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燕南园去
        到燕南园去........
        这曾经是我求知问学的一种真诚愿望,这曾经是我仰慕 大师的一种圣洁情怀,这也曾是我寻觅母校幽邃学魂的一种 隐秘行动。而今,这却成了我与日俱增的痴情向往和痛苦渴 念。
        燕南园是北京大学燕园众多园林中较小的一个,园中只 错落着十几幢精致幽雅的二层小楼和独院平房建筑,她同燕 园内外的朗润园、镜春园、燕东园、蔚秀园、承泽园、畅春 园、中关园、燕北园一样,是北大教师的宿舍区。我对燕南 园情之所钟,不是她距湖光塔影的未名湖仅有咫尺之遥,从 湖岸踏上一条石径,走不多远便可楚入园内,而是因为那里 幽居着几位我素所尊崇景仰的本世纪最为优秀的著名学者。
        五十年代中期我负笈燕园之时,每次从燕南园低矮古旧 的灰墙外走过,总是情不自禁地向园子里张望,凝神注视着 那几幢形体各异、小巧玲珑的别墅式精舍,还有那些幽深的 绿树、翠竹和扶疏的花木。偌大的燕园里居住的人彳艮多很多, 却总是幽静的;小小的燕南园里只住着十几户人家,便更是 静谧得出奇。绝不会有人在那里贸然的呼喊一声,或是放开 嗓子唱两句歌子,甚至也听不见有人大声说话。似乎有看不 见的幽邃学魂和敬业精神的气韵在园林深处隐匿着,从而放射出无形而却强悍的教诲与感召之力,使你不得不屏气敛声、 小心翼翼地轻轻行走。这种神秘的氛围使人感到有些许的空 寂、落寞与苍凉,却又使你深深地迷恋。
        那时候,住在这里的有马寅初校长、汤用彤副校长、周 培源教务长、侯仁之副教务长,还有冯友兰、张岱年、林庚 等几位教授,后来,又搬进来魏建功、王力、周祖谟诸先生。 我还知道,二三十年代,冰心先生执教于燕京大学,也在这 里住过,她的《南归》等名篇便是在这里写出来的。我曾悄 悄儿在燕南园里寻找过冰心先生当年住过的地方,但由于无 人指迷,我终未找到,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从林庚先生那 儿知道,她住的是66号小楼。
        燕南园63号是马寅初校长在五六十年代的校内公寓,这 座H形的平房建筑,院子里有各色各样的花木和丛丛翠竹, 还有一片空旷的草坪。早晨或晚间走过那里时,便常能看见 马老胖胖的身影在那里走动,或是进行体育锻炼。
        我常常看见周培源先生从燕南园里走出,步履矫健地沿 着未名湖走着。周先生那时只有50岁出头年纪,正当壮盛之 年,他总是那样精力充沛、情绪饱满、神采奕奕、器宇不凡。 在同学们的心目中,他不仅是做为爱因斯坦的助手从事广义 相对论引力论和宇宙论研究的大物理学家,也是一位令人艳 羡的潇洒男士。不论是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是半旧的蓝布 制服,对于他,皆是既合体又大方。他是那样的儒雅脱俗,极 富魅力。
        在这里,我也常常遇见冯友兰先生,这位颔下蓄着长髯 的大师和哲人,手中总是握着一根手杖,腰杆挺得很直,昂 首阔步地前行。他神态自若,旁若无人,走得沉稳而坚定。那 根手杖只是在他手中握着,并不拄在地上,有时又扬得老高。 他的筋骨是强健的,透出一股仙风道骨的飘逸之气,因而我 猜想那手杖只是他舍不得丢弃的心爱之物。
        诗人、文学史家林庚教授是我的业师,他给我们讲授 “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和“楚辞研究”课,因而我有机 会到他的家中去。林先生的家在燕南园的深处,房舍被几片 翠竹和丛丛花木环绕,小院的青砖门楼上总盛开着淡雅的花。 若在黄昏时分走进小院,就会听见铿锵的琴声,从淡绿的百 叶窗间飘出来。坐在他的小客厅里,那简直是一种独特的文 化熏陶和精神享乐。书橱里一函函的线装书,散发岀淡淡的 幽香,那雅致简洁的陈设,反映出主人的高雅趣味和洁癖,而 林先生那睿智又诗意盎然的谈锋,更会使你感受到诗人型学 者特有的清逸情调。
        我曾有幸去过汤用彤先生的书斋。汤先生是哲学历史学 一代宗师,他一生致力于魏晋玄学和佛教史研究,有多种别 人难以企及的学术著作传世。听人说,这位早年曾与吴宓、陈 寅恪同时就读于哈佛大学的著名学人,也如陈寅恪先生一样 饱览群书,是现代中国读书最多的几位学者之一。1955年的 一天,我有事去找青年教师乐黛云,她是汤先生的儿媳,同 汤先生住在一幢房舍里。乐先生领我到她的书房里去,要穿 过汤先生的书斋。
        那是一间长而宽的大屋子,有如一个宽敞的大厅。一排 排高及屋顶的大书架,把屋子塞得满满的,显得屋子又如此 狭窄。架上摆满了中外文图书典籍,古旧的线装书和厚重的 外文大部头图书都占了很大比重。汤先生正端坐于书山籍海 中的一个大桌案前,目不旁视地伏案读书。我只是感觉到,这 是一个由数不尽的书卷铺陈而成的浩瀚大海,眼前书浪翻滚, 茫茫无涯,迎而扑来阵阵书卷的古香之气和令人醉迷的故纸 气息。我屏着气从那如一条长长小巷似的书架间隙中仄身走 过,似乎永没有尽头。这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自己的浅 薄和渺小,自此,我才懂得了 “坐拥书城”的真正含义。
        同燕南园仅仅有这么一点缘份,就使我一想起她就激动 不已,并且心中总有一股虽历经岁月销磨也淡化不了的豪情。 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圆了这多年的梦,这是我同林庚师有了 书信往还之后才得以实现的。我终于又到燕南园去了,而且 是在一个极易使人产生美好情致的晴朗的春日。
        历经几十年风雨剥蚀,燕南园中那些雅致的小楼和平房 小院变得陈旧、古老,一些房舍已经易了主人。我终生仰慕 的马寅初、汤用彤、周培源、冯友兰、魏建功、王力、周祖 谟诸先生都已作古,尚健在的林庚、侯仁之、张岱年等几位 先生都已是耄耋老人。然而,这里却仍是那样静谧、幽雅和 富于园林之美,那幽邃的学魂,那敬业精神的气韵,那迷人 的人品与学品的强大感召之力,依然是无处不在的存留着。
        那一天是校庆日,燕南园比往日热闹了许多,甬路上有 三三两两的人走着,多是头上生了华发的。但这里仍是静静 的,没有人高声谈笑,只有如窃窃私语般的谈话,连敲门都 是轻声的,那情形仿佛是想扣开主人的门,又怕惊动了坐拥 书城的老人。
        燕南园永远是幽静的燕园中最为幽静的一角。我实在想 象不出,在“史无前例”的“最最革命”的那些年这里会是 什么样子,难道这里也是充斥着喧嚣与叱骂的阶级斗争战场? 不过,我想,只要知识与文明为人们所看重,这里就会是幽 雅与静谧的。这一幢幢房舍易换主人终将是不可避免的,但 无论到何时,凝聚于此的幽邃学魂和敬业精神气韵却永远不 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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