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1959年初伏,大雨如注,直下得山啸堤崩,洪水成患,我被抽 调到临时组成的工作组,跋赴还乡河下游的一个小村,协助抗洪 救灾。
        小村东倚黑龙河,西邻还乡河,被封闭在两条河流之间,又恰 逢十年一遇的大水,还乡河堤溃于它的上游。当我乘船进村的时 候,满洼庄稼全没了顶,小村已成孤岛。四周大淀,浊浪灰黄,哗哗 地啃噬着庄基。
        进村后,房号在“五保户”王清大爷处。工作除了走访急需救 济的“特困户”,组织社员开展打箔、搓绳自救之外,每天早起头一 宗事,是到后门口看用秫秸插的水标。全村都在盼望大水早日退 去,秋后能稽上小麦。一天,我发现邻家看水的是一青年女子。她 长长的睫毛下,两只眸子清澈得如同一泓秋水。赤着双脚,着一条 靠色长裤。那件护胸兜兜,艳得像团火,迎着刚跳出水皮儿的日 头,分外耀眼。她弯腰看看水标,抬头抿了把齐耳垂儿的短发,暧 了我一眼。嫣然一笑间,腮边泛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洗漱时, 从王大爷那里得知,此地习俗,女孩儿婚后奶上孩子,夏天上身大 多一丝不裹。相反,男人不但不赤臂,就连纽襟也一是一,二是二, 扣得严严实实。这真是阴盛阳衰,前所未有的奇闻。
        下洼子,土皮湿潮,蚊虫凶得岀奇,蛇蚤也多得惊人。下晚,身 子一沾炕板,天空陆地两头攻,害得我实难入睡,几天眼窝儿就塌 了。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炕头多了一顶新蚊帐和一盒“灭蚤粉”, 王大爷说是李家送过来的。后来得知,送蚊帐的主儿,就是那个看 水的女子。偏巧,次日在街头,见她两条浑圆的胳臂,拢着个半桩 袋子,腋下夹张簸箕,背上驮着个不满三岁的男孩。孩子小手里攥 着把黍苗管帚,死死地搂抱着她那粉长的脖颈。我疾走两步,迎h 去接她胸前的袋子。她先是一怔,可能看清来人是我,便连声说不 用不用O尽管她一再推辞,袋子还是叫我接过来了。她轻轻地长吁 了口气,撩起胸前的兜兜,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儿。
        袋子装的是薯干,这是解散食堂时分的口粮,家家都到村头 “官碾”来轧。往日,也见有单身妇女,吃力地抱着碾杆,本想过去 帮一把,但都因见对方未着上衣而使我却步。那天,我也打算把薯 干摊在碾盘上走开,只因她那儿子老不下她的身,只好硬着头皮 驻足帮她。
        她怀抱碾杆在前边推,我在后边一只手推着碾框,一只手用 答帚折扫破开的薯干。几圈下来,我已是气喘嘘嘘,汗透衣背了。 她停住脚步,接过我手中的答帚说:“看把你累的。城里人,你哪儿 干过这个呀? ”
        我说:“李大嫂,这些日子,多亏你的那顶蚊帐,我……”
        “哎哎,按年岁,我们还应该叫你一声——那啥哩!你可不能 这么称呼。”
        “哪?让我怎么称呼呢?”
        “咋称呼?咯咯……这,你看着办吧! ”她的胸脯起伏着。笑声 是那么清脆,话又那么俏皮,耐人寻味,使我想起锡剧《双推磨》。 想不到,文静静的她,会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后来,听说那顶蚊帐 是她的陪嫁,一直没舍得用,就更加重了我心中的不安。
 
清早,她趁儿子熟睡,过来找我。这回我看清她兜兜须上绣的 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可以看出,她对女红也是把好手。我见她睫毛 眨动了 一下,两颊一抹绯红,可能是觉察到了什么,便下意识地扣 紧脖领的风纪扣。她皱皱鼻子,说:“大伏天,也不怕捂出瘁子来?”
