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和孙健去后,一直为孩子们怀念着,尤其是小虎头跟 铁柱到一起没别的话,嘴上老挂着洋火枪啊,子弹壳呀,再不 了就问他们啥时回来,多会打仗。这些事一个娃娃“官”哪有 底,他又不会瞎白说谎,一整天,脑袋里都装的洋火枪啊,子 弹壳的事,弄得他又焦急又烦恼Q
黑夜铁锁正做着当了抗日小英雄,挎上匣子枪的美梦,就 听头顶上象转着几盘大磨似的,“轰隆”,“轰隆”地响着, 他猛地从被窝里爬起,揉揉眼,伸着耳朵听听,急切地摇着铁 柱:“哥,哥,快起来,打起来了,炮响哪!”
铁柱腾的一下坐起来,惊喜地问:“真的?"仔细一听, 除了 “轰隆”声,还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撩起猫道眼上的布 帘,看天空黑沉沉的,细碎的水星直溅到脸上,凉冰冰的,他 没好气地拉过被子往头上一蒙,气鼓囊囊地说:“净瞎炸,那 是打雷,正下雨呢!”
铁锁细听果然是下雨声,也就薦不溜地躺下了°刚合上 眼,就听门吱口丑一声,他腾的一下坐起问:“谁? ”
“我,你咋还不睡啊!”这是爸爸的声音,接着听见稀 哩哗啦,往堂屋里扔柴禾,接着东屋也点上了灯。“下雨啦, 把酱缸、咸菜缸盖上,我们娘住都睡一觉了。”又麟哩噗噜响 了一阵儿,才关了堂屋门,沉重的脚步走进了东屋。又听妈妈 问:“咋这会儿才回来?都快天亮了吧!“
“可不是吗,东方都发亮了。眼看着雨水少了,鬼子正要 抢粮去进攻铁北,上级指示我们地里的庄稼一熟,要快收、快 打、快藏,陈粮也要实行空舍清野,防止鬼子突然袭击。”
"看来刚过几天太平日子,又要闹敌情了。“
“眼下黄庄、河头都在增兵,抓车抓夫,说不定哪会儿扫 咱一家伙。今夜区财粮部长刘文昌顶着雨到这一带检查,对咱 村提出批评,说咱们仗着地势好,四面水围着,有麻痹思想。 送走他,我们把党员骨干都召集起来,连夜把战备粮都藏了, 天明再到各家做工作・••…”
铁锁捅捅铁柱:“哥,这回可真要打仗了,爸正说鬼子扫 荡、藏粮食的事呢。”
铁柱拉开被子,仄耳朵一听,可不是,爸妈正合计掐高 梁、劈棒子、摘棉花的事呢。他一想,爸爸是农会副主席,又 在民兵里挂衔,把平时问都不说的事,公开跟妈妈讲了,可见 时局的严重性,肯定鬼子来扫荡就在这几天了。他一骨碌爬起 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发白的窗纸发了会子愣,突然问铁锁: “雨,下了多长时间啦? ”
“谁知道啊?反正我正做着梦,雷声把我惊醒了,我还 寻思是炮响呢!”接着他回味起那舒心惬意的梦境。那是一个 早晨,他正想回家吃饭,见一个老鬼子正过独木桥。他悄悄跟 过去把他操下塘,随后跳下水,掐着老鬼子脖子把他饮了个半 死,得了支王八盒子,还有一把东洋刀,当了抗日小英雄,首 长奖给他一只真手枪。
铁柱听了嘴一撇,轻蔑地一笑:“你呀,想得倒美。要是 鬼子的枪那么好得,我早当了英雄见李司令①去啦。”
“咕咕眼——咕咕眼一■”大公鸡扯着嗓子叫起来,跟着 左邻右舍的鸡也传来啼叫声。
①李司令:即李运昌同志,当时是翼东军分区司令员。
铁柱想起昨天摸螃蟹、摸野鸭蛋,大伙一齐蹬踩过虎头家 的麻筏子,现在一涨水恐怕要被冲走。他爸爸参加了八路军, 就剩下他和妈妈、奶奶娘仁。麻刚滙没几天,生着被水冲走, 多可惜呀!再说人家爸爸在前方流血流汗,怎对得起人家抗属 啊!他披上袄,自言自语地说:“塘里一涨水,虎头家的麻筏 子要被水冲走的。”
“那么一小垛,昨天大伙过时一踩,真可能冲走,去告诉 他看看吧L 铁锁说着把头缩在枕头下,闭住了眼。
铁柱蹬上裤子,噌的一下立起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 望着敲打窗子的雨点,苦着脸说:“都秋天了,还下这么大的 雨,这仗又没日子打了。”他打开了门,妈妈也起来拢火做饭 了,铁柱蹬着北门坎往苇塘一望,水果然涨了,昨天下水的那 棵歪脖子老柳树又没了一截,呱呱鸡惊慌得“呱呱叽” “呱呱 叽”地叫着,听得出它是发出窝巢挨淹的哀鸣。
他走进东屋,见爸爸正坐在炕沿边抽烟,凑近前问:“是 鬼子要扫荡吗? ”
“是啊!有这个苗头!”爸爸头也不抬地说。
“是不是陈同志和孙同志带来的消息? ”他用期待的眼光 看着爸爸,多么希望他点下头啊!
