袋回应着。带肚儿被浪头顶上泥 岬岛的泥窝子里了。他没有恐惧,双手插腰,威风凜凛地喊着:
        “快过来,爷爷一一”
        “你在哪儿?"。
        “俺在鶴上啦”
        “呆着,别动! ”
        疙瘩爷心里踏实了。他不再往岛上游,又折回来。他啥也看 不见了,眼珠胀胀得像要炸裂。红藻与海流醉了似地摇舞,将他 身体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里灌滿了啜哦闹响。他喉咙里圏倒连 片地咕嚕着。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企一 块木板,竟碰在板上的铁锚头了,用力掰下来,扯出绳头,朝水 流方向狠狠甩出锚头。锚头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绳子就绷直了, 老人死死拖拽着,拖拽着,顺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层一层的 红藻所包裹,裹得厚厚的,圆圆的,远看就像一团新生的藻王, 泅红了海,染红了天。總鹰追逐着藻王,哀哀鸣叫着,远去了。
        八
        三天之后,鹳鹰飞回来了。
        带肚儿看见鹤鹰,跪在海滩上,哇地哭出声来。他再也看不 见疙瘩爷了。村人看见飞来飞去的鹤鹰,都心里惶惶的发怵了。 梭子花望着鹤鹰,孕起一脸的悲戚,啜啜地哭了。村长老座子看 见總鹰,眼神怯怯的,默默地闭上了,牙咬了又咬,一句话也没 说,竟头一回犯了偏头疼。以后他再也不敢抬头看納鹰了。鹳鹰 神神怪怪地旋着村庄上空飞,任人千呼万喚也不落下来。有时呱 呱地叫几声,那很吓人的声音仿佛要向村人吿诉点什么,可它说 不出来。海里映了红藻照旧有鱼吃,工厂的钱财滾滾而来,村人 的日子过得相当宽展、滋润。走的走了,来的来了,并不有怎样的惊奇,怎样的忧伤和怎样的亢奋。可是,就在这个闰年初秋的 一个黄昏,果然应验了疙瘩爷相信的魔咒,就如歌谣里唱的,一 个使人闻之生畏的神秘传说显现」'。黄昏时,火海的水位平平缓 缓地涨,涨至村口 J',只有望一眼滩岸的菜叶、海带和死鱼在水 面死气沉流地过漂,方才显出这潮依然在涨。人们没右理会,静 夜子时,夜气沉沉。这时的海上嗖嗖地蹿起白毛风,雾瘴瘴的海 面荡起悠远占怪的嗦味声。n乏眼功夫,几丈高的海浪头滾滾荡荡 忽忽涌涌地奔小村压来了。在村委会值班的老座子村长在喇叭里 吼了 一通,就慌慌地敲锣。这回怕是真的来海啸了。他懵了,挤 挤撞撞人群也懵了。往哪儿逃?哪儿是安全仙?人们东西瞎撞乱 成一团的时候,夜天里骤然响彻了鸽鹰的嚎叫,鹤鹰翻滾着兜了 好大一圏儿,就孤零零地朝老坟地飞去了。人们这才想起过海藻 节聚群儿的老坟地的泥岗子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人们奔命似 地涌向老坟地。挤在老坟地的村人望着直逼脚下的泱泱祸水在慟 哭。家园隐没r,失去家园多么可怕啊。約鹰又落在了老坟地的 参天古树上,静静地瞧着家园。第二天早上,潮水退去了。人们 返回家园,又都被總鹰制造的神秘气氛镇住了。鹤鹰在滿目牺惶 的大海滩上飞舞着。人们想起疙瘩爷来了,对着鹤鹰说,疙瘩爷, 你快回家来吧,然后一个个都下汨了。世间的事常常不可诠释, 但是村人在破译海藻与海嚙有多大关系。在劫后的海滩上感受大 海的冥冥之音。一声口哨,納鹰落下来了,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带 肚儿的肩头上,帯肚儿神神气气地肩扛鹤鹰在海滩上奔跑,嘴里 吟唱着顚倒词句的闰年谣:
红藻怒伤祸水泱泱
龙王福佑海水潮旺
红溜一片大海衣裳
海藻托着海天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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