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先生小识
       虽然张中行早就以其学识之博、编纂之勤、著述之丰享 誉文化界,但我认识张老先生,却是近几年的事。
        开始,是零零碎碎读了他发表于报刊上的--些随笔或文 章,那文字皆似篱下闲谈,娓娓道来,当属平和冲淡一路。且 又有着圣者的睿智,哲人的识见,虽系短文闲章,却显现出 博大精深之态,使人不容置疑地想到他是一位学富五车、满 腹经纶的大家。
        尔后,就得知他亦出自北京大学的门庭,我们虽相隔20 余年,但按北大人的习惯,他仍可算是我无法望其项背的老 学长。这样,我与他就又亲近了几分。
        再后,我就读到了韩小蕙《散文观潮》、《随笔崛起与新 随笔现象》这两篇颇有见地的论文。两篇文章皆把张中行列 为随笔巨擘之首。看来,张中行作为当今学者散文随笔的一 位代表人物,是当之无愧的了。
        张中行先生写得一手炉火纯青的好文章,首先当得之于 他的饱览群书,有真学问,根柢深厚;也得益于他的怀疑精 神,这种追根问底的精神,使他对前人之言不尽信,必求真。 于是皓首穷经,走向博;于是对古今中外的学问,即使是他 极为尊崇的古代贤人和今之师辈权威学者之文,都采取了平 视而非仰视的态度,深而研之,穷而究之,找出了他们的不 足或谬误之处。一年多之前,我就听他在一次学术报告会上, 指出了 “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那被推崇了千余年的《师 说》、《张中丞传后叙》是“很坏的文章”,批评朱自清那篇与 俞平伯同题写作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并非是值得 称道的佳作。他的这种博而深的学问根底,与那宁静淡泊豁 然大度的心境浑然一体,笔下便汩汩流出那平和冲淡又蕴含 机锋的文章来。我常想,中行先生就如一株吸足了阳光雨露、 年轮密密匝匝不知老的大树,累累秋实摘了一茬又结出一茬, 简直没有个尽头。
        先生乃是学贯中西、著作等身的大家。单是那三本《负 暄》“闲话”,就使多少学人文士引发出思古之幽情,对“逝 者如斯夫”的雅人雅事再生雅趣;那一部《顺生论》,火爆名 书荟萃的图书交易会,购者趋之若鹫,一时洛阳纸贵,赢得 了 “近代社会《论语》”的美誉。但他却从意念性情到生活起 居皆无自视尊贵之意,全然是芸芸众生模样。布衣素食,豁 达开朗,待人谦和恳挚,说话直口无藏掖。两杯醇酒下肚,面 颊微醺,神情怡然,便开怀叙家常,谈俗事,与凡人毫无二 致。但出口便成章,如写文章那样机敏、睿智且富文釆。
        先生读书之多,为常人所难企及,记忆力又极强,古书 中掌故佳句,他熟烂于心,读起来如数家珍。他的生活便是 一部大书,读书、访书、陶书、藏书、编书、著书,终生与 书为伴。他收藏甚丰,且多有珍稀版本典籍。他喜玩古砚、碑 帖、书画,爱听京剧、昆曲。其雅情雅趣雅意终生不衰。
        与我初识时,他似对我的笔名有些根究的兴趣,谈话间 忽然问我:“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这是在 《董西厢》中还是《王西厢》中?我一时竟回答不出。他为我 书写的一帧条幅录旧作五律《偶有所会》:“乾坤同化育,万 类各悠悠。柳絮因风起,桃花逐水流。马嘶芳草岸,人在木 兰舟。即事多玄会,应无杞土忧。”其雅致若此。
        我喜欢他的散文随笔,待到他赠我《诗词读写丛话》之 后,方知他能如此娴熟地运用古体诗、近体诗、小令、长调 等多种传统诗词形式来抒真情。这些作品,在今人写作的旧 体诗词中当属上品。
        先生已近90岁高龄,耳不重听,目力锐健,文思敏捷, 讲课三小时毫无倦容。去年夏天,中行先生因心脏小疾住院 治疗。时值上海文汇书展举办名家签章售书,《留梦集》也在 其列。先生便在病榻上签章以飨读者。
        出院后,中行先生仍笔耕不辍,我常在报刊上读到他的 新作,也常见传媒报道他的行迹。张中行先生在垂暮之年有 如此一发而不可收的创作激情,可谓文坛上的一个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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