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眼中的马寅初校长
        五十年代初、中期我负笈燕园之时,北京大学校长是著 名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每一个北大人都为有着这样一位资 深名重、学人景仰,生活经历富于传奇色彩的老校长而感到 自豪。全校师生和社会各界似乎都达到了一种无言的共识:马 寅初校长的名字是同科学、民主、进步的北大校风传统如此 协调统一,他似乎就是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当之无愧的代 表和北大精神的象征。
        那时,马寅初校长已是七十多岁高龄了,我们都习惯地 称他为“马老”。这种虔诚的称呼几乎包容了北大全体师生对 他的尊崇敬仰和热爱之情,不论是当着他的面,还是在背后, 大家都毫无例外地这样称呼他,那完全是自然的、自发的、自 觉的、毫无虚情假意的。这个“老”字,不只是指“年高”, 主要指“德劭”,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经 济学家和民主斗士,他以一个极有胆识和骨气的进步学者身 份彪炳于现代民主革命史册o 1914年,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 学留学期间,曾以博士学位论文《纽约市的财政》获哥伦比 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和哲学博士学位。这篇博士论文轰动 了美国的经济界,出版后成为畅销书,被哥伦比亚大学列为 一年级学生的教材。而他却拒绝了该大学的聘请和优越的生 活条件,毅然回到灾难深重的祖国。抗战期间,他在重庆大 学任教时,因公开揭露“四大家族”发国难财的内幕而身陷 囹圄。他曾多次冒着被绑架、失踪、进集中营乃至牺牲生命 的危险,勇敢地同反动势力作斗争。大家尊敬他,在他被羁 押期间,在重庆大学校园里修建了 “寅初亭"。他那刚正不阿、 不畏权势的硬骨头精神在知识界和人民群众中间广为流传。 同时,马老还是一位老北大人,“五四”运动期间,蔡元培先 生任北大校长时,刚回国不久的马寅初被聘为北大经济系教 授兼系主任,1919年,他当选为北大第一任教务长。因此,他 现在任北大校长是最合适不过的。
        马老并不总是在学校里办公,他身兼国家多种重要职务, 担任许多重要工作。那时,他是以著名爱国民主人士和著名 经济学家的身份,参与了我国政府一些方面的决策工作。他 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主任 是陈云,副主任是薄一波和马寅初。他还曾担任华东军政委 员会副主席等职。他虽然在中央身居要职,但我们还是可以 常常在校园里见到他那矮胖的身影,听到他那宏亮的浙江话 音。燕南园63号是他在校内的公寓,学校里工作忙时,他就 住在这里。那是一个幽静雅致的院落,院内花木扶疏,绿草 如茵。有时,我见到他从燕南园走出,到西校门附近的办公 楼里去办公,或者到未名湖畔的临湖轩去开会。冬天,为了 节约煤炭,他便住进临湖轩的一间屋子,他的燕南园公寓便 停止了暖气供应。
        他常常陪同外国的国家元首、贵宾和一些国内外重要人 物在校园里参观。我至今还保存着一张他同伏罗希洛夫在校 园里会面交谈时的老照片,那是由北大校刊的记者拍摄的。 1957年4月中旬的一天,正在我国访问的前苏联最高苏维埃 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由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陪同参观了北京大学,我们曾列队站在西校门内夹道欢迎。每年在辞 旧迎新的除夕之夜,当校园里响起噱亮的钟声,新的一年到 来的最初时刻,全校师生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大餐厅进 行团拜。马老矫健地走上主席台,以激励人心的宏亮之音向 全校师生员工祝贺新年,会场上立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和 经久不息的欢呼声,整个校园也陷入狂欢的热烈气氛之中。团 拜结束时,我们便争相在新的一年的最初几分钟里,向团小 组长交纳团费。那种热烈的场面,至今历历如在眼前。