铁柱爸爸叫周福真,今年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自小给钱 老狼扛了半辈子活,开辟根据地那阵儿,因为结识了现在的县 委书记周杰同志,热心支持他秘密组织农会,发展农民武装的 工作,后来抗日民主政府成立,被选为农会副主席兼武委会主 任。这会儿他在炕沿上磕磕烟袋锅,看了儿子一眼说:“老 陈、老孙有啥消息也不跟咱老百姓说,闹敌情的事是区里的通 知,敌人各据点都在抓车抓夫,这不明显要扫荡吗!咱村是边 区的边,你们儿童团要配合民兵严密盘查可疑的人,说不定哪 会儿敌人就冒上来。”
铁柱望望外边露了蓝天,雨也不下了,卷卷裤管说:“我 去看看小虎头家的麻筏子被水冲走没有。”说罢忙忙匆匆地就 往外走a
周福真追到堂屋门口叫住儿子:“如果你两个捞不过来, 回来说一声,我也去帮你们弄。”
铁柱说声“没事儿”,转身就跑,脚丫子踩着泥水,发出 啪啪的响声。到了后院隔着寨子往塘里一看,昨天开泥仗的蒲 子掩体都快没了梢儿,混浊的水中漂浮着柴草和树枝,飞速往 南流淌。妈妈手里攥着烧火棍儿,追出门口喊:“快点回来, 吃了饭好去北坨子劈棒子!”铁柱哎了一声,蹿出排子门儿°
在街上碰见歪毛说:“你去找二牛,叫他往东西村口派 岗,我去找小虎头。”铁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小虎头家。他 妈说刚赶鸭子出去,他立站没打,转身就又往塘边跑,从村西 找到村北,只见一群鸭子在浅水撅起屁股捉食,却不见小虎头 的影子。他爬上塘边大柳树一望,只见远处的庄稼地、黄土 路,围村的苇塘、蒲坑、荷池,金黄的草顶房都尽收眼底,一 阵阵带着潮湿和鱼腥味的凉风从水面吹来,他不禁打了两个 寒战,扯开嗓子喊:“小——虎头——” “小——虎头——” 借着水音,那声音象一串清脆的银铃,飘荡在茫茫芦苇荡的上 空,惊得呱呱鸡和知了都不敢吵闹了。猛见草棵晃动了几下, 一个小脑袋从草丛里钻出来,“哎——铁柱,你快下来,我家 的麻筏子给冲散了
“真的,你等我去帮你捞。”他出溜到树根儿,把裤子、 袄一甩,扑通一声跳进塘里,三划拉两蹿就到了小虎头跟前, 问:“往哪儿漂去了?”
