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刚放下饭碗，正忐忑不安地想着怎样讲苇塘突围和血 书一连串悲壮的故事情节,见小常举着一张《救国报》套红 号外喊：“特大喜讯，特大喜讯，主力过路了。”铁柱噌的一 下蹿出房，战士们也围过来，争先恐后地嚷叫着：“快念，快 今 ” 疋、。

        小常清清嗓子，冲人们挥舞了几下号外，念道：“在粉 碎日宼秋季大扫荡中，我主力飞龙团避敌锋芒,寻其弱点，给 敌人以沉重打击之后，跳出包围圈,于本月十日拂晓越过京奉 路，强夺雨庄车站，炸毁铁路大桥，当天午夜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一举攻占王集、马新庄两座据点，三处共歼日伪军三百 余人,缴获轻重机枪二十三挺，六O炮四门，迫击炮五门，掷 弹筒十五枝，步枪、手枪二百余支，子弹、炮弹两万发。冀东 分区党委号召铁南军民，立即行动起来，开展反扫荡和反抢粮 斗争,利用一切有利时机，打击敌人，破敌交通，扰其后方， 以实际行动支援铁北反扫荡斗争。・・・・・・”

        号外给海防区军民带来鼓舞，也提出严肃急迫的任务。县 委决定立即把这一振奋人心的喜讯抄写百份散向敌占村庄，并 指派县大队配合各地民兵、游击小组向敌占区逼近。

        铁柱哥俩欣喜若狂，满以为有用武之地了。铁柱一找周 杰，却仍叫他完成为儿童团作报告的任务。他想，一讲,几个 村一两天完不了，等报告完了，人也都走了。鱼草淀人不让去 鱼草淀，这不明摆着，是因为打架给了个没有处分的处分吗！ 枪被收了§职被撤了，还有脸面去讲斗争故事啊？为了避开儿 童团的纠缠，他独自一人悄悄溜出大院后门。

        其实他是曲解了周杰、孙大勇、郭忠制定的计划，原想叫 他去应付一下，等天黑同另外两个队员一同启程。只为他自作 聪明，才招来一场灾祸。

        他茫然顺塘边小路朝西走着，不想正巧碰上张混混。想避 开，一想又不太仗义，一咬下嘴唇，低头径直往前走。张混混 却往道心一站，故意挡住去路，笑嘻嘻地张开双臂说:“小同 志,你这是去哪呀? ” “遛遛。,铁柱看也不看他，带答不理 地说。

        &那好，那好。我也没事儿,咱一起去玩玩。”铁柱扭 头往回走，却被张混混挡住：“怎么回去啊？"铁柱厌恶地瞪 了他一眼:“我不爱去了，你管得着吗？ ”张混混嘿嘿笑着：

        “小同志，别这大火啊！”见铁柱没吭声，又说:“八路军的 纪律可是人所共知的，人民子弟兵与老百姓好比这鱼和水,别 说打架动武，就是抬杠拌嘴也是个原则问题呀！“

        铁柱一想可不是咋的，歌子里不是唱道:军队和老百姓， 本是一家人吗！看他态度挺诚恳，气早消了大半,心里说： 人家既然承认错误了，就应当热情相待，但一想昨天那股蛮横 劲,又不愿开口&

        张混混又自悔自叹地说：“唉！我这人就是火气暴点， 其实我也是受苦人&刚开辟那会丿L,我也是个干部，就因为打 人才被捋了。来来，到我小屋坐坐，就在那儿。”铁柱顺他手 指方向一看，果然岸边有个小塌塌房。看看他穿的，破棉袄掩 着怀，裤子嘎嘎巴巴，露着膝盖，两眼角挂着眼屎,头发蓬蓬 着，倒挺可怜他。可一想周书记说的话，又觉得不能跟这种人 打交道,便冷冷地说："不啦！我回去还有事呢！”

        张混混却死气白赖地拉着他不放：“贫雇农是一家嘛， 你瞧不起你这穷哥哥吧？到家了去坐坐怕啥！我又不是汉奸地 主。常言说得好，不打不成交。”铁柱眨巴着眼不知说啥好。 混混又搭讪说：“听说你是鱼草淀的，你们村的抗勤是我表姑 父，你也姓周，我表姑父也姓周，亲戚礼道的更没说的了。'，

