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跟在铁柱后面,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往哪里奔, 也不知还有多少路,想问又觉得这是军事秘密,张了张嘴又闭 上。坑洼里传来长虫盘杀青蛙的啊啊声,远处偶尔飘来一两声 狼号,想起西坨送信归途的遭遇,不禁毛骨悚然,发根竖立。 他真佩服铁柱一个人敢走这夜黑草深的路。咳!要不是自己给 他找麻烦,也不至贪晚,更不能走火,要是真处分,那可太对 不起他了。有心再说几句抱歉的话,他又走得那样匆忙,精神 又那样集中,真不敢打扰他。
到了波光粼粼的水滩边,铁柱拍了三掌,跟着对面的草 丛里也回了三下,不大工夫一只小划子,漂漂游游地驶过来, 离岸老远撑船人就冲铁柱打趣说:“寻思你到龙宫招驸马去了 呢。嘿!那是谁呀? ”
虎头惊喜地跳着:“王拴大哥,你也在这儿? “
王拴把小划子拢了岸:“嘿呀!虎头你也出来了,哎!你 们听见打枪没有? ”
“是我走火了。”虎头刚要张嘴,被铁柱捅了一下抢着 说。
王拴长出了口气:“真吓了我一脑袋头发呀!还以为鬼子 端咱老窝来了呢。嘿,别一起上,』、心扣斗丿云”
俩人按照王拴的指点坐好,王拴说一声“别晃”,小划子 轻飘飘离了岸,象梭鱼似的,灵巧地瀏啦涮啦串着苇隙飞蹿。
只一袋烟工夫,就看见黑黝黝的土岗。王拴风趣地问铁柱: “看咱选的这小水泊梁山不赖吧? ”
铁柱前几天跟老郭来过一次,所以对来这里的路线、暗 号都吃在心里。虎头只听说泊里有十里湖,有烂泥滩,有老灶 台,可没听说有什么山。听人讲水泊梁山在《水浒》上吗,怎 么会到了泊里?他傻愣愣地看着轮廓越来越清的土台子,暗 说,这不是老灶台吗?
小划子一靠岸,立刻迎上一帮人,铁柱一眼看出大个子郭 忠,紧跑几步扑上去,第一句话就是:“队长,我、我,我走 火了。”
虎头赶上来连忙说:“不是,不是……M
铁柱悄悄给了他一脚,顺字接音,“不是跌跤就走火啦? 你瞎插啥嘴啦!”
郭忠看看俩人一笑:“你两个呀,准是淘气来着。”又关 切地问:“没吓着吧? ”
俩人互相笑笑,同声说:“没有。“
周福真嗔怪地点着俩人脑袋:“这俩宝贝货,到一块准捣 蛋。咳!离开几天又往一堆凑合。”铁柱也不分辨,只顾低头 笑,虎头一抬头被他又扯了一把。周福真没好气地问:“看见 县大队了吗? ”
铁柱这才抬头起头,苦着脸说:“我始终也没离开河道 啊!”接着他把这段经历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王拴插了一嘴:“我说打着打着,船脱了节,原来还是你 卧的底呀!要不了还真够咱喝一壶的a ”
有个叫周进财的小伙子,拍着铁住的肩膀夸奖:“你这 孩子头儿,还真行,要不是这一膀之力呀,那机枪扫、手榴弹 轰,前堵后截,一个也甭想回来。”
周福真脸上荡起了笑纹,郭忠拉着两人手诙谐地说:"鱼
草淀的孩子嘛,水里就是有功夫!”又问虎头:“你叫啥? ”
“虎头。”铁柱代答。
郭忠拍着虎头的肩膀:“真是头小老虎啊!”
