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滦“4.11”罢工目击记
        唐山解放不久,1950年的4月11日,开滦唐山矿闹了一次工 潮。那时,我在唐山启新洋灰公司做工,当天下午,驻公司军代表 召集我们几十个共产党员,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员,还有冀东职工 学校毕业的学员,到草场街军代表办公处集合,说开滦唐山矿的 工人要罢工,叫我们去声援他们向矿方(资本家)作斗争。
        我们在公司工会主席和文教部部长王成章率领下,来到西山 马路5号,唐山市总工会的驻地。总工会院内,集合了唐山铁路工 厂、唐山制钢厂、华北电业、华新纺织厂等大厂的男女工人代表几 百号。带队的是市总工会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阎贺堂,青工部部 长杨青。我们去开滦的任务是:支援开滦矿工向资本家作斗争;劝 说工人复工;防止坏人破坏。这时始知,罢工起因于开滦矿方多次 不履行劳资合同,积欠工人4个月的面粉,3个半月的工资,造成 工人生活极端困难……而我们此去的任务却是一面表示声援,一 面又劝说复工,听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但仔细一想,矿山毕竟是解 放了,工人有了自己的人民政府,全国的解放战争和矿上的民主 改革运动正在进行,劳资双方的纠葛,完全可以通过协商谈判解 决,如果再采用罢工的手段,矿山一旦遭到破坏,工人的生活和矿 上的生产,将会愈发陷入困境。
        市总工会大院,和开滦矿务局中间,相隔一条新开路。站在市 总工会院里,看矿务局办公大楼楼顶平台上放哨的工人,连腰里 别的窑斧都看得见;我们在市总工会院里的活动,他们同样会看 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们的队伍刚拉到矿务局门口,便被手执窑斧、 镐把的工人挡住,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后来几经交涉,亮明我们 的态度,并叫他们看我们打的支援开滦煤矿工人向矿方作斗争的 门旗,才被允准进入矿务局大院。
        矿务局大院,挤挤叉叉全是做窑的。办公大楼南门口,有一座 平台,平台上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架着麦克风,有人在轮流演 讲。平台前边是草坪,草坪上坐满披着窑衣的人,足有百十号。屁 股把刚发黄芽的小草,揉搓得白一缕,黄一片,如同翻了毛的毡 条。他们随着演讲的内容和演讲人的情绪,不时举起胳臂呼喊: “不答复要求,决不复工!”
        我们夹杂在其间高呼:“支援开滦工人弟兄,向资本家作斗 争!”
        几个满脸煤尘的工人,把麦克风搏在一个身穿西装的白胖子 的手中,逼他讲话。他神色惶惑,话语迟疑,直到人们鸦静下来,才 听清他说,鉴于目前交通不便,煤炭缺少销路,矿方境况窘迫,希 望大家能和矿方和衷共济,共渡难关……当他说到这里时,便被 大呼大叫的工人们轰下去。这时,身穿灰制服的驻矿军代表杨展, 走上平台,站在麦克风前。他说,人民政府支持同志们;向资本家 讨要拖欠工资是正当要求;政府完全体谅大家的困难,但现在已 经不同于旧社会,今天唐山解放了,工人阶级有了自己的政府,人 民当家作了主人,所以希望大家回去下井出煤,停止罢工。至于工 资问题,可以派代表和矿方谈判……杨展话没说完,几个手执窑 斧的人,呼喊着:“打倒资本家的走狗!”
        “你使了老毛子(指英国资本家)多少钱? ”几个人风一样地冲 上了平台。
        草坪上的人忽地站了起来。其中有人恶狠狠地喊叫:“劈死 他!劈死他!”