        马老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讲话,每学期不过一二次,每次 都是在大餐厅里举行,那里是全校集会的主会场,大厅里、大 厅外、院子里都是听讲的人群,后来在大餐厅旁又建了个学 生小餐厅,开会时也坐满了人。马老一走上主席台,会场上 便沸腾起来,掌声如汹涌澎湃的潮水,许多人站起来欢呼,还 有人站在凳子上,高高地举起帽子摇晃,表现了大家对他的 欢迎与爱戴。马老讲话从不拿讲话稿,似乎是即兴地侃侃而 谈,但却又总是讲得极星动,极有条理,有着严密的逻辑性。 援引一些重要的经济数字,他总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如 数家珍,准确无误。他讲话有激情,富于鼓动力量,有时又 讲得很幽默,很睿智,常常引发出笑声。他每次讲话时间都 不长,似乎人们还没有听够,他便鞠躬下台,但又总给人留 下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讲话时讲到了锻炼身体的问题,讲 了他登山、游泳、洗冷水浴的事。他谈兴很浓,便说,他曾 把自己锻炼身体的经验写成了文章,交给了翦伯赞,让他在 学报上发表,(当时,历史系主任翦伯赞先生任《北京大学人 文科学学报》主编)他不给登。因为翦伯赞就不爱锻炼身体 嘛!他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马老锻炼身体的事,这是人人尽知,传为美谈的。他 早年在美国耶鲁大学留学期间,学会了 “热冷水浴”的锻炼 方法,即先进行热水浴,洗完擦干后,停几分钟再进行冷水 浴,他每天早晚各做一次,不分寒暑,终生坚持不辍。他在 年轻时养成的爬山、游泳活动,也一直坚持了数十年之久。在 学校里办公时,他每天坚持做课间操,不论他在干什么事情, 一到学校规定的课间操时间,他就走出办公室,在校园里随 着广播音乐声认真地做操。作家刘绍棠曾在《想起老校长》一 文中记述了马老拦住路过那里的学生,让学生们同他一起做 操的事,那样的事我也遇见过。因而,马老的身体特别健康, 耄耋之年仍是脸色红润,精神矍株,耳聪目明,思维敏捷,最 后以101岁高龄仙逝,成为我国著名人物中寿命最长的一位。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由于社会安定和人民生活水 平的不断提高,卫生条件的不断改善,我国的人口增长很快。 1953年,我国进行了有史以来全国范围的第一次人口普查, 1954年11月1日,国家统计局发表了关于全国人口调查登 记结果的公报,全国人口总数为六亿:零一百九十三万八千零 三十五人。并且估计中国人口大约每年增加一千二百万到一 千三百万,增长率为千分之二十。马老以一个经济学家的眼 光,敏感地意识到中国人口增长过快是一个涉及到国计民生 的大问题。他对这个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并且把人口问 题列为自己的科研重点。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人口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调 查研究,而且是忧心忡忡,弹精竭虑。他以全国人大代表和 常务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多次到农村里去做调查。他到浙江、 江西、陕西、上海、山东、江苏和北京郊区的许多地方。特 别是他的家乡浙江省,他前后竟去了三次,直接深入到农村 生产大队去调査,几年中,他几乎走遍了整个浙江省。得到了许多真实材料和数据之后,他便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提 岀了他的关于实行计划生育的“新人口论”。他的发言要点曾 发表在报纸上,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注意,许多人都知道马寅 初提出了 “新人口论”,也看到了不同的意见和反映。
