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靖华在课堂内外
        作为著名俄苏文学翻译家和鲁迅学生与挚友的曹靖华, 他的鼎鼎大名我早已熟知。我读过不少他翻译的作品,如契 诃夫的剧本《三姊妹》,绥拉菲莫维奇的小说《铁流》,费定 的《城与年》,还有阿•托尔斯泰的《保卫察里津》、卡达耶 夫的《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等等。我还读过鲁迅先生写给 他的信,而且不止一封,我知道他同鲁迅有着长期的密切交 往,他们一起从事过许多革命文学的活动,特别是译介俄苏 文学作品的活动。来到北大后,方知曹先生是俄罗斯语言文 学系的教授和系主任。
        有许多关于曹靖华先生带有传奇色彩的传说在燕园里流 传着,那些传说很可能带有夸张的成分,或者是在一定的真 实基础上演义渲染而成,这肯定是由于人们对他尊崇敬仰所 造成的。有人说,他的俄语水平之高是无人与之匹敌的,他 平常是用俄语来进行思维的。还听到人们说,建国初期毛主 席访问苏联同斯大林会谈时,是曹靖华做他们的翻译。又听 说曹先生父亲的碑文是鲁迅先生给写的,而他父亲只是他家 乡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这些传说使曹靖华先生似乎成了一 个有些神秘的人物。因此,听说他将给我们讲授“苏联文 学”这门课时,大家高兴极了。
        第二学年,我们的课程表上添了一门“俄罗斯文学史”,每周3课时,讲授了3个学期。内容是从俄罗斯古代的人民 口头创作开始,讲到十月革命后的苏联文学。这是很受同学 们欢迎的一门课程,因为每个人都接触过19世纪俄罗斯的作 家作品,读过很多苏联文学作品。整个课程是由俄语系给开 设的,开始时,由李毓珍教授讲授,李先生笔名余振,是著 名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他的译著文笔流畅、优美,在中国 流传甚广,我读过他译的《莱蒙托夫诗选》和马雅可夫斯基 的长诗《列宁》。他从10世纪的民间口头创作和古代史诗 《伊戈尔远征记》开始,讲到群星灿烂、在世界文学史上起过 重大作用的19世纪俄罗斯文学。曹靖华先生讲授“苏联文 学"时,已到了第三学年。
        曹先生上第一堂课时,大家都早早端坐在座位上,静静 地等待着一睹这位大文学家的丰釆,脑子里想着听到的那些 关于他的传说。然而,走上讲台的却是一位其貌不扬、普普 通通的老者。这第一个印象,实在难以同他那响亮的名声连 在-起,仿佛进来的是一位走错了门儿的老汉。他矮胖的个 儿,留着光头,那头发已经花白。这是一张极近于普通劳动 者的淳朴的脸,他穿着极普通的旧制服,讲话时是一口低沉 的河南腔。他似乎缺少我们想象中的大学者那样一种风度,也 没有权威人物那种气势,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与街头 巷尾那些芸芸众生中的年长者少有区别,他只是一个慈眉善 目又极随和的长辈。我们多少有点不满足之感。然而,待到 他开始讲课之后,他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他那如聊家常似的 朴实无华、没有丝毫卖弄与矫饰的话语,他的博学多识、他 对苏联文学的深刻理解以及对苏联诸多作家如数家珍般的熟 悉程度,立刻就使我们感觉到,他是一位实实在在、纯而又 纯的大学者和真正能够“传道、授业、解惑”的好师长,也是一位如父亲般慈祥的宽厚长者。以后我才得知,曹先生岀 生在伏牛山区的一个穷山村里,自幼就参加农耕劳动,并受 到劳苦农民的哺育和教养,使他终生都保持着劳动人民儿子 的纯朴本性。
        曹先生不是一位善于辞令、有着高超讲话技巧的人,但 他讲课是平和舒缓又娓娓动听的,他纯然是以自己的深厚学 养来博得听者喜爱的。讲课时,他并不是按讲稿照本宣科,而 是随意而谈,用的是夹带着一些俗语的生活口语,听起来既 亲切又易懂、易记,这使我想起他的那些用最普通不过的口 语写出的散文,平实而又饱蕴感情。他的文章如他本人那样 朴实无华,他讲课也是像本人那般平和蔼然。曹先生在大学 里任教几十年,他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东北大学、西 北大学、中法大学、清华大学和苏联的莫斯科中山大学、列 宁格勒大学等学校讲课,大概也是这样去讲。这就是他的个 性,这就是他的风格。
