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赋宁:西方文学探幽的导游者
         1955年秋季,升入三年级后,我们的课程表上添了一门 使大家都十分感兴趣的“西洋文学”,主讲人是西方语言文学 系的李赋宁教授。
        我们这一代学子,在走进大学之前,大抵都是先接触 “五四”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后来又开始读19世纪的 俄罗斯文学和英法等国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就我的情况来 说,俄罗斯作家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 果戈里、契诃夫、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以及苏联的早期 文学作品读了不少,而西方的作品就少得多了,大概只读过 法国作家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都德、罗曼•罗兰,英 国作家莎士比亚、雪莱、拜伦、狄更斯以及德国的歌德、席 勒等人的作品。一些大作家的名字听说过,但没有读过他们 的作品。这回好了,我们可以系统地学习西方文学了。
        对于李赋宁这个名字,我们感到有些陌生。西语系的教 师阵容很强,系主任是大名鼎鼎的冯至先生,此外还有朱光 潜、罗大冈、闻家驷、杨周翰、吴达元、赵萝蕤等名教授,可 这李赋宁呢?但我们继而又想:北大向来有一个传统,为外 系开课,往往选派实力很强的教师,比如,一年级学“中国 通史”时,历史系就派周一良,邓广铭两位著名历史学家为 我们讲课,讲“俄罗斯文学史”时,俄语系派了李毓珍(余振)教授为我们讲课,系主任曹靖华先生还亲自来讲授“苏 联文学”;学“东方文学”课时,东语系又派了金克木教授来 讲“印度文学”等。而在给外语、历史、哲学等文科各系开 设中国语言文学方面的课程时,中文系也照样选派了学识渊 博,教学经验丰富的先生去。这样想来,我们自然放下了心。
        李赋宁先生来上第一堂课了。他是一位精神饱满,精力 充沛的中年人,那一年他才38岁(他生于1917年)。他生得 身材均称,腰背挺直,面皮白皙,一脸忠厚相。他衣着朴素, 但却异常整洁,给人一种既庄重大方又晶莹利索的感觉。他 说话似乎有些退讷,预声慢语,使人想到他在生活中一定是 个少言寡语、不善辞令的人。然而,他讲起课来却是口若悬 河,汩汩流淌,一泻千里。听他的课,你必须精神高度集中, 排除他念,一门心思去记笔记,笔在纸上疾迅地书写,否则, 你就无法记下他讲的全部内容,更难准确录下他那精采优美 生动的语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不无遗憾地想,如果那时有 录音机该多好!
        他从我们所不熟悉甚至闻所未闻的古希腊罗马文学开 始,把我们引进了一个绚丽多姿、.丰富而又奇异的艺术世界。 他用极其形象、优美的语言来讲品古希腊神话和英雄传说,讲 众神之首的宙斯,太阳神阿波罗,海神波赛冬,火神赫淮斯 多斯,酒神狄奥尼萨斯,文艺女神缪斯,命运女神摩伊拉等, 他们都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这些古老美丽的传说,使人想 起了我国的古代神话,觉得东西方不同民族创造的民间传说 既有其相似之处,又有着许多差异,这些大概就是东西方文 化传统的渊源吧!而他在讲授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奥 德赛》时,又为我们开启了一扇更为迷人的窗子,让我们看 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历史场景,仿佛闻到了二三千年前希腊 古战场上的硝烟气息。那时,我们很难找到完整的荷马史诗 中译本来读,费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图书馆借到一些译笔很 不流畅的译文片断,但那也是足够使人迷恋的了。
        他讲古希腊悲剧,特别使我们感到欣喜和振奋,心旌为 之摇动。讲到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俄狄浦斯王》这部震撼 心灵的命运悲剧时,他饱含感情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个惊心 动魄的古老故事,我们听得如醉如痴。我从图书馆借来了解 放前出版的《俄狄浦斯王》中译本来读(记不清是孙大雨还 是罗念生所译),这个古典悲剧使我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和 感染,久久不能平静。我深深地爱着这个故事,不断咀嚼着 那个“适得其反”的古老社会谶语和与命运抗争的英雄行为。 不知为什么,它使我联想起我国元杂剧中《感天动地窦娥 冤》这部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悲剧,觉得它们具有同样不朽 的艺术魅力和人生启悟。
        看得出,李赋宁先生是在努力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研 究和讲授西方文学的。讲授19世纪欧洲的文学,他总是以马 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社会深刻而精辟的剖析为指针,来 分析、概括那些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作品。比如,讲述巴尔 扎克的一些小说时,他便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 言》中的话:“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 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这是十分贴切的。 他通过分析巴尔扎克的《高利贷者》、《欧也妮•葛朗台》、 (〈高老头》等作品,揭露了资本主义的本质。他讲得生动而深 刻。
