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人张中行
        与当年韩文公的“文起八代之衰”多少有点相似,这些 年,已届耄耋之年的张中行先生闯入落寞的雅文学领地,驻 足于其时已呈衰势的那种孱弱文体之间,以其清淡朴雅之作, 为衰微的散文随笔注入了一股丹田之气和浑厚之力,为这种 曾经风流过三千年的古老文体的再度辉煌着实地烧了一把 火。此公才思机敏,文如泉涌,雅的文写了一篇又一篇,雅 的书出了一本又一本。三本《负暄》“闲话",为多少学人文 士引发岀思古之幽情,对“逝者如斯夫”的雅人雅事再生雅 趣3 —部《顺生论》,火爆名书荟萃的图书交易会,购者趋之 若鹫,一时洛阳纸贵,赢得了 “近代社会《论语》”的美誉。 这情形有如九百年前词人柳永尽享过的“凡有井水饮处,即 能歌柳词”那种繁华盛景。
        中行先生是雅人,在“雅”最为背时,甚至被人奚落为 “雅值多少钱一斤”的当今,落得个“雅”名,也真够雅的了。
        先生的雅,雅在以布衣之身,立足于黄尘大地,放谈人 间俗事,却又出语惊人,道出超尘绝俗的智者之言、哲人之 见,令听者“闻弦歌而知雅意”,乃至茅塞顿开,恍然彻悟。
        这不是刻意为之的“雅”,滞涩枯干的“雅”,佶屈聲牙 的“雅",冠冕堂皇的“雅”。而是由骨子里生出的雅,自然 流淌出的雅,“天然去雕饰”的雅,纯真至极的雅。
        当今社会,雅虽陷于俗的重重包围之中而难以自拔,但 求“雅”者也时有所见。不过,求雅者又常是参差错落,良 莠不齐。有酒足饭饱而附庸风雅者,有搔首弄姿充“雅”者, 有名为“雅”实则俗不可耐者,而真雅者如先生辈,犹如空 谷足音。
        诚如先生屡见于文章中的“我是常人气“我是芸芸众生 的-分子”所言,老先生如杂在街头巷尾求生计的人流之中, 实难找出他异于常人之处。布衣素食,不修边幅,行不逾矩, 话无高音。常有被崇为上席享用珍馈的口福,对家乡的粗茶 淡饭却情有独钟(《家乡饭》);眼前有观不尽的城市繁华,却 想坐牛车骑驴背去踏雪寻梅(《犊车驴背》)。与朋友交,除 了谈书谈文谈艺,亦常有家长里短人间语。两杯白酒下肚,脸 颊微醺。神情怡然,便开怀叙家常、忆往事,真个如平民百 姓模样。本来,雅是平和恬淡,从容大度,而非孤高桀鹫,更 不是君临天下。先生的雅,不在于形骸的放浪,而在于他的 气度,他的志行,他的情趣,他的文章。
        且说情趣的雅。
        先生生于1909年,经历过中国近一现一当代的风风雨 雨。他似乎信奉“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 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诫子书》)的雅训,从 少年到老年,漫长得超过三分之二个世纪,那雅趣从未曾淡 化。雅趣者何?读书、买书、访专、淘书、藏书。于是,泡 图书馆,跑旧书肆,逛旧书摊,福徉于书画古物店,便成了 他一生中至为重要的事。尔后,教书、编书、著书。一辈子 过足了书瘾,可谓与书伴终生。正是这书趣(癖),造就了一 位满腹经纶、学贯中西的学者型作家。 、
        再谈文章的雅。
        先生之文,属平和冲淡一路,无论是说古论今探微发幽 之作,抑或回首前尘怀人念旧的适趣闲文,皆娓娓道来,多 得天趣,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虽不吝引经据典,但那翰 墨书香之气乃是从笔下自然淌出,不闻学究气和陈腐气。从 容不迫如闲谈、聊天中透露出深纯的学养。《负暄琐话》言 “琐”而不繁屑,《禅外说禅》说禅而不玄奥,《顺生论》 “论”得潇洒轻松,谈书谈梦谈吃之文,皆多趣而不媚俗,由 形而下引至形而上,妙语生辉。毫不讳言自己的平民身分和 居常俗念,绝无自视甚高俯瞰苍生的名家派头。足见他心地 之坦诚,志行之高洁。读先生文,觉其文格之高、文风之朴、 文情之雅,已臻炉火纯青之境。
        先生一生淡泊,远于利禄,唯乐于书海中遨游,文苑中 漫步。有《调笑令》一首以自嘲:“书蠹,书蠹,日日年年章 句。搜寻故纸雕虫,不省山妻腹空。空腹,空腹,默诵灯红 酒绿,可见先生之旷达。中行先生以其雅文雅书惠泽读者, 广济于人,是真雅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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