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汝先
        汝先走了,年仅四十有六。
        汝先姓蒋,出生在唐山市东矿区大庄坨乡大庄坨村的一个工 兼农户,母亲早年谢世,老父亲曾在开滦煤矿做工多年,他辍学后 就子袭父职,在开滦唐家庄矿下井挖煤,成了小“老板子”。
        我和他相识的确切时间,已经记不清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从刊物上得知他的芳名,先于与君谋面。至于是那一家刊物和那 一篇文字,由于时光的流逝,记忆力的衰退,一时也难以道出名目 和内容来。不过由此留给我的一点启示,在我得知他芳名之先,他 已是一位有相当表现能力的业余文学作者了。
        我真正认识汝先,可以说是在1983年1月23日,唐山市文 学工作者协会,在河北省汉沽农场召开张荣珍作品讨论会,我和 汝先均是与会者。会上,有幸聆听他对荣珍作品成败的评说,同 时,得知他以彭子雷为笔名,在天津《文艺周刊》上发表过好多篇 文字,又加当时从《天津日报》刊登的作品预告上,得以印证,这就 引起我对他的注意。交谈之中,又得知他的笔名起因于他外婆家 滦县的彭塔坨,他与唐山市皮影团唱花小的彭佐臣是表兄弟。 1968年夏天,我在唐山市革命委员会开设的文艺界毛泽东思想学 习班罹难,曾和彭佐臣在唐山市图书馆阅览大厅同室数日,次年 发配唐山市104干校,校址又与彭塔坨相邻,知道那里的老沙窝, 出产的瓜类和花生很有名,故而,我对汝先的印象又深了一层。
        记得就在张荣珍作品讨论会的同年,汝先去河北省文联举办 的文学读书班进修,曾拜托唐山市文联的寇兆铭,从开滦范各庄 矿为他家拉一吨过冬煤。拉煤那天,我随车到在他的府上,有幸和 他已退休的老父亲及其夫人结识。老父亲满头华发,精力尚可。夫 人精瘦,来自迁西农家,终日除了耕种锄耕,野外作业,还得忙于 家务,照料公爹和一双不谙世事的儿女。她一脸倦容,显得很疲 惫。因我结庐村野,有个“自耕农”的老伴,从这一特定的角度,可 以说和汝先家是“同病相怜”。
        汝先走得之所以如此匆忙,今天仔细想来,可能和负载过重, 不无关连。首先是本职工作,每天那里有数的活儿,必须认真完 成;家里这一摊子,平日可以甩手,可是到在春种秋收,大忙季节, 他就再不能不为稻粮谋,撤手合眼,整个儿摟在发妻肩上;还有, 义学创作,多靠业之余的时间进行,其中的甘苦,不言而喻,而一 个人的精力,又毕竟有限,日积月累,一旦入不敷出,本在情理之 中,而又岀人意料之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汝先人很精明。可是接触的时间长了,又觉得他有时精明得 不是地方。80年代,曾有工人转干部一说,他本来在矿上采煤队从 事过一段统计工作,有转干的条件,可是因为转干后工资待遇变 更,减少收入,因而错过了这个机会。1985年9月,唐山市文联为 了改变业余作者的文化结构,使工农出身的作者逐步学者化,开 办了广播电视大学,优先吸收业余作者入学,他同样因为考虑奖 金问题,没能得到深造。后中国作家协会河北分会和河北师范大 学为文学作者联合开办儿童文学专修班,我揮掇他报考。但因他 非干部不具报考条件,又一次失去深造的机会。彼时我似乎看透 了求知与近利这座天平,在他心头上的倾重,曾认为他目光短浅, 小农习气。今天看来,凭他人之精明,取此下策,不能不说是囿于 他本人为家事所累的现实。即便不是主因,也难说无关,很可能是 我的自以为是,错怪了他。
        汝先善“侃”。有时是朋友们聚会,也有时利用笔会之类的机 会O 一旦“侃”起来,常是通宵达旦,云腾雾绕。涉猎的内容,方面极 广,除有关文学创作,读书体会之外,最多而又广泛的是有关社会 底层人物的奇闻轶事,人生阅历,风土人情,但层次较低。作家张 庆田也曾在会上风趣地指出他的“侃”功,有待提高之处。显然这 是出于他政治上的修养和文化水准的局限。对于这种“侃”才,我 和他,两厢对此之下,他之优长正是我之短拙,因而我羡慕他。