        李赋宁教授是一位饱学之士,他对西方文学有着广泛又 精湛的研究。他带领我们走进了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文学园 地,使我们得以领略博大精深的西方文学的全貌。这样,我 们不仅饱吸了从古代到近世盛放在西方社会土壤上的花朵的 芳香,在那里尽情遨游,流连忘返,并且从此开始如饥似渴 地研读西方文学名著。而这些,是足以使我们终生受用的。
        李先生很注意吸取新知识,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经典作 家的著作。我常常在图书馆、马列著作阅览室看到他,他拎 着一个蓝布书包,在阅览室占据了一个位子,一坐就是大半 天。他的面前堆着一摞厚厚的书,他埋首研读,目不旁视,不 时地在笔记本上抄写。那时,教授们多是在家中读书研究,像 他这样如学生般埋头在图书馆里用功的人是不多的。
        我们逐渐了解了李赋宁先生的身世。他是陕西蒲城人, 1917年出生于南京,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后在 同乡吴宓教授的影响下,转入外文系。1939年毕业后,又考 入清华研究院,师从吴达元教授研究17世纪法国古典文学。 那时已是在昆明的西南联大了。1941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 教,讲授法国文学史、英国文学史和莫里哀专题课,任讲师, 并在昆明的中法大学兼任副教授,讲授“法国文学史”课程。 1946年,他被选送到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学习,专修古英语、 中世纪英国文学、中世纪英国史等课程。1948年获得耶鲁大 学英国语言文学硕士学位,后又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全国解 放后,他的博士论文尚未写完,便毅然回到祖国。1950年,李 赋宁先生回到清华,任外语系副教授,1952年院系调整后,他 任北京大学西语系英国语言文学教授,讲授英语精读、古英 语、西洋文学、西方文学批评、古希腊罗马文学等多门课程。 他发表过研究英语、英国文学的论文多篇,是我国西方语言 文学界的后起之秀,但那时他的论著尚未十分丰硕。
        李赋宁先生十分生动的课程引起了我们学习西方文学的 强烈兴趣,大家都期盼着上这门课。但那时尚没有现成的教 材和其他著作可资参考,人们只好认真记笔记,不过,很少 有人能记得全,下课之后,大家便相互对笔记、补笔记,这 些笔记我一直珍藏着,还时常翻着看看,直到“文革”时才 遗失了。
        听李先生讲课的还有一些外校的进修教师,一次,课间 休息时,一位中年教师走到李先生跟前说,抗战期间他在昆 明的一家报纸上读过李先生的一篇文章,至今仍记忆犹新。李 先生则说,那时他在清华研究院读书,曾给报刊写过关于英 国文学的文章。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西洋文学”课就结束了。虽然 我们对数个世纪间的西方文学的全貌有了 一个概括的了解, 但大家还是感到深深的遗憾。同学们甚至抱怨学校安排的课 时太少,有人甚至说:“为什么一个国家(俄罗斯文学史)就 讲一年半,而这样多的国家,这么长时期的西洋文学却只讲 一年!”大家只有忍痛告别了这门课程。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李赋宁先生的行止和 学术成就。在“文革”以前的几年中,他曾兼任北大的副教 务长,这个职务向来都是由著名的学者和受人爱戴的教授来 担任的。粉碎“四人帮”以后,他曾担任过北大西语系系主 任,并任英国语言文学博士生导师,他讲授过英语、法语、拉 丁语、古英语、英语史、欧洲文学史、英国文学史、法国文 学史、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先驱者等多门课程。他曾受高 教部的委托,赴英国考察英语教学,八十年代初,他又去耶 鲁大学研究中古英语。1985年他受聘为鲁斯基金会亚洲学者 研究员,赴康乃尔大学研究中世纪英国文学和希腊语。他还 担任了国务院学位办公室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外语研究会 副会长、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副会长等社会职务。随着年龄 和学识的增长,他的著述也日益丰硕,出版了大量论著与译 著。他的主要著作有《英语史》、《漫谈英语学习》、《李赋宁 论英语学习和西方文学》、《英语学习经验谈》、《蜜与蜡:西 方文学阅读心得》等;译著有《艾略特文学论文集》、《英语 文学名著选注》(与王佐良等合编)等。他的《英语史》有着 很高的学术价值,被誉为“英语史教学研究的里程碑”,他的 许多论文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在1994年荣获北京大学首 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突出贡献奖。
        如今,李赋宁教授已届八十高龄,他仍在孜孜不倦地为 国家培育栋梁之材,仍在潜心著述,他永不疲倦地做着向西 方文学探幽的导游工作。我总是怀着崇敬的心怀念着这位给 我以西方文学启蒙教育的业师,而这种启蒙教育对我的毕生 事业一直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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