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魏建功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老一辈博大精深的语言学家群体中, 魏建功先生是最为资深名重的一位。他是老北大人,从20年 代负笈红楼,到执教红楼、燕园,直至1980年辞世,他一生 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北大度过的,他的生活、学行、建树、成 就都与这所享誉中外的高等学府不可分离。在名家荟萃、群 星灿烂的北京大学,从本世纪初到40年代,有章太炎、蔡元 培、鲁迅、胡适、刘半农、钱玄同、沈尹默、顾颉刚、钱穆 等声震海内外的大师。此后,又有一批晚近一代堪称国学大 师的学者崛起于兹,魏建功先生即是其一。他们之中,尚有 汤用彤、冯友兰、金岳霖、俞平伯、朱光潜、翦伯赞、王力、 邓广铭、季羡林诸人。
        魏建功1901年生于江苏如皋,192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 曾在辅仁大学、燕京大学、中法大学任教,三十年代起执教 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他是一位称得上“不悔少作”的古汉语 学家,尤对汉语音韵学有精湛研究和重要贡献。他早年著述 的《古音系研究》一书,曾多年作为大学教科书而广为流传, 是那一时期此学科的扛鼎之作,从而确定了他在汉语言学界 的权威地位。五十年代中期,我在听魏先生的“古代汉语”课 时,从图书馆借出了这本大部头著作翻阅参考,更增添了我 对他的敬意。虽然,此后他的著述不能算是很丰硕,他似乎 转入了 “述而不作”和思考、研究、营构古籍文献专业教育 学科的工作,但他早年那具有开创意义的成就是功不可没的。
        二三十年代,魏建功先生曾是一位极活跃的人物,在学 术界、文化界、教育界广为人知。他是当时很有影响的《国 语周刊》主要撰稿人之一,1929年曾主编《国语旬刊》。三十 年代,他曾为开明书店编辑语文丛书,联系着广大的语文学 者。我在阅读那个时代一些名家的文章、书信和日记时,常 常见到魏建功的名字,他似乎同那些名家以及他们的活动有 着许多联系和交往,并且显而易见他是那些人中的一位受到 关注的青年学人。就是说,他尚未到而立之年,就已是语文 学界一个令人瞩目的青年学者了。不久前读《新文学史料》 1995年第1期所载《周作人致俞平伯书信选注》,见1929年 6月25日信中有“昨与马九公及疑古翁在公园宴顾、傅二所 长,有人见兄偕夫人小儿辈在柏树下饮茗谈心,未几见兄等 东去,公遣天行出马挽留,远望见脱尊帽,知事不偕矣,天 行独返,大为怅怅”之语,信中提到的天行即魏建功。这里 涉及到好几位学界名人。马九公即北大教授马隅卿,疑古翁 即钱玄同,顾、傅二所长即顾颉刚和傅斯年。由此可见,当 时年仅28岁的魏建功即常与这些著名学者文人交往盘桓了。
        最引起我注意和感到兴趣的是1923年他同鲁迅先生的 那场笔墨官司。其时,魏建功还是北大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当 时,俄国盲诗人爱罗先柯正在中国访问,他观看了北大和燕 京女校学生演剧之后,写了《观北京大学学生演剧和燕京女 校学生演剧的记》一文,由鲁迅翻译,发表于1923年1月6 日《晨报-副刊》。魏建功读后,对文中评论演员们都“学优 伶”之说很是不满,便写了《不敢“盲从”》一文进行反驳, 文中故意对“视”、“看”等字眼加上引号,意在讽刺爱罗先柯本是盲人,不配观剧发表评论。鲁迅遂作杂文《看了魏建 功君“不敢盲从”以后的几句声明》,对魏建功嘲笑爱罗先柯 生理缺陷的行为予以批评。当时鲁迅正执教于北大,魏建功 是鲁迅的学生。由此可见魏建功青年时代的活跃和顽皮ol956 年,在鲁迅先生逝世20周年之际,魏建功写了《忆三十年代 的鲁迅先生》一文,发表于《文艺报》1956年10月号。文章 回忆了 1922年12月17日,鲁迅先生陪同爱罗先珂参加北京 大学成立24周年纪念,观看“北大戏剧实验社''演出托尔斯 泰的剧作《黑暗之势力》的事,以及鲁迅同他的那场争论。魏 建功极坦诚地检讨了自己年少气盛的轻率态度。实际上,从 那次争论以后,魏建功便以极崇敬的态度与鲁迅交往,而且 合作得很好。1925年魏建功在北大毕业以后,曾发起成立了 一所以反抗帝国主义文化侵略为主旨的黎明中学,校址设在 北京西城的丰盛胡同。该校成立后,魏建功即聘请鲁迅担任 高中文科小说教员。从9月到12月,鲁迅在那里任教3个月。
        《鲁迅日记》中提及魏建功的有16处,或魏来信来访或 鲁迅复信于魏,或同席欢宴。除了 1923年1月14日日记中 所记“寄伏园稿一篇斥魏建功”之外,均为友好交往,时间 起自1925年8月28日至1932年11月19日。《鲁迅书信 集》中收有致魏建功书信二封,为1926年7月4日和7月19 日,当时,魏建功正替鲁迅校勘《太平广记》中的几篇文章, 并用北大所藏明刻大字本来校正。鲁迅对魏建功在大热天里 做这样麻烦工作很是感激。两封信均称“建功兄”,可以说他 们师生之间的关系是密切又和谐的。