        铁柱被他东一杆子，西一杆子的一顿胡谄，气早消了。他 是怕软不怕硬的人，一想眼下也没处去，倒不如去他小屋避避 风，反正他也吃不了人。

        说是小屋，倒不如说是瓜棚更确切些，坐东朝西，有框 没窗户心子，横三竖四秫秸的上，糊着毛头纸：两扇门七扭八 歪，下边还有个钻过猫去的豁子；土坯打的墙，抹着一层糙 泥，麻麻渣渣麦滑秸横七竖八地露着；屋顶是打蹬苫的，象拿 剪子饺的头一样；南面临道的房山墙，用石灰水写着“空舍清 野，快打快藏！“好象是才写不久的，地上还留着石灰点儿。

        张混混开了锁，随着门响，一股臭汗味儿，和霉气味儿， 钻进鼻孔，熏得铁柱直想吐Q张混混伸出一只手作了个礼让的 样子：“请请，看看这光棍堂就这样。”铁柱犹豫片刻，往里 一迈脚，扑通一下，差点没跌倒。张混混赶忙扶起，抱歉地 说：“还忘了提醒了，我这屋实在是洼了点，没跌着吧？ ”铁 柱搓着脚腕子，吸溜着气摇摇头。

        “来炕上坐。”张混混紧忙收拾那些碗筷、衣服袜子之类 的东西。

        等瞳孔适应了突然昏暗的光线，一浏览小屋，除了一只 破箱子，便是两口大缸,其中一口拿铁丝绑着；小屋锅台连着 炕，炕头竖着一尺高的土墙，这样睡觉才免遭锅煮；一块破炕 席只能盖住炕面的四分之三.张混混见铁柱靠着炕沿发愣，催 促道：“坐下呀！怕沾屁股吧！唉!穷得叮当响啊！”铁柱一 笑没话说。他又搭讪着说：“你村打的粮食够吃吧？” “差不 多。” “这村可不行啊，半鱼半粮弄个秋饱就不错了，可也有 好处，省得空舍清野呀！”说着瞅瞅铁柱，见又是一嗯,又 问：“你住鱼草淀哪条街啊?” “曲街。”见对方开了口， 他往跟前凑凑说：“你们村好是好，’就是藏个粮食呀埋个东西 呀，一挖就出水，我就替你们发愁往哪藏啊！”

        铁柱暗说，这家伙昨天凶得象头野牛，一夜之间竟变成温 存的小猫，听他说话也通情达理，是挨打受了教训，还是受了 谴责，有所悔悟呢？他低头看炕跟下，有个发亮的东西，拣起 一看是一包烟的锡纸，摇摇还有一支烟，上面的字不认识，可 断定那是高级品，这在当时农民吸烟卷罕见的情况下，可见吸 它的不是寻常人。铁柱百思不解地端详着，张混混显得惶邃不 安，忙不迭地说：“小同志，要会抽就抽吧，这是一个串门的 丢下的。”

        铁柱觉得奇怪，暗说象他这号人，能有泥腿子来就算不错 了，还会有抽这烟的人？随手往炕上一扔说：“我可不会，这 烟很贵吧？ ” “嗯，嗯，可不咋的，我也是听人说的Q表情很 不自然，把锡纸和烟一抓，装进兜里。

        沉默了一阵，他又没话找话：“县政府一搬来可保险了， 有县大队，恐怕上百人不止吧，别的村还住着吧？ ”铁柱摇摇 头：“那可说不上。”他又把话题岔开，往跟前凑凑，亲热地 说：“兄弟说实话，昨天那事首长找你没有啊？ ”铁柱故意装 傻：“没有啊!”他叹了口气：“要不找就罢了，要是找你， 我替你去说，你哥哥就是这性子，打是打，闹是闹,到了节骨 眼上，还得有点人心啊！“

        这句话非但没使铁柱感激，倒觉得有点口是心非，联想昨 天的事，和现在的话一对，简直不是出自一人之口，猜不透他 有何目的。又听他说：“听说周县委和你爸相好，我也想走走 你的门路，也弄个八路当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 不养爷，老子当八路嘛。”

        铁柱象受了侮辱似的，腾地站起来,愤愤地说：“当八 路你还不够格——”转身就走。张混混一把拉住，嬉皮笑脸地 说：“唉！你哥好歹也是贫雇农啊！难道兴你挎枪抗日，就不 兴我爱国啊。”说着往铁柱腰一摸，手连着挪动了几处地方， 似乎在摸什么，铁柱火了： “你想干啥？ ”