        1957年4月下旬的一天,北京大学大餐厅门口贴岀了一 张很惹人注目的大字海报,那是马老邀请全校师生听他演讲 的一张公开请柬。请柬上写道:本人将于4月27日上午在大 餐厅作关于“新人口论”的讲演,恭请全校师生前来助兴。落 款是马寅初。这种由讲演者自己张贴请柬邀请听众之举,在 当时尚属新鲜事,这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那一天,大餐厅里坐满了人,约有几千之众,都是看到 他的请柬后主动来听讲的。马老这次讲话同以往不同,他带 来了讲稿和一些材料,这无异于是一次规模最大的讲课。他 情绪激昂,兴致勃勃地讲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理论和人口论 述,又讲了许多生动的事例,那都是他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深 入农村调查得来的材料。他说,我们只要研究一下中国人口 的增长情况,就会感到人口问题十分严重。过去一直说我国 人口是四亿七千万,1953年人口普查,才知道已经超过了六 亿,现在又过了四年,人口至少又增加了五千万。如以净增 加率百分之二计算,十五年后将达到八亿,五十年后将达到 十六亿。如以净增加率百分之三计算,十五年后将达到九亿 三千万,五十年后将达到二十六亿,到那时候,中国的人口 将超过今天世界人口的总和。而这人口问题便成了我们的致 命伤。他提出,中国不仅要控制人口的数量,还要提高人口 的质量。他建议国家要进行人口普查,制定人口政策,要节 制生育,控制人口增长;要提高人民的科学知识水平;要提 倡晚婚、避孕,实行计划生育。他还提出了一对夫妇生两个子女的主张。他说,对人口发展不进行控制,就会出问题。
        马老的讲话在听众中引起很大的反响,他的讲话不断引 起热烈的掌声。在整个讲话当中,马老的高度政治责任感、历 史使命感和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这是每个听讲者都能感 受得到的。
        后来,马老对他的讲稿又做了认真的加工修改,补充了 别人提岀的一些意见,写成了《新人口论》的文章,作为书 面发言稿,提交给不久以后召开的一届人大四次会议。1957 年7月5日,《人民日报》第11版以整版篇幅发表了马寅初 的《新人口论》。这便是6月间他在一届人大四次会议上的书 面发言和提案。谁知,他煞费苦心,建立在调查研究和科学 分析基础之上,被许多有识之士所赞赏的建议,却遭到了不 应有的非议和批判,他并且从此走上了厄运。不过,那时我 已经毕业离开北大了。
        我离开学校到外地工作,不断从报纸上看到批判“新人 口论”的消息,也时常听到来自学校的消息,那都是在校的 学友们告知的。在康生的指挥策划下,北大也开展了对马老 的“新人口论”和“团团转”经济理论的大批判运动,大字 报都贴到了他的办公室和宿舍,甚至贴到了他的汽车上。有 的大字报是这样写的:“马老,你是哪一个'马'家?马克思 一家还是马尔萨斯一家? ”谁都知道,这语言原是出自康生之 口。在重重的压力下,马老只好被迫辞去了北京大学校长的 职务,那是I960年的1月。从1951年6月1日马老来北大 任校长到他离开北大,差不多是将近十年的时间。从此,在 北大校园里,再也看不见这位受尊敬的长者的踪迹了。听说, 在离开北大之前,马老曾在一次大会上讲话说“兄弟是不怕 泼冷水的,我天天在洗冷水浴。说兄弟是马克思一家也好,马 尔萨斯一家也好,马寅初一家也好。二十年后,政治家们会 遇到棘手的问题,会感到困难,他们会想到兄弟的'新人口 论',他们会后悔的。“
        这真是掷地作金石声的深刻预见,这真是铮铮铁骨般的 表态。
        这使我想起我听到过的关于马老的一段轶事:1940年12 月8日,马老在国民党宪兵团长的“陪同”下同重庆大学师 生的告别演说时说:“古诗云,'一将成名万骨枯',蒋介石就 是一将成名万骨枯。"这同样是一针见血的科学论断。
        马老的话不幸而言中。二十年后,中国的政治家们不但 视人口问题为国计民生的大事,而且把实行计划生育作为一 项基本国策固定下来。人们十分沉痛地说错批了一个马寅 初,中国多了几亿人口。"
        马老从未屈服于压力,他有着坚持真理、为真理而献身 的胆略与勇气。离开北大以后,他一直在北京东总布胡同32 号的家中,继续着关于中国人口问题的研究。而最后,1979 年9月,在马老97岁高龄之时,中央和北大对他进行了彻底 平反,为他恢复了名誉,并聘请他为北京大学名誉校长。他 终于能在晚年重见光明,亲眼看到了真理与科学的胜利,他 终得以含笑而去。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我同马老没有单独接触过,但 他留给我的记忆是异常牢固而深刻的,每当回忆起母校,我 自然就想起了这位老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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