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自白
         骑马坐轿修的福,
        推车挑担命里该。
        此话在我初谙世事,便由长者注入脑海。也可能是我落草贫 家,对这世代相传的唯心之论,也曾愤然,故而直到弱冠之年,尚 无“骑马坐轿”的非分之念。
        随着年世更迭,不知造端何时,头脑又输入先哲留下的“安步 当车”这一千古绝唱液我失衡的心态,稍以补苴。
        大概是因为人是一种有思维的动物吧!当我涉足社会,环境 变更,那种从未有过的非分之念,竟意想不到的在心头开始有所 萌动。那时我单位,头头远在打日本的时代就是位有马骑的老资 格。进城后,上峰为他配置一辆替代马匹的“菲力蒲”牌两轮新车。 为求时效,我因公用它在人前兜过几圈,便莫名其妙地滋蔓出一 种有增身价的潜意识。到在公元1953年赴朝慰问回国后,当轿车 载着我,风驰电掣般地驶上街头,听着车轮碾路面的沙沙声,心中 又增添了那么几分说不岀的超然。
        自古工业落后的中国,因物资乏匮,当时有车乘,便成了一种 资历深,爵位大的写照。记得一位形同一国之尊的“县令”,放任 “州官”后,抱怨“车子越坐越大”。对此我曾暗自窃笑。“文革”后 期,一位在革命委员会供职的“小文牍”,手指一台篷布做顶的212 越野车对我说「'我回家——就坐这辆车! ”看着他那自恃的神态, 我也曾报以默然鄙笑。当“大革命”的硝烟散去,我从干校回到原 来的单位时,因大小是个“婆婆”,故外出有台130货车可乘。初 始,既未感到什么风光,又未意识到有什么有失体态之处。后,参 加亡友悼念会,发现与会者坐的皆为轿车。独我乘的是货车C鸡入 凤群,才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致败兴多日。
        经过很大努力,我所在单位,终于争来一台东洋进口小轿车。 一时上下哗然,借用者日甚。奈僧多粥少,总免不了谢罪于人。就 是单位内部,也常有用车得不到满足者,和“车管”闹得不爽。为避 免这种尴尬的局面,我只好仍以古训“安步当车”为上策。为这,也 曾有人相劝:“你坐车是应当应份的。不坐,人家会说你人软货 囊! ”为此,我只好心照不宣,一笑了之。然而,它多少带有几分矫 情,因为心里并不很泰然。
        相跟交通工具之发展,人们的心态也日益多维。一天,我赴县 城公干,同行者嘱我要车。他怎知一语正触到我的“难”处,于是 说:“咱还是乘长途汽车吧! ”同行者说:“没车,人家肯定不接待!” 此时此刻,我才如梦初醒,明了今日之社会,“车”,已非代步工具 一种功能,其内涵也远比资历、级别深奥得多了。无奈,只好硬着 头皮去市“民革”借车。车虽然借到了,但听到的却是:“想不到,你 共产党的官,会坐我国民党的车! ”话虽是善意的调侃,但同样使 我莫知所措,哭笑不得。
        归途遇雨。入市满街洪水,小车底盘过低,发动机灭火,只好 裸膝推车前进。惹得路人围观讪笑:“这年头怪事真叫多,驴马稍 息官推车! ”“瞧!这才是为人民服务哩! ”好在我来自社会底层, 参加工作后,又有过“劳动光荣”的灌输,在干校受过拉车沿街积 肥的“教育”,虽不脸红心跳,但突然感到,昔日干群间那种叫人难以忘怀的鱼水之情,正在悄然逝去,那种千车万马支援平津决战 的场面,还有可能再现吗?
        白云苍狗c我多年独处僻壤穷乡,无意柳绿菊黄。前几年,不 知伴随哪一种价值的回潮,常有乘轿车者来访,外出用小车接送 的事也日益增多。因而,便有“XX家又来坐小汽车的啦! "XX又 叫小汽车接走了! ”之类的话语传出。为此,我也曾有过蓬革生辉 的幻觉。后来,当我透过车窗,发现街头乡亲,向我瞥来的目光,是 那么冷漠,那么陌生,简直叫人一时有点“看不懂”。我登时如芒在 背,脊骨生寒,发觉是交通工具之变换,改变了我和我祖辈相处在 同一水平线上的乡亲们的视角,使彼此双方的心态,失去了素日 的平衡,形成路人。这不能不说是物质文明的困厄,精神文明的悲 哀。
        为改革和乡亲之间失衡的心态,每当乘车归来,我便在村头 弃车准步进街。于是,街头又有人问:“咋走着回来了? ”尽管我的 回答言语含混,还是被人戳穿了“西洋景”,说“XX不坐小汽车进 村。”后竟讹传到市井,变成“XX骑自行车,进村都是推着走。”
        为了表示对对方的尊敬,我们这里,自古就有见长辈下车的 习俗,因之,上述传说,不管是否出于美好的愿望,但人们那种冷 漠的眼神,终于被温和的笑厲所替代。想不到,在我从岗位上退下 来不久,却因乘车而暴怒。
        那是一个严冬,又一位老友故去了。我在病中,不胜风寒,嘱 主事者,如向遗体告别,请务必派车接我。是日,想着这是老友一 生最后一件事,还有亲属哀切叮嘱的情景,那时对车的企盼,真不 亚于“若大旱之望云霓”。可是秋水望穿,亦未见有车派来。当我赶 到现场,仪式早已开始O事后,主事者对我说「'对不起,车紧,没去 接你。”我说:“没关系,你家有这事,我还会来! ”我恼的是,“车紧” 为什么不告诉我自找代步工具?我住所的电话号码,就在尔等手 中攥着,何以无礼到此种地步?
        孰不知,长江后浪催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即便车如过江之 鲫,当事者如何依权行使自己的意志,皆在情理之中,何必动此肝 火?况宋司马公早就说过「'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 美。”悔不该,花甲之年,仍动“骑马坐车”的非分之念。看起来,对 刘少奇那部经典遗著《论共产党员修养》,我至今仍未真正读懂。 只好暗道一声: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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