上了台顶,就象登上孤零零的小岛,四野黑沉沉一片, 耳边只有嗥||»1的苇涛声。大家围坐在一起,虎头嘴对着周福真 耳朵:“我妈,我大婶子,石洪嫂子,都在鼠坨沟里藏着呢, 一天天净吃烧棒子,烧螃蟹,眼看洋火用完了,就得吃生的 To ”
不想被王拴听见,一拱周福真胳膊,挤眉弄眼地:“哎! 我说寨主,还不快点把压寨夫人接来呀!”大伙哄的一声笑 了。
周福真立刻点着他鼻子回敬:“你这时迁,也该偷几只 鸡,让我们大伙吃吃庆功宴啦!”又是一阵哄笑。
郭忠坐在铁柱身帝,看大伙这乐观情绪,不禁感慨地说: “今天这仗虽然叫敌人追了个不亦乐乎,可也没赔本儿,首先 我们的铁柱放走敌人的粮船,如果鱼草淀、柳河截不住它,可 就又进了渤海啦,还有我们击毙了开火轮的鬼子,这就是个不 小的胜利嘛!”
虎头指着铁柱说:“他还抛刀扎死一个打机枪的鬼子 呢。”
大伙立刻把惊喜的目光集中在铁柱身上,他一操虎头: “别听他扯淡。"
“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还说找机会去捞那挺机枪。”虎头 瞪着眼和铁柱晚。
郭忠一刮铁柱鼻子,诙谐地说:“小家伙还想独吞一挺机 枪啊! ”
铁柱红着脸解释:“那老鬼子被我一刀扎去,只见他栽 倒,可不知死活。那机枪掉在河里了,也不知道是冲走了,还
是被捞走了。这咋汇报啊!”
王拴歪头晃脑地冲他一笑:“我当你这孩子头儿光会捣蛋 呢,想不到还真有细货呢。”
郭忠也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这才是侦察员的材料呢。” 停停,又语重心长地说;“对那些自己认为不确切的,也不应 回避,谈出来起码有参考价值。”
铁柱点头,嘴里嗯着。虎头小声问:“这是谁呀?”
铁柱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咱县大队的郭副队长啊!”虎 头惊喜地吐出了舌头。
周福真摸着后脖梗子,望望老郭说:“敌人抢了那么多粮 食,走水膨了打,会不会想别的主意啊?“
郭忠立刻赞同说:“有可能,一是走公路;二是走河 堤。"
王拴往郭忠跟前凑了凑,伸长脖子:“公路叫咱挖的七沟 八岔,哪能那么容易就通汽车?走河堤,只能人挑,牲口驮, 那得多少人和牲口呀。”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架势。
郭忠慢条斯理地说:“狗急跳墙嘛!咱们总这么截呀,放 的,把高贝整急,啥法都会想啊!"
周福真立刻赞同一点不假,那咱们得想法往燕翅庄、 双屯凑凑,找机会打它一家伙啊。”
•王拴立刻来了兴致,喷着唾沫星子:“打埋伏主要靠地 雷、手榴弹,光凭几支枪截不住汽车,可咱也没本啊!”摊开 两手,眼盯着郭忠,静等着表态。,
“手榴弹可以从大队调一些,地雷找根据地民兵对付几个 也没啥问题,眼下最主要的是搞准粮食起运的时间和路线,然 后才能埋雷布阵。今天咱打的小火轮,要是早有情报,县大队 两岸一伏,一个也跑不了。"
铁柱很遗憾地搔着头皮:“谁想它来了就走啊!如果有
机会,我早回来了。要想得到最准最准的情报,除非把高贝掏周福真不满地横了他一眼:“那是吹糖人儿吗?眼下就是 一个营的兵力也打不了咱鱼草淀啦。只要把东大桥和西小桥一 挑,那就是竹城水寨。看你掏个样儿我看看? ”
虎头插了一杠子:“那村南小河水不深,还有板桥。从那 往里突啊!”