        形势急转直下。人们都知道,开滦“做窑的”早年罢工是出了 名的。四周的空气登时紧张起来。
        我身旁有人认出,喊这话的人是雷阳善的把兄弟。唐山矿有 支歌谣说:“十七道半(井下石门),阎王殿;走了阎王爷,来了雷阳 善。”雷阳善不仅是人称“活阎王”的封建把头,还是国民党的特 务,1949年7月,唐山矿的500多名职工,曾集会于西山口中级员 司俱乐部,控诉他的罪行。看起来,敌人真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 台。
        正当几把窑斧对准杨展劈去的时候,他们的斧子被另几个穿 窑衣的人挡住了。很快,杨展被人护着走进了大楼。
        我们启新洋灰公司工会的王成章,是冀东职工学校毕业的学 员,说话一口天津腔,正值年青气盛,从来是快言无忌。他一把夺 过麦克风说:“哥儿们!我来唆(说)几句。”
        “你是干什么的? ”下边有人问。
        “我是启新洋灰窑的工人代表。”
        “洋灰窑? ”
        “洋灰窑的,叫他说几句。”
        王成章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介(这)是老古语。"
        “对!说得一点不错!”人们开始活跃起来。
        “他们资本家欠咱的工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唆(说),咱 为嘛跟自己个儿过不去呢?资本家不给咱开支(发工资),咱不会 跟他斗争吗?选出几个人儿来。为嘛要罢工呢?介(这)不是自个 儿跟自个儿赌憋儿吗?再唆(说),罢工挂队,介(这)都是对付敌人 的玩艺,对付国民党、小日本儿的……”
       “滚下去! ”“滚蛋!滚蛋! ”王成章被轰下平台之后,总工会执 行委员会的常务委员阎贺堂挤上去,讲述启新洋灰公司解决劳资 纠纷的经过,想借此说服工人复工。
        启新洋灰公司资方在唐山解放初期,同样因为水泥没有销 路,拖欠工人的工资达数月之久。当时阎贺堂任启新洋灰公司工 会主席,代表工人,和厂方资本家代理人通过谈判,达成协议,以 “洋灰证券”偿还拖欠工人的工资。工会派人到东北用“洋灰证券” 换回成车的高粮,发放给工人,使矛盾得以缓解。可是,此时情绪 异常激愤的矿工,根本不听,其他厂的几位工人代表上去,也被抢 走麦克风,不容说话。后来,穿灰制服的杨青,抢过麦克风,脚跟还 没站稳,就被质问:“你是哪疙瘩的? ”
        杨青一腆胸脯说:“我,全市工人总代表!”
        不知是因为他嗓门过大,“头衔”过重,还是他那外路口音,草 坪上的人,一时全叫他给镇住了。可是没讲上几句,下边又乱了起 来,居然有人喊出打倒“三员”(党员、团员、职工学校学员)的口 号,斗争锋芒指向,已经十分明朗。为了避免和开滦矿工发生冲 突,我们退出草坪,采取化整为零、个别接触的方法,进行工作。
        在用红色缸砖(耐火砖)一砌到顶的矿务局大楼里,我第一次 踏上了打蜡的杉木地板。走在毛绒绒的地毯上,脚下直发飘。看看 那一扇扇铁制的高大的窗子,用菲律宾木做就的门框和楼梯扶 手,真叫豪华。据说,这里连门窗上的拉手,甚至一颗铁钉,都是英 国人用轮船从他们本国运来的。
        在总管魏腫小姐的办公室,一位矿工,坐在镶着铜边、铺着大 玻璃板的写字台上,悠然地吸着“锥子牌”旱烟。魏小姐的玉照,就 压在他屁股底下,真应了那句老古语:“舍得一身刖,敢把皇帝拉 下马! ”谈话中,我才了解到他们的疾苦。旧社会下井如进“鬼门 关”,上掌如登“阎王殿”。但大家凭心而论,自从共产党来了,矿上
        各方面不利工人的陈规陋习,都在改革。就拿开滦自建矿几十年 来,一直使用的英文来说,工人们一个请求,华北人民政府在1949 年10月批示:“开滦煤矿一切公文均以中文为合法文字”,把老毛 子一直使用的英文取消了°工人不但说话气粗了,腰板也硬实多 了。
        不知为什么,从那次谈话之后,我每逢走进这座大楼,就总有 一种可笑的错觉,以为它仿佛就像坐落在沙滩上似的,驮着它的 就是那些井下的黑脸大汉。只要他们一伸腰,大楼就要晃三晃。这 也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吧!
        傍晚,我们接到通知,知道一些混水摸鱼的人,正把工人们的 不满情绪,引向人民政府,妄图嫁祸于人。声援开滦工人向矿方作 斗争的任务结束,立即撤出。
        翌日早晨得知,这次工潮,是潜伏在开滦的中统特务头子姚 晋樂和开滦矿警所的军统特务头子白坚武,借工人向矿方讨要国 民党时期拖欠的工资挑起的。聚三千之众,长达36小时。是日午 夜,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野战军唐山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阎达 开,率公安大队进驻。在办公楼南门口的平台上,阎达开主任发表 了讲话,当场揭穿了他们的阴谋。最后宣布:“你们和共产党玩这 个,毛还嫩点! ”随后,手一挥:“都给我抓起来!”
        随着阎主任一声令下,凡手执窑斧、镐把的,都被缴了械,集 中到矿务局对面路北开滦总医院院内,逮捕了姚、白等13名煽动 罢工的骨干分子,其余的经甄别释放,唐山矿全部复工。
        在平息开滦唐山矿这次工潮中,唐山市人民政府拨出74000 袋面粉,唐山市总工会拨粮食200万斤,借给开滦矿方,发放给工 人,借以渡过难关。

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