        她听说我去公社开会,想托我为她带封信。信是她写给她丈 夫的。她丈夫是木匠,长年在外耍手艺,虽往生产队交钱,但队上 有微词,她对这很不满,据说曾想找我为她评理,不知为什么,却 一直未见她提及。我见信没封口,便说:“你也不怕我偷看? ”
        她说:“老古语说,用人不疑。既托你,就不怕你看,反正咱也 没藏着掖着的。”又说,“说是说,笑是笑,淀上起风千万别坐船! ” 尽管她眼神有点叫人捉摸不定,但从语气里却可以听出话里包含 着关切。
        从公社出来,已是掌灯时分,船一下淀,就遇上了顶头风,浑 浊的浪头,一掀房髙。船在浪中,像个水瓢,颠簸得我心肝直折跟 头。按说,这鬼天气,淀里是不行船的。时明时暗的马灯,使我眼前 又出现了那团耀人眼目的“火”,还有那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眼 神。我对船老大说:“划!”
        人被浪头打得像落汤鸡;淀风一吹,上牙直撬打下牙。船距村 头有十多米,听岸上有人对话「'这不是回来了吗?看把你急的! ”
        是她!恍惚间,我眼前又闪岀那团耀眼的“火”。可是,当我下 船,岸上却只有王清大爷一人,我像失落了什么,心中空荡荡的, 一夜没睡沉。
        “伯——”随着一声稚嫩的童音,门外探进个娃娃头,是她怀 中的儿子铁蛋。她隔着竹帘在门外说:“你,明儿号的我家饭。”
        “进来坐。你家有什么好吃的? ”
        “不,你有公事。粗米杂粮庄稼饭,下洼子还能有好东西吃?” 她说完,车身走了。
        早晨是薯面嘎嘎汤。头年大炼钢铁占去劳力,丰产的粮食没 能完全收上来,这饭食,在当地要算上等的了。
        中午,盛来一碗清水煮鱼。鱼,条条头尾齐全,身长只有四、五 公分,腹部呈桔黄色,脊背赭有油光,杂有深褐斑点,肥得像肉確。 乳白的汤汁,浮动着几珠油花。我忍不住偷拈了一条放在嘴里,通 身只有一根刺。虽然缺少油煎,但却异鲜满口,不由脱口说了个 “好"字。
        她说,这种鱼叫“石榴鱼”,出在还乡河,卵却产在北山的石崖 子里,只有初伏发水的年头,下游才见得到。又说,叫大水害得手 头连棵葱都没有,怪臊人的。看得出,她很兴奋。
        那年洼里庄稼长得格外横,玉米秸杆有胳臂粗,棉花株齐胸 口,可惜一场大水,满洼绝收。我说「'这鱼虽鲜,代价也太大啦! ”
        后来才知道,为这餐鱼她在淀水里泡了大半宿,蚊虫把她小 儿子的屁股蛋儿都给叮宣了 o接着端上尖尖一碗白米饭,从竹笼 抽出一双筷子,在底襟上橹了两把,递到我手上:“没啥,你就包涵 着吃点吧!看,这程子,你可瘦多啦!”
        米饭,白花花,软颤甄,香气扑鼻,这是有名的“小站”米,城里 已多年不见了。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说米是 她丈夫在柏各庄打工,人家给他顶工钱的。
        举国上下,都在挨饿c我捧着手中的米饭,瞅着碗里的煮鱼, 心窝一阵阵发烫,不由说:“大嫂,你这是,你这是……”我再也说 不下去了,因为我不愿她看见我的眼泪。
        “瞧,亏你五尺高的男子汉!咱这也可能是前世的,缘分,! ”她 轻轻叹了口气,“将心比心,我家也有人出门在外。”又说,“你放着 高楼不住,油漆马路不走,撇妻离子,跑我们大洼里喂蚊子,喝白 薯面汤,又为啥呢?……我们这几年因为底子穷,人情方面照打日 本那年月薄多了。”她睫毛湿湿的,仿佛动了感情。

是呀,抗日时,这里是基本区,多少父辈血洒热土,多少母亲, 为救助子弟兵,挤干乳汁……在这间洪水囤门的农舍里,我又看 到了昔日的风范。
        还乡河的决口终于合拢了。我离村那天,她说自己要去走亲 戚,背着孩子,一直伴我到公社。分手时,她说:“你再不会到我们 下洼子里喂蚊子来了!”说完扭头走了。似乎有些伤感。
        近些天,我总感觉她像是有什么心事要倾诉,可是,她又什么 也没有说……我站在河堤上,望着她的背影,想喊她一声“大嫂”, 但又不忍惹她不高兴,可除此之外,我确实再不知称她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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