小虎头往西南一指:“都冲散了,往那儿漂去了。”说罢 抢先扒着苇子,在前引路,芦花激烈地摇晃着飘起一片白絮。
俩人到了道边亮水,只见那枕头粗的麻捆被冲得一起一伏 地奔跑,就象狼把羊叼走似的,两人抡圆双臂紧追紧赶,好容 易拖住,可是逆流而上,就象牵着怕水的叫驴一样,越拉它越 挣,最后没法只得俩人连推带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冲散的 麻捆都追回来Q
俩人把麻捆拖到公路边上,又把一捆捆的麻垛成筏子,怕 再被水冲走,用蒲子、芦苇给拉住,没有锹挖泥,就用手抠泥 往筏子上压。泥里掺着草根、树须子,一会儿俩人的手都抠肿 了,压上去的一点泥,还是轻飘飘地不肯下沉。这时候从南面 走过一个人来,正好他肩上扛个锹,铁柱一见喜出望外,等那 人走近,噌的一下蹿上公路,伸出两手:“刘田大哥,借锹用 用,挖点泥压筏子。"
刘田是个又自私又奸滑的人,仗着他家有几亩地,有牲 口、有船,跟人没啥来往,乡亲们都骂他房顶子开门儿。这会 儿他拿眼斜楞了一下塘里的麻筏子,更加快了脚步,鼻子一齐 抽,冷冷地说:“谁有空儿侍候你这个呀,我还去放菜地里的 水呢!”麟哩啪啦从铁柱身边踏过去。
铁柱张嘴要说“这是抗属家的”,可一看他那扬扬不睬的 样儿,把到嘴边的话又噎回去,狠狠峰了口唾沫骂:“死面做 的,等你死了叫你臭在炕上。“
刘田似乎察觉俩人在骂他,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儿童蛋 子,就不借你使。“
•小虎头噌的一下蹿到公路上,抓起把泥就要砸,铁柱一把 按住手说:“别理他,晚上和他讲理。”朝刘田远去的背影一 跺脚,“哼!看你不借锹,爷爷有法儿挖泥不!”
“真是的,没有你这臭狗屎还不种地了。我回家去拿一 把!”虎头气呼呼地说。
“我离家近,还是我去吧!你看着点筏子,别叫水再冲 跑了。”铁柱说罢,扑通一下跳进塘里,双臂打着水,小脑袋
浮浮悠悠,一会儿就没影JLT.游到塘边,听见妈妈正隔着寨 子喊他吃饭,他答应着,到老柳树下穿上夹袄,拎过裤子一伸 腿,觉得有个东西尖楞楞的扎肉,一抖落,原来是只毛夹插脐 螃蟹,你说它胆大不,大白天就敢往裤筒里钻,气得铁柱一脚 踩住它骂道:“真是蛤蟆蝌蚪追鸭子——死催的。”插脐蟹扬 了几扬夹子没报复着,咕突突地干冒沫子,当了俘虏Q
妈妈一见他手里掐着个螃蟹走进院子,埋怨道:“大清 早,天寒水冷的就为摸个它,真有这份瘾。"
铁柱朝妈妈笑笑.“是它钻到我裤脚里了,要不我还真不 想摸它呢,两眼四处寻找着,“锹呢? ”
“找锹做啥?快些吃饭去,_会儿跟你爸到北坨子上去劈 棒子,你没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到嘴的粮食可不能叫狼吞了 去負"
“我帮小虎头把麻筏子压沉就来。”他在门起見找到锹, 磕磕锹上的泥,扛起就往外走。
铁锁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攥着锹把儿说:“我去帮他压, 你去吃饭,等爸借来船,咱去劈棒子,多砍些甜杆,留着跑敌 情嚼。我在关道坨子对过等你们京”
铁柱扒着兄弟的手说:“不行,他等着我e那树须呀,芦 根的,挺不好挖,你俩得多会几把炕席那么大的筏压沉了啊, 还是我去吧!”
弟弟非要替哥哥,哥哥不让,俩人正争执,周福真来了, 一见两个儿子夺锹,以为又是到哪挖沟打玲去淘鱼,劈头就 说:“快别搞闲片了,船没借来,你俩先去摘豆子,等明天头 午抓个船和你们一起去° ”
铁柱终于把锹夺到手"申诉说:“我想帮小虎头把麻筏子 压住,他非要去Q ”接着他又把和虎头追麻捆、搭筏子,以及 向刘田借锹的事都说了一遍。铁锁眨巴着小眼睛只顾笑。
周福真立刻舒展开眉头:“好啊!我正想顺便去看看,你 们既然都捞回来了,我也去帮你们压。”
铁柱高兴地把锹递给兄弟,回屋拿了条口袋、夢筐就去追 爸爸。妈妈喊住他,把两个高梁面饼子和两个咸鸭蛋塞给他:
“多咱吃个饭也叫人操心。”铁柱调皮地一笑,一口把饼子咬 了个月牙,朝妈妈作了个鬼脸儿,转身跑出排子门儿。那畴哩 啪哒的脚步声带着泥点儿,把鸡赶得咯咯嗒嗒往草垛上飞,疥 蛤蟆来不及躲闪被踢翻,人早没了影儿,它还没翻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