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象块烧红的铁饼,从陡河西岸的洋槐梢上坠下来,红 艳艳的光焰透过密排的树干,射向东岸的田野和草泊里,给成 熟的庄稼、微黄的芦苇涂上一层桔红色。鸟儿叽叽喳喳飞向丛 林,大雁排成人字鸣叫着向南航行;远近四处的坑洼里响着高 低疏密的蛙声,鱼儿时而飞蹿,时而跳跃,打破水面的平静。
虎头追上铁柱,棒子朝他手中一塞:“给,捎给小锁。”
铁柱感激地推操着:“留着你们吃吧,他那里啥都不 缺。”
虎头死气白赖往他怀里塞:“叫他尝尝,那地方缺这玩艺 儿啊。”
俩人默默地走了一阵,铁柱刹住步,双臂一张:“你回去 吧,天黑前我还要赶到泊里呢。”
“那我也跟你一块儿走。”虎头诉起苦:“这几天可把我 憋屈死了,尽和妇女、小孩在一块,一天天除了吃就是睡,真 腻歪透了。”又嘻笑着央求:“好柱哥,你带我吧,你当杀敌 英雄,也得叫我当个小卒哇。”
铁柱看看他,淡然一笑:“我还是暂借的呢,说不定哪会 儿给退回来。你呀,坚持些日子吧,等解放咱村,我让你当儿 童团长。”
虎头脑袋摇得象拨浪鼓,连连说:“可不行,可不行,男 女几十号人,着我领导,还不净吃败仗啊!“
铁柱知道他说的是开泥仗被俘的事,便勉励说:“你这些 日子表现得挺好嘛,尤其是冒险给石洪嫂取粮账的事,就很不 简单,就凭这,也够个团长的格儿。”
虎头攥住铁柱的手,瞅着嘴问:“那当八路军呢? ”
铁柱一笑:“也差不离儿,就是岁数小点G ”手朝他前额 一比:“还没大枪高。”
虎头脑袋一拨愣,不服气地说:“论力气不比你差呀,一 桶水一提就倒进缸里。”
铁柱承认这是事实,但想杀杀他的狂热:“倒水是倒水, 可不能和打仗比,就那枪栓打热了,大人拉它还毗牙咧嘴, 你能拉得开?还有那扔手榴弹,讲究旱地拔葱一扬手就是几丈 *远,你小孩家能办得到? ”故意把后边四个字说得又重音又 长,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虎头嘴一撇:“得了吧,你才当几天八路啊!就瞧不起人 了,我不是吹,凡你办得到的,我就办得到,不信找支大枪试 试,看我拉开拉不开,拿手榴弹来扔扔看,你扔多远,我扔多 远,那打片瓦扔土坷拉,还不准咋的!”
铁柱要急着赶路,见他泥腿劲儿又上来,便连哄带劝地 说:“其实我也愿意你去,可军队不比咱们开泥仗,谁胜谁败 一笑完了,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小孩子家别想那么高,还是 等着当团长吧。”
虎头唬着脸反问:“你才比我大两岁,不也是孩子吗?你 能干,我为啥不能啊? ”
铁柱再找不出说服他的词儿,沉默片刻,半真半假地说: “我是县大队借的呀!干几天就回来。”
虎头鼻子一哼:“得了吧,刚才还叫我顶你的缺,这会儿 又说回来。天底下,有借柴、有借米的,没听说有借人的,我 才不信呢!”
远处的草泊越来越黯淡,眼看就要贪晚了,可这块狗皮膏 药还死死地粘着不放,铁柱手一甩,赌气地说:“不信拉倒, 反正我没那大能耐。”
虎头见他板起脸,立刻嘻笑着央求:“柱哥,柱哥,我 知道你有个周大叔,是大领导干部,你给说个情,让他们也借 我几天不中?你看这一天天在外边趴着叫啥事儿? “
铁柱最讨厌别人说他是靠周杰的力量当的侦察员,立刻拉 下脸:“我没那大叔。w横了他一眼,甩手就走。
虎头翠劲儿上来,追上去嘻皮笑脸地说:“柱哥,柱哥, 你别生气呀。其实我不过和你说个笑话,要是真的去了,我妈 还舍不得呢。”
铁柱冷冷地说:“那就回去吧。”说罢又大踏步地走开 了。
虎头眨巴了几下眼睛,蹿到前面挡住路,苦着脸:“呆这 一会儿就走,多闪人啊!要不,我送你进泊吧!”