        多年来,汝先在文学创作上之所以能有所造诣,刨除他本人 的天资和勤奋,不能不感谢煤矿党政领导和有关方面对他的关怀 和鼓励,以及在时间和物质上给予他的种种方便和支持。这是他 得天独厚之处,也是不少业余作者所期冀的。
        我郑重接触汝先的作品,可以说是在1983年底,由于唐山市 实行市管县的体制,《唐山文艺》编辑部和《冀东文艺》编辑部合 并,出于组织上的指派,我过问了一个时期的编务工作。汝先的一 篇名为《童年•井塔•冬天》的小说,我曾为之润饰,看出他的笔下 的功力在采煤工,性格之鲜明,远胜于对工程技术人员的形象的 塑造,从而也看出他生活底蕴之长短。后来,这篇作品就发表在 《唐山文艺》和《冀东文艺》两刊合并后的1984年1〜2月号的《冀 东文艺》上。夕4月号,又发表了他的另一个短篇《郭蹶子外传》。同 年,《童年•井塔・冬天》获唐山市文艺创作优秀作品奖。不久,他又 以开滦范各庄矿治水为背景,写了一部电影剧本,初稿曾送我阅 读。其中主要人物是一男一女两位工程师。主线虽写治水,但又将 男女工程师的恋情相交织,相贯串。本来他就对知识分子这种类 型的人物比较陌生.尤其对这一阶层人物的心理状态,更少研究,摸入的恋情又较生硬。这样既影响主线的鲜明,又干扰了对主要 人物性格的刻划,更何况矿山治水这大事件驾驭之难。再加他对 电影这门艺术的少知,基于上述我之拙见,及其本人生活准备之 不足,又在彼此多年相交,故直言相告,劝其不妨暂时先放一放, 沉淀一些时日,消化一下生活,然后再议为好。怎奈彼时他的身心 正浸沉在创作后的喜悦之中,大脑皮质过于兴奋,东下吉林长影, 南上四川峨嵋,不断有筹拍的信息传来,后来听到的是似乎一旦 经费筹足,即可开机了。他怎知在讲经济的社会里,文学在一定场 合,已沦为靠“孔方兄”开道的今天,从影无异于触电。
        我常想,一个人认识别人难,认识自己更难。一部影片问世, 谈何容易呀,更何况剧本本身还存有种种先天之不足哩!精明的 汝先,可能悲剧就发生在过高地估计了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聪明反被聪明误。其结局,尽管他没和我交谈,但给他的内心世界 和精神上带来的挫伤,失意后的懊丧,郁闷和隐痛,也都是可想而 知的。
        文学创作和自然科学同样是一门老实的学问,其基础在于现 实生活而不凭个人头脑里的虚幻。古往今来,人世间有哪一位能 抓着自己的头发使自身离开地面的呢?为了使汝先有个机会接触 一下现实,扩大一下视野,进而清醒一下头脑,1986年1月,借唐 山市交通局邀请作家写交通,参观山区和沿海地方道路,我请他 同行。我们从遵化县的瑞云峰下,沿长城东进,直到滨海平原的乐 亭县。一路走来,谈今论古,有说有笑,感情不时被火热的现实生 活所激励,大家的兴致都很好。也就在这次短暂的共同生活之中, 我发现汝先对烟酒很亲0我曾劝他,吸烟不但无助于创作,反而有 损神经;杯中之物,同样少贪为好。而他却置之一笑,似乎不以为 意。后来,经过反思,我发现这两宗物件,虽有百害而一利,但是交 友的媒介,联络感情的纽带,缩短距离的桥梁O相对来说,在一个 人身上又是一种优长,使我不能不暗中赞叹,汝先有此雅兴。令人 遗憾的是,他此行的写作任务,完成得并不尽如人意,不但没达到 预期的设想,相反却暴露了他在创作上,捕捉生活的灵敏度,认识 生活的深刻性,和驾驭生活的能力,表现生活的技巧,都还缺乏一 定的功力和修养,他使我又一次想起“学无止境,文无穷尽”这句 至理名言。有的人,发表了几篇东西,就自以为掌握了文学,占有 了文学,沾沾自喜,夸夸其谈,至于能不能经受得住历史的检验, 人民的选择,恐怕就很难说了。其实,那自以为是的“佳作”,充其 量也只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对文学并没弄通。进而使我不能不 由衷地赞叹,汝先这样在煤城小有名气的作家,尚且如此,更何况 他人乎!从而,在悼念汝先的今天,又不能不使我自醒,更感成名 ,之难,从文之不易。
