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怎样开才好——复B君
        B君:
        你问,小说的头,怎样开才好?说实话,对这,我没作过研究, 所以不敢贸然作答。承蒙雅爱,盛情难却,久思之后,只好以直感 相告。
        你说,自己时常为开不好头而苦恼,我又何尝不如此呢?有个 年轻的编辑说,他处理小说来稿,读过前两句,便可断定全篇的成 败。由此也可看出,开头是何等重要。
        文学贵在出新。没有创造,便没有文学。我想,小说既属于文 学范畴,其开头亦必如此,因此,也就很难说出个一成不变的章法 来。
        20年前,和友人学写戏,得知戏的特点之一,有“凤头”、“猪 身"、“豹尾”、之说。所谓“凤头”億即头开得力求“俊秀”。不论动 开、静开、文开、武开,都要占一个“俏”字。大幕一拉开,便把观众 抓住,使人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和演员一起,进入剧中的人物和规 定的场景,不得不兴致勃勃地看下去。“猪身”,是说矛盾、冲突可 以充分展开,场面愈开阔愈宏伟愈善,容纳的东西愈丰富愈厚实 愈好。总之,在有利于主题思想的体现,有利于人物性格的刻画和 形象塑造的前提下,作者的想象之马,可以任意驰聘。致于“豹 尾”,无非是要结束得干脆有力,幕虽落,观众依然神思魂绕,如同 置身于剧中,同样,在不知不觉中,使身心受到激励,性情得到陶 冶。这种功夫,虽出自写戏,但触类旁通,我想也适用于小说创作。
        从古至今,中外小说,浩如烟海,其开头也是五花八门。据我 肤浅的体会,小说,不管是用写景、写物、写人,还是写事开头,常 见的大概不外两类,一是“如实写来”,一笔一划,从容不迫,实在 得像块铁,使人从平庸中感到它的分量。一是“提出问题”,借助惊 人之笔,制造某种悬念,设下拴马之桩,使人欲罢不能。这两类开 法,我喜欢前一种,因为它比较符合我们中国人的老传统。在这方 面,我推崇赵树理。他的小说开头,有很多是从从容容,娓娓而谈, 好像是和知心朋友叙家常、讲故事。乍看,似信手牵来,平淡无奇, 当一咀嚼,才体味到作家惜墨如金的苦心,下笔如刀的力量,艺术 构思的不凡。他的作品,开头之所以能吸引人读下去,其魅力恐怕 也正是在这里.我记得他的《小二黑结婚》,是这样开的头:
        刘家岐有两个神仙,邻近各村无人不晓:一个是前庄上 的二诸葛,一个是后庄上的三仙姑……
        头一笔八个字,便交代出一个地点,两个人物。如果说,地点 除显示出山区或半山区这一特定环境之外,并无其它新奇之处, 那么,两个“神仙”,就不能不使你读下去,寻个底里缘由。第二句, 同样是八个字,既是承上启下之笔,也是对上句两个“神仙”的又 一次渲染。同时,还会使你从中体味到一种幽默感,读起来觉得很 有风趣,且节奏鲜明,朗朗上口。我们都知道,写文章讲究有张有 弛。如果一味地张,等于无张;反过来,弛亦如此。这里,假若头— 句藏张的话,那么,第二句便含弛,因为当你急于要知道“神仙”为何物时,作家却来了句近似闲笔。其实闲笔并不闲,而正是为了进 一步交代前庄和后庄的两位“神仙”。
        这种完全用白描的手法,戳人物,引故事,使读者进入自己描 写的意境,接受自己所宣扬的主题,除了作者有较厚实的生活底 子,也可以看出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影响。当我刚接触这篇作品 的时候,曾很自然地忆起童年听老奶奶讲故事的情景。她的故事, 每天总是从“一家子,两口子,养活了俩儿子。老大是奸子,老二是 傻子”开头,以傻子胜利,奸子失败作结。不仅起头重复,内容单 调,连语言也朴实得像杯土,但它却吸引着数不清的孩子,流传几 代,还颇有百听不衰之势。你看,这是不是因为它的开头,有点我 们中国民间文学的传统,独特的民族风格呢?
        致于“提出问题”的开法,那就更多了。如:“呜——哇!……一 辆警车(或救护车),飞一样地驶过……”“叭!……一声枪响,打破 了深夜的沉寂……”我在写《武老铁》(载白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河 北青年短篇小说选》)时,用的就是这类开头:“电话铃把我从梦里 吵醒,爬起来一问,哈!原来是……”这类开法,虽有优点,但我总 觉得带点“洋味”,远不如前一类来得自然,有功力,有味道。当你 看到这里,肯定会笑我,不是出于无知,就是囿于门户之见。严格 说来,小说的样式繁多,开头也远非上述两类,我这只是一孔之 得,并非想以偏概全,即便冒几分风险,我还要说一句,这个头,不 论怎么开,它都有两忌。一是忌“皮厚”(恕我借用曲艺界的这句行 话)。如若下笔枝枝蔓蔓,不着边际,读者就会望而生厌。不是有个 曹孟德领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晩餐吃包子的故事吗?说一个包 子,八十三万人马,整整吃了一晚上,还不见馅,最后,吃出一块石 碑来,上写:“此地离馅三十里”。恐怕这就是对那种不着边际的开 头,一个小小的嘲弄。二是忌“离题”。假使下笔万言,文不对题,读 者不知所云,同样索然无味。有人说,小说的主题,是生活中形成 的,形象是来自对生活中各类人的观察,景得之于自然和社会生 活,情亦孕育于生活之中,那么,我想,好的开头,同样产生于自然 和社会生活。特别是如今时代在变化,在发展,小说的开头,是不 是也应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呢?回答 显然是肯定的。
        这个头,究竟怎样开才好?说穿了,我要告诉你的,只能是两 个字:创造!我想你不会因此而感到失望吧?
        我这井蛙之见,无稽之谈,如果不把你引人歧途,我将十分高 兴。顺致
        撰安!
        长正
        一九八一年仲复于唐山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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