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先生的治学与讲学之道
        近几十年中,在学人很少问津、显得有些岑寂的我国语 言学界,也曾出了几位大师级的学者,如黎锦熙、魏建功、王 力、吕叔湘、周祖谟等人。他们在汉语言学研究方面各自有 着重要贡献,亦在某些领域有着开创性的研究成果。然而,他 们的赫赫声名却多只及于学术界、教育界。真正在广大群众 中享有盛名、几乎成为家喻户晓人物的,大概只有王力先生 一人。究其原因,主要是:作为国学大师和我国现代语言学 奠基人之一的王力先生,不仅有着学贯中西、博大精深的学 术根底,在汉语语音、语法、词汇、诗韵、汉语史研究等诸 多领域都有重大建树,而且深于思考,勤于著述,勇于开拓, 岀版了近千万字的学术论著,堪称著作等身。尤其是他主编 的卷帙浩繁的《古代汉语》一书,以及所著的几本关于诗词 音韵格律的启蒙读物,皆是流布极广、脍炙人口之作。因而 他的名字自然为众多读者所熟知。
        王力又名王了一,1900年出生于广西博白,1926年考入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1927年留学法国,1931年获巴黎大学 文学博士学位。1932年回国后,先后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 广西大学、昆明酉南联合大学、中山大学、岭南大学任教,曾 任中山大学和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1954年后任北京大学教 授,并担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副主任、国家语言文字工作 委员会顾问、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中国语 言学会名誉会长、中国音韵研究会名誉会长等职。
        1954年暑假过后,广州中山大学语言学系合并到北大中 文系,设立了语言专业。合并时,中大只有两个班的学生,四 年级四人,二年级三十余人,多为广东籍。王力先生原是中 山大学语言学系系主任,他同师生们一起来到北大,任汉语 史教研室主任。北大中文系向以师资力量雄厚、著名学者荟 萃著称,其中尤以古典文学和语言学教师阵容最为世人所瞩 目。那时,语言学方面的著名教授有魏建功、高名凯、袁家 骅、周祖谟、朱德熙、林養诸先生,中大的王力、岑麒祥、梁 东汉等先生过来后,真是如虎添翼,名家集聚,形成一个博 大精深的语言学家群体。
        那些年,王力先生生活稳定,心情舒畅,精力充沛,他 在教学之余,潜心著述,每年都有新著问世,是中文系教师 中著作最丰者。他的《中国文法学初探》、《中国音韵学》、 《中国现代语法》、《中国语法学理论》、《汉语诗律学》、《汉语 史稿》、《中国语言学史》以及他主编的多卷本《古代汉语》等 著作,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早年间,他还以 王了一的笔名翻译出版了《莫里哀全集》、《半上流社会》、 《娜娜》等译著,写了许多笔锋犀利的杂文和短文。他的影响 不仅及于语言学界,也及于文学界。他一生出版的专著有四 十余种。
        那时,他正在潜心研究汉语发展的历史,创立了 “汉语 史”这个新学科。1955年下半年我升入三年级,王力先生为 我们开设了 “汉语史”课程。当时,在大学中文系开设“汉 语史”尚属首创,一些研究生和外校教师也来听课。对于我 们三年级学生,这门课是艰深且难以掌握的,虽感新鲜却又 存有畏难情绪,它是所学课程中难度最大者。
        “汉语史”学科的建立和课程的设置,实是一件浩大的学 术工程。这是一门研究汉语语音、语法和词汇的源流和发展 的学问,既无章法可循,又无已成的系统著作可参考。这就 需要有多方面古汉语知识的丰厚积累,且需查阅数不尽的古 代图书典籍文献,掌握大量语言素材,从浩如烟海的古代语 言文字资料中,沙里淘金般淘出与语言发展有关的部分,在 茫茫书海中钩沉辑录,经过条分缕析的考订辨析,概括出规 律性的现象,形成科学的论断。这似不是由一两位学者的力 量所能完成的工作,需要很多人的通力合作。而王力先生却 以其深纯的学养而胜任此项工程。先生研究“汉语史”自然 不是始于其时,而是早就做着这方面的准备。单看他那放置 于手边的难以数计的资料卡片,就可见并非一日之功,而是 数十年如一日,目诵手录,集腋成裘。他的助教也帮他查阅 资料,在他的指导下参与此项工作。我们曾在他的书斋里看 见过他的部分资料卡片,那些墨迹不同的卡片记录着他多年 的勤奋和艰辛,也显示了一个学者对学问的执著与倾心。他 的这种看来笨重却极扎实的做学问方法和作风,使我们感到 惊异,又深深受到教育。在他那里,我们后学之人明白了做 学问来不得半点偷懒、虚饰和侥幸的道理,这对我们可说是 受用终生的。