        张混混插住门口，冷笑道:“干啥？搜搜你，家伙呢？ ”

        铁柱猛地明白过来，联想他所问的，和地上的锡纸烟，不 是地道道的汉奸又是什么，把手一推，骂道：“二流子，狗汉 奸，躲远点！”

        张混混一手揪住他胸襟,一手掐住他脖子，铁柱一面大喊 抓汉奸，一面反抗。张混混眼冒凶光，冷笑着:“小兔崽子， 我让你狂！我让你告二爷的状！“

        铁柱踢蹬着腿，两手狠抠他手腕，大口唾沫朝他脸上眸， 但毫无作用,敌手就象恶狼捕捉羊羔一般，不是立刻朝它致命 处下口而是拿他开心，你看他竟抽出一只手去擦眼，铁柱憋足 气力，猛地掐住他脖子，同时大喊：“铁锁，快抓汉奸！”

        张混混以为真来了人，慌忙回头去看，铁柱欲站起,却 又被他操倒，同时两手狠劲地把脖子掐住。铁柱直觉得眼球外 突，胸闷气短，手渐渐由无力到松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铁柱张开了嘴，又无力地闭上，张混 混慌忙站起，想去关门。不想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一个小女孩 探探脑袋，见状抽头就跑，边跑边喊“打架打死人了！死人 了！”

        张混混追到门口，一看小女孩早已没影儿，看看躺倒在地 的敌手，一咬下嘴唇，把小煤灯里的油往棉被上一浇，划火点 着，一跺脚逃出门。

        等人们赶来，火已烧到小屋窗框。浓烟烈火封住了窗户 和门口。那小姑娘指着小屋喊：“快着，快着，里面还有人躺 看。

        铁锁、小常和一帮战士赶来救火。小常带头冲进烟火里， 按小姑娘指的方位，三划两摸就把铁柱夹出来，铁锁一见是他 哥，哇的一声哭了 。

        铁柱躲出不久，儿童团长带着几个委员，就找上门来，寻 遍大院每个房间、角落，却踪影皆无，问谁都是没看见。可是 人都召集起来了,怎能冷场啊!得知铁锁是铁柱的弟弟，一起 教训张混混，一起从苇塘突围出来，找不见哥哥，就拿弟弟顶 吧，于是，强拉硬拖，把铁锁扯到会场Q

        大概天下童心一样，都喜欢热闹，都爱听战斗故事，因此 不管他如何守口如瓶，也难以招架泥腿猴们的“围攻”。没办 法，他讲了苇塘乔装突围那段故事。刚讲到巧捉伪军,就听到 一个迟到的小女孩报告说，张混混小屋地上有个死人，这下全 炸了,铁锁抢先跑出会场来找小常Q

        那小女孩是张混混的远方侄女，叫宝兰。因为昨天在他房 前跳梯儿（游戏），丢了个小口袋，今天想去找，听着屋里喊 捉汉奸，好奇地推开门去看，见他叔张混混满脸杀气,身边还 躺着个孩子，她一惊疝就跑有

        铁柱被抬到县委大院，经医生抢救，很快恢复了知觉,见 周杰第一句话就说：“我上当了。”眼泪夺眶而出，抽抽噎噎 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孙大勇、郭忠也在场，一听立刻带人去抓 张混混，可是被他走脱了。

        周杰听罢,并没直接批评他，而是感慨地说：“经验和教 训,光凭人教是不好记取的，就像是吃桔子，我说是酸甜的， 你没有吃过，你当然相信，时间一长，也许忘了，也许产生怀 疑，最后尝到了才相信。”见他直着眼，又风趣地指着自己的 脑袋：“这个东西是想问题的，不用它要生锈，可是想的太多 了，就会疑神见鬼，草木皆兵。今天的事，不就是因疑心引起 的吗？不过塞翁失马，也是件好事，第一教育了自己，认清了 怀疑一切的害处；第二揭出了暗藏的汉奸，使大家擦亮了眼 睛。"

        铁柱眼圈红了。

        周杰深深吸了 口气，平和而严肃地说：“这就算你来队上 的一课吧！往后要好好向老同志学习啊！”铁柱的脸上火辣辣 的，但却不觉得窘迫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