铁柱怕他纠缠起来没完,再说天黑一个人进泊也有些胆 怯,无可奈何地一拉他手:“你真是块狗皮膏药,给谁贴上, 也甭想揭掉。”虎头挤挤眼,吐吐舌头会心地笑了。夕阳沉下 了河堤,五彩缤纷的晚霞,镶嵌在清澈的天幕上,使静谧的大 自然,更显得安逸而绚丽。俩人登上防水堤,一股带着水气的 凉风扑面而来,滚滚草浪远接天际,水里照下了彩霞、堤玲、 芦苇斑驳的倒影,野花的香气争先恐后地钻进他们的鼻孔,吸 一口香喷喷甜滋滋的。
铁柱想起如意、兰花、二黑、歪毛这些朝夕共处的小伙 伴,怅惘若失。虎头倒不厌青蛙和呱呱鸡的吵声,仍然刨根问 底地问这问那。铁柱心不在焉地有时回答两句,有时嗯两声, 只顾低头走路。
到规定下泊的地点,铁柱机警地抽出枪,朝左右看看,象 掩护撤退似的让虎头先下堤,等他跳过土壕的豁口,才倒退着 溜下来,并煞有介事地提醒虎头:“注意堤上。” “嗖” 一下 飞过豁口,迅速地朝后看看说:“快走。”并以行军的惯令告 诉虎头;“注意脚下,保持肃静。”
虎头欣然从命,猫捕鼠似的在前面走着,尽管小堆珞得 脚一歪一扭,长蛇在脚下爬行,也不敢岀声,到了芦苇深处, 地场宽阔了,看铁柱脸不那么紧张,才小声问:“柱哥,你把 枪给我看看行吗? ”铁柱一本正经地说:“可不行,可不行, 万一走火可不是玩的。”虎头嘻笑着伸出一只手说:“看看怕 啥,你教教我,万一我得到一支,也不至于当废铁扔了呀。”
铁柱看他挺诚恳,心说,反正这儿也没人儿,一来炫耀 自己,二来也叫他长点见识。故意卖个关子说:“枪这玩艺, 按上级指示,不许叫人瞎摆弄,不过咱们是好伙计,叫你开开 眼。”说罢把枪托在右手掌上,左手指点着说:“这是扳机, 放时二拇指一勾就响,千万把住,坐劲还挺不小呢。你看这枪 多新哪,就民兵那老套筒呀,给一打也不换啊!“
虎头听得眉开眼笑,心里直发痒,搓着手说:“让我拿拿 行吗? ”铁柱见他那傻样,高兴劲上来了,说:“中是中,你 可别乱动。” “中,中。”虎头接在手里,端详了一阵,问:
“这是机头,这是扳机,从哪儿压子弹呀? ”
铁柱咔啦拉开枪膛说:“这不就压上了吗? ”
虎头傻愣地问:“这一勾就响吗?“
铁柱一把按下机头说:“傻瓜,刚说完就忘了,不张它就 中?这好比洋火枪上的皮条勾儿,连着扳机,一勾就响。"
虎头咧开嘴笑着说:“敢情你早通晓它呀。”铁柱得意地 摸着下颊:“那当然了,不明白原理就能使枪吗?这会儿拣到 它,不会去换泥人了吧? ”
虎头乐得眯缝着小眼:“真是的。、爱不释手地端起枪, 比到眼上,食指颤动着:“就这样打吧? ”
“嗯,嗯,对,对。不过要看枪管上的小疙瘩,那叫准 星,这是射击顶重要的,开始我也不懂,后来经人一点拨才通 晓了。”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象面镜子,广阔的草泊沐浴在一 派皎洁、柔和的银光里。草丛里钻出一只兔子,怯生生地蹲在 那里忽扇着耳朵。虎头把枪对准它,铁柱慌忙来夺:“别打, 别打。”虎头食指正勾在扳机上,手一颤,“砰”的一声,兔 子蹿了,枪口上还留着一股青烟儿,草棵里的野鸟噗啦啦惊飞 起来。铁柱一把夺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嗔怪道: “你……你这是干啥?成心啊!”
虎头嗫嚅地低下头,一声不吭。铁柱把枪往腰一插,双手 插腰,训斥开了: “我说不让你打,偏偏不听,这一枪五斤小虎头都要哭了: “可我也没想到它一碰就响啊!”
铁柱看他那难受劲儿,心软了些:“这可好,战场上没 用上它,倒叫你过了枪瘾。这,这,这回去,少了子弹可咋说 啊? ”
虎头一瞅,铁柱那忧虑而愠怒的脸,真比偷人东西被抓 住手还羞愧,比吃了鱼苦胆还难受,可一想事已到这地步,就 是一头碰死,放出的枪子也回不来。于是强装笑脸央求:“柱 哥,你甭犯愁,天大的事我顶着,上级问你,就说是我淘气给 弄响的,要赔小米,我拿,要处罚就处罚我,还不中? ”
铁柱见他孩子气的脸上,沉痛而悔恨的样子,气早消了, 也后悔刚才说得太狠、太冲了,这幸亏是虎头,要是搁到如 意、兰花她们身上,准得哭红眼。唉!我是咋了?他换了一副 笑脸,拍着虎头肩膀安慰开了: “事已出了,难过也没用,刚 才我说话太臭了,你别往心里去,怨我抢枪抢的,要不也不至 于走火。”
虎头却掉下眼泪,抽抽咽咽地说:"那……那,队长要处 罚你呢? ”
“大不了检查检查,走火不是常有的事吗!”嘴上这么说,可心里直打鼓,打架、走火两码事搁在一起,还不够呛 啊!可是事情赶在点儿上,怕也不行啊!见虎头还是眼泪汪汪 的,亲昵地拉住他的手,忙把话岔开:“虎头,你想歪毛、二 黑、如意他们吗?"
虎头擦擦眼:“想,咋不想啊!我早想进庄去看看,顺便 弄支枪回来,可惜没家伙。”
铁柱心说,这家伙野心还不小啊,想刺他几句又怕伤他自 尊心,转而诚恳地劝解说:“可不能冒这个险,你不知道咱村 是鬼子的老营盘,住着老鬼子官儿,防守严着呢。钻进去弄不好,非搭上小命不可。"
虎头沉着脸说:“那也得想法找回他们啊!“
铁柱惋惜地摇摇头:“要是县大队赶上打小火轮,或许一 猛子攻进庄去,唉!可惜没打了人家,叫人家赶跑了,也不知 道受损失了没有? ”他又想埋怨虎头,要不是他缠着,也走不 了火,说不定早到了目的地。但一看小伙伴刚有一点笑容,一 肚子怨气立刻云消雾散了,一拉虎头的手说:“快走!”两人 踏着月光,手拉手在茫茫草海中奔跑着,踩响芦苇,震住了青 蛙和呱呱鸡的喧嚣,象两条梭鱼在绿浪里飞快地穿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