        那时,王力先生只有五十四五岁年纪,胖胖的身体,头 发稀疏,前额宽大发光。他神态庄重,不苟言笑,令人肃然 起敬。讲课时,声调平缓,不紧不慢,如平静的细水涓流,不 起漩涡激浪,只有细微的涟漪。听起来虽不免有些沉闷,但 由于知识的密度和信息量极大,就总使人有闻所未闻的新鲜 感。听课时,人们的精神十分集中,不敢有半点懈怠,稍有 疏忽,便可能会丢下一些重要内容而产生理解上的障碍。他 平日讲课,习惯于先在课堂上按讲稿讲授,学生记笔记,课 后才发讲义。当时,大家对这种做法有些意见,希望先发讲 义,那样记笔记就省力了。后来才体悟到,这样做确有其道 理:学生听课时专心,且记笔记可加深印象,发下讲义后再 对照笔记,等于又复习了一遍。他的讲义写得条理清楚,论 据明晰,详尽而不繁琐。每次发下来都是厚厚的一叠,一个 学年下来,订成厚厚的几大本。他的讲稿经过加工整理后正 式出版,这便是那部填补了学术界一项空白、有着开创意义 的《汉语史稿》一书。后来,他又招收了汉语史专业博士研 究生。粉碎“四人帮”以后,他根据多年的研究成果和新发 现,对五十年代出版的《汉语史稿》一书进行了全面修订,分 别写成了《汉语语音史》、《汉语语法史》、《汉语词汇史》三 部专著。这是一项比《汉语史稿》更为浩繁的学术工程。是 他几十年学术研究丰厚积累的结晶。
        王力先生看似道貌岸然,过分严肃,但他实是一位谦和 恭谨、诲人不倦、有君子之风的敦厚长者。我们这些受业于 他门下的学子,对此有着深切的体会。由于他的课难度大,在 课间休息时,便总是有一些同学走上讲台将他围拢,你一句 我一句向他发问,他都耐心地一一作答,有时竟不厌其烦地 重讲一遍。有的同学笔记记得不全,也找他与讲稿核对。因 而,他根本无法离开教室去休息室稍事休息。也有的同学找 到家里去求解疑,他总是很热情很详尽地讲解。
        他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在学术问题上,对自己对学生都 是严格要求,但他在爱护学生的同时又常常表现出某种程度 的宽容与体贴。有一件事留给我的印象极深:“汉语史”课程 按规定应当考试,(那时,考试课为口试,四级记分制;考查 课为笔试,成绩只分及格和不及格)考试复习时,同学们畏 难情绪严重,便向系里要求改考试为考査,并派代表去找系 主任杨晦先生。杨晦先生说,王力先生是著名学者,他对课 程要求严格,此事不好去说。后来听说,系里同王力先生说 了,但他仍是坚持考试,只同意由口试改为笔试。到考试时, 那考题既不艰深,又不怪偏,大家便都考得了较好的成绩。王 力先生所命之考题是用心良苦的,他只要学生能掌握本课的 基础知识,而不要学生死记硬背,钻牛角尖,但那考题又不 是极浅显,只为照顾学生的。
        王力先生一生追求进步,是一位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学者 和教育家,但在“文革”期间,却被打成了 “反动学术权 威”,被迫离开了多年来殷殷劳作、著书立说的书斋,干着清 扫楼道、厕所的粗活。他默默忍受着旷日持久的屈辱和痛苦, 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是他刻骨镂心热爱着的祖国和传统文 化,他日夜希冀着的是拨云见日后追回失去的光阴,继续着 他那无尽的学术研究工作。听人说,一次,一个“造反”者 恶作剧地在他光光的脑门上拍了一掌,他不堪忍受这污辱人 格的行为,伤心地哭了起来。听到这件事,我的心痛楚了很 久.然而,就在他饱受屈辱的那些年,只要有一点可以利用 的时间,他就用来进行学术研究和著述。他就是在那样险恶 的环境里,完成了《诗经韵读》、《楚辞韵读》、《同源字典》三 部书稿。这真是学术史上的奇迹。
        王力先生于1986年病逝,享年86岁。在他逝世的前一 年,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二十卷本的《王力文集》。王力先 生把文集所得稿酬十余万元全部捐献,设立了 “北京大学王 力语言学奖金”,以奖掖在语言学研究方面卓有成就的中青年 学人。
        王力先生毕生热爱国家,热爱学术与教育事业,他以大 量具有开创意义的精湛著述,和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大师 风范,留下了惠泽后世的光辉。当他行将向世界告别之时,想 到的竟是埋藏在心中很久的那件推动学术发展的“希望工 程”,做出了那样豪爽慷慨之举。先生当是无愧于历史、无憾 于自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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