        五十年代中期,魏建功担任北大中文系古代汉语教研室 主任,他给我们讲授“古代汉语”课。那时,他不过五十三 四岁年纪,身体很矫健,动作很敏捷,衣着也朴实。他已被学界公认为学养深纯的国学大师,却还保留着青年时代那种 活泼的个性和青春的活力。他爽朗、坦率,快人快语,对友 人乃至对学生也能坦诚以待肯谈心里话。他讲话很随便,很 幽默,也彳艮有激情,他不喜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话总是讲 得通俗易懂、深入浅岀,如叙家常。他全无名教授的架子,使 人愿意接近,且极易接近。同他接触,总使你感受到一股火 爆的热情,一种光明磊落的坦诚。讲课他不循什么严谨的章 法,常常讲些题外话,有时也联系到自身,因而他的课总是 讲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一点都不枯燥,大家都很爱听,使 这门原本是枯涩艰深的课程变成了轻松的很有兴味的一门 课。他的家住在城里,学校里只有他的一间公寓,作为临时 的书斋和休息室,他常常住在这里,因而我们能够时常见到 他。同学们常常到他的公寓里去求教,他总是极热情又随便 地与同学交谈,还常常问及同学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谈得 亲切又和谐。同他谈话,我们毫无拘束局促之感。
        魏建功先生给我们讲授“古代汉语”课之时,授课的内 容、体制和方法还处于由旧向新过渡的阶段,即由旧大学开 设文字、音韵、训诂、文法等课程,传授和研究古代汉语发 展的专门知识,向新大学以培养阅读古代文言作品与掌握古 代汉语基本知识相结合的方法过渡的阶段。因此,那时的 “古代汉语”课还没有如后来那样以古代文章选读为主要途 径,去逐步系统地讲授古汉语的语法结构和发展规律那种方 法。魏先生是语言学界的大家,他根底深厚,学识宏博,讲 课时如滔滔江水,顺流而下,一泻千里,潇洒自如,游刃有 余。他不是以讲古文为主,而是以讲授古汉语基础理论和发 展规律为重点。那些古文,主要靠学生自己去阅读带注释的 讲义。他不仅讲古汉语的词汇、语法、音韵、文字、修辞表 达、文体特点等基本知识,而且讲到了文笔说、声律论等属 于古代文学批评领域的专门知识,使学习者大开眼界,获益 良多。
        魏建功先生十分重视文献目录之学,他曾在课堂上说,中 文系学生应该懂得此类学问,因而应在中文系增设古典文献、 目录学、校勘学之类课程。后来,就听说到三四年级时将开 设这些课程,但直到我们毕业也未曾开设。不过,过了几年, 北大中文系便设置了古典文献专业,学制长达6年,由魏建 功先生亲自主持这个专业。这当然同魏先生的积极努力是分 不开的,他为这个新专业新学科的创立和发展煞费了苦心,也 为国家培养出了一批学有专长的国学研究人才。以后,魏建 功先生曾任北大副校长。
        魏建功先生作为著名的语言学家,他在推广普通话、普 及汉语知识、编纂辞书以及对青少年进行语文基础训练等方 面,也做出了重要贡献。1945年,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 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取得胜利之时,被日本侵略者霸占了 50 年的台湾也光复了。当时的国民政府曾派出一些语文工作者 去台湾推行“国语”(普通话)。1946年秋,魏建功作为推行 “国语”的主要语文学者去台湾,直到1948年才回到北大,历 时两年余。回到北大后,他便邀集张建木、吴晓铃、周祖谟、 金克木等语文学者,拟编纂一部普及本的小字典,他们约定 每周五到魏建功先生家来商谈,构思、编纂。那时正是解放 战争的最后阶段,解放军已包围了北平城,他们在隆隆的炮 声中进行着这项工作。魏建功的家在朝阳门内东四牌楼大街, 门外便是集市,五行八作俱全。魏先生戏称他们是“伍记脚 行”,这字典编出后就叫“伍记小字典”。后来,由于时局的 变化,便暂时放下了此项工作。建国以后,魏建功先生又受 命主持编纂普及性的小字典,成立了新华辞书社,他便又继 续着未完成的事业,主持编纂成了现今流行最广的《新华字 典》。解放初期,魏先生还受命与杨晦、游国恩、周祖谟等先 生一起,编纂了中学语文课本,我念高中时的语文课本,在 编辑委员中就署着这几位先生的名字,因而我在进北大之前 就熟悉他们的大名了。
        魏建功先生总是保持着如年轻人般的朝气蓬勃精神,直 到他年事已高,这种性格也未曾改变。我听他的课时,正值 贯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知识界人士心情舒畅,思想活跃,魏 建功先生在课堂上便常联系一些社会生活方面的事,表现岀 兴奋、激动之情。他没有深的城府,也绝无老夫子的酸腐之 气,有的是赤诚、坦荡和童贞,因而理所当然受到同学们的 欢迎和爱戴。大家都觉得,他是属于那种让人信赖,可以引 为知己的具有君子之风的敦厚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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