        “苏联文学”每周只有两节课,只讲授一个学期,加在… 起不过几十个课时,实在是太少了。而几十年的苏联文学又 是如此之丰富,作家如天上星辰,流派异彩纷呈,文艺思想 斗争亦十分尖锐复杂,不少作家作品在世界文坛上享有盛誉, 在中国影响就更大。一些流传至广的作品如《毁灭》、《铁 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作品,对 形成一代人的世界观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曹先生讲到的 作家作品,有许多是我们熟悉的,因此,他虽然讲得极其简 略,只能粗线条地把苏联文学的发展做一番鸟瞰式的简介,无 法展开去讲,但我们却能心领神会,吸其精髓,熟记于心,仍 能对几十年苏联文学发展概况有所认识。
        曹先生平易近人,慈祥可亲,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同他谈话一点也不感到拘束。下了课,大家常常围住他问长问短, 不仅问一些疑难问题,也常问及苏联作家们的现况,甚至有 人还问起鲁迅先生的一些事。曹先生总是有问必答,他微笑 着,耐心地回答同学们提出的问题,真诚又随和。他多次去 苏联,在苏联生活的时间不算短,同许多苏联作家相熟,有 着交往,有些还是他的好友。老一辈著名作家如阿•托尔斯 泰、绥拉菲莫维奇、法捷耶夫、费定、列昂诺夫等都与他通 信。苏联作家来中国访问时,总是去拜会曹先生,如法捷耶 夫、西蒙诺夫、卡达耶夫、波列沃依、考涅楚克、瓦西列夫 斯卡娅、扎雷金、柯切托夫等,他们来中国时,都曾专程去 拜访曹靖华先生。曹先生在苏联文学界的声誉和地位由此可 见一斑。
        有一次,北大文学社举办了一次关于鲁迅的讲座,特请 了校内的曹靖华和校外的冯雪峰来讲鲁迅。会场设在一个大 教室里,由于这两位主讲人皆是知名度很高的学者和作家,又 是长期与鲁迅接近的因而来听讲的人很多,大教室里座 无虚席,迟到者找不到座位,便站在通道里。人们一方面是 想听到一些关于鲁迅的轶事,也是想瞻仰一下这两位大文学 家的丰釆,会场上气氛很是热烈。
        那时,冯雪峰的境况似乎已经很不如意,他正处于既尚 在文艺界领导岗位上又时常遭到点名批判的尴尬地位。他显 得有些衰老,头发已经花白,精神也很疲惫,想来那心情也 是悒郁的。他衣着朴实,却落落大方,沉静地坐在那里。他 的《回忆鲁迅》等著作正在广泛的流行着,很多人读过他的 著作和文章。因此,尽管他处境很难,有些言不由衷的拘谨 之态,但大家对他还是十分尊崇景仰的。
        同学们以热烈的掌声来欢迎他们,两个人却在互相谦让 着,都让对方先讲,他们推让了半天。曹先生只是说:“请雪 峰同志来很不容易,这是百年不遇的事儿,我在学校里,有 的是机会,还是请雪峰同志先讲。”冯雪峰推辞不过,只好先 讲。他讲的内容不少,还常常回答同学们写条子提出的问题。 他的一口浙江话很难懂,我听得不甚了了,他讲了些什么,我 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下面就是曹先生讲话。
        曹先生讲的时间不长,我却觉得他很是动情,讲得很深 刻,他提到,鲁迅先生一贯同情弱小民族,他不遗余力地介 绍他们的作品,更注意译介和宣传苏联的革命文学,他真正 是一位“给起义的奴隶偷运军火的窃火者”,犹如古希腊悲剧 中那个偷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其实,曹先生自己也是 这样的“窃火者)他还谈到一些鲜为人知的事实,这是大家 最喜欢听的。谈及他同鲁迅先生的交往,他说,他们的交往 始于1925年,但在此前,他已经听鲁迅的“中国小说史”课 程了。曹靖华于1923年从苏联回国,在北京大学继续读俄国 语言文学系,鲁迅正在中文系讲小说史,他便偷偷去听课。从 1925年春到1936年10月17日鲁迅逝世前两天,鲁迅先生 写给曹靖华的信约三百封,而历经几十载沧桑,如今只剩下 了 85封半(1930年9月30日的信已剩下后半部分),这就是 1976年7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鲁迅书简-致曹靖 华》一书所收入的那些。而曹先生保存这些珍贵的信件,又 是经过多少艰险坎坷!
        曹靖华先生是著名的翻译家,文学家、学者和教授,他 的文学活动是紧紧地同中国革命联系在一起的。从青年时代 起,他坚定地站在以鲁迅为主帅的革命文艺营垒一边,孜孜 不倦地译介苏联文学,努力做着促进中苏文化交流的开拓性 事业,他的成就和贡献应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书写重重 的一笔。
        曹先生已于1987年以90岁高龄仙逝,我常常回忆起他 那慈祥的笑容和聊家常似的淳厚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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