        我最后见汝先,记得是在1C89年的8月11日,唐山市曲艺 家协会在开滦唐家庄矿召开作品研讨会,唐山市文联有人去会 上,我想顺便搭车看看汝先o前一天我打电话给他,问他第二天在 不在矿上?这时早已听说他已调矿工会宣教委员会任一个什么组 的副组长,工作很繁重。还好,从电话中得到他第二天在矿等我的 允诺。次日上午9时,我到矿工会去会他,得到的答复是,他早起 去市里报社接记者去了。
        10点钟,我再去工会,见他手捧一沓打印文字,正兴冲冲地向 二位记者讲说什么。因不便打扰,便约定午饭后一叙。午饭后,我 在矿招待所前厅,坐等到13点30分,才见他急匆匆地赶来。他刚 喝过酒,脖梗紫乎乎的,满脸热汗。他说,陪记者用饭,来晚了。
         言谈间,提及他近日在《唐山劳动日报》上发表的短篇,立意、 文笔皆少精妙之处。他依如过去一样苛己,不甘人后,但情绪很急 躁,焦灼中透着某种不安。说自己已搁笔罢耕,转轨“宦途”,且对 过去在文学创作上给予过他支持和帮助的领导和文友,多有微辞。当时,我虽不快,但体谅到他在文学上的苦闷,也就没再深说 什么。至于其转轨“宦途”云云,我想亦不过是文场暂时失意的一 种自嘲罢了。因为一个把文学当作一种事业而从事的人,一阵小 风就使他转鸵,实非易事。我相信,终有一日,他会东山再起,重振 文笔。到那时,他的作品,很可能会进入一个新的层次。不过,从我 们这次接触中,我感到他的生活有失节奏,活得似乎太累了,为此 我也曾暗自为他忧虑。
        1989年12月1日,早晨上班,我的同事徐燕青突然对我说: “蒋汝先死了!”
        难道说,白发人真的会送黑发人?
        小徐似乎看岀我内心的疑惑,又说:“老长头,我什么时候跟 你开过玩笑呀?真的!”
        是呀!难道这种玩笑也是开的吗?
        噩耗是从开滦钱家营矿一位文友那里传来的,相继,又从开 滦赵各庄矿的另一位文友那里得到证实。3日,借星期天,我和几 位汝先生前友好,来到大庄坨村汝先府上,为先我而去的汝先吊 唁。
        汝先,年仅四十有六的汝先,果真抛下他年逾七旬的老父亲, 正当不惑之年的发妻,一双尚待人教养的儿女走了……抛下他视 如生命的满架图书,抛下他还没来得及修改的手稿,还有那未竟 的事业,走了……
        1989年11月23日晚上,汝先带唐家庄矿俱乐部职工艺术 团,到赵各庄矿演出,21'点30分回到唐家庄矿,用过晚饭回家,平 日半小时的路程,直到23点30分,才叩打门环,踉跄入户。妻发 现他神色异常,借用邻家马车,送他去开滦林西矿医院。抬入诊 室,人已经不行了,医生确诊为脑溢血 他未能看到次日的黎 明,尸体也就在当天火化了……
         白发苍苍的老父亲,默然无语,妻用衣襟抹着泪眼,无知的儿 女跑出跑进,玩逗着两只小花猫,■…:此时此刻,我不知他们的心 里在想些什么,是哀其不幸?是愁烤火的烧柴?是院子里那堆难以 脱手的白菜?……还是未来的日月怎么打发?
        人去屋空,寒气凝重。汝先,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这就 叫作人生?
        安息吧,汝先!你活得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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