王拴马上顶了他一句:“人家是死的。"
郭忠笑笑说:“鱼草淀确有它战略地位,要不然高贝的 司令部放着大镇子柳河不占,为什么偏看上它呢!掏高贝不现 实,可最低限度也得抓个知底细的舌头,比如象刘文昌啦,翻 译官啦,伪军排长啊,特务队的小头头啦。这样吧,你们先转 到燕翅庄附近监视敌人动向,如果他们抓老百姓抢修公路,就 远远的放枪骚扰。我和铁柱明天回小于庄,和孙队长商量一 下,看怎么到鱼草淀抓出个舌头来。"
虎头扒在铁柱耳朵边小声说:“你给我说说不中!咱俩给 他们带路。“
铁柱轻蔑地一推:“你老实呆着吧。”虎头碰了一鼻子 灰,赌气地扭过脸。
银盘似的满月,偷偷地升到头顶,习习秋风从水面吹来, 凉嗖嗖,湿漉漉的。夜,万籁俱寂,只有放小划子的地方,发 岀啪啪的响声。十几个人抱膝坐着,有的打瞌睡,有的抽烟。 虎头和铁柱依偎着说悄悄话。王拴不知从哪儿抱来一抱干苇 子,人们自动让出地方,他一边点,一边说:“烤大花子火 啊!”
人们嘻笑间,烈火已購嗨啪啪地烧起来。铁柱把一只玉米 棒子投进火里,翻了几个个儿,抓起来递给郭忠:“吃,先煮 后烧的,香着呢。”
郭忠只掰了个尖儿,又递给周福真说:“往后你们也得准 备锅灶、粮食啊,不然大秋一过就得挨饿呀。“
周福真没吃,递给周进财,随口说:“挨饿倒不至于,泊 里有的是鱼虾,就是这风天露宿的不叫事。”
郭忠把几粒棒子填进嘴里,拍拍手说:“把妇女、儿童们 都接来,有了大船,行动也方便,再搞些锅碗瓢盆,多备些粮 食,挺好的大本营啊!住处也不发愁,在这土岗上挖个洞,不 就是房子吗!听说陕北都住这玩艺,连毛主席、朱总司令还住 窑洞呢,冬暖夏凉啊。”
打瞌睡的人也打起精神,惊奇地问:“毛主席还住窑洞? 那得多大啊?"
“那要塌了咋办啊? ”虎头直着眼问。
郭忠瞅瞅这个带着一脸嘎气的小家伙说:“放心吧,塌不 了,那是在土坡上凿的,大的能盛几百号人开会,小的能住一 家人。哎哟……这是啥呀? ” 一回手从脚下抓出一只螃蟹,诙 谐地说:“看来还真象铁柱说的,往裤筒里钻呢。“
铁柱得意地笑着,一看匀称的夹子,高兴地说:“还是个 圆脐(母蟹)呢,正肥满盖黄,就火烧吃。”
郭忠笑哈哈地说:“这才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 来投呢。” 一把将螃蟹扔进火里,它立即爬出来,一拨它还扬 夹子发威呢。虎头来气了, 一脚把它踢翻扔进火里,它又爬出 来,虎头把它踢进去,直到爪子颤抖着嘴里冒着黄沫,才甘 心灭亡了。
“他妈的,还夹我屁股呢!”王拴喊叫着,捉出一只插脐 蟹(公蟹)。
周福真哈哈笑着:“我看今夜就来它个烤火烧螃蟹吧!来 了咱就欢迎烧上。“
王拴头一摇:“不不,等我玩够了再说。”顺手递给虎 头,“给我拿着。”他抽了几把苇子毛花,拧在一起用刺刀在 蟹盖上戳个眼儿,把苇子毛花朝里一插,“来,腾个地方。” 往空场一放,随后把苇子毛花点着,围着螃蟹划了个圏儿,冲 郭忠说:“你看,这玩艺有意思不?这就叫画地为牢,死不出• 这个圈儿。“
昔日横行霸道的家伙,这会儿乖乖地循着圆圈儿转起来, 就象走马灯似的,越往下烧转得越快,圈儿越转越小,最后火 烧到盖子上,才伏在地上不动了色
郭忠连连叫绝,余兴未消地品评道:“这倒是罕见的游戏
,等部队来了,非请你去表演不可。“
王拴兴冲冲地满口答应:“中,中,那要是插个油捻,更 有意思。"说着抓起烧死的蟹往火里一扔:“中了,这会儿该 吃你啦。"
接着又有几个人发现“敌情” ?纷纷把偷袭者,往火里 投,发出一阵阵哦哦响声。虎头、铁柱抱来大量干苇子,大把 大把地往上加,火光照红了水面。偷袭者怀着好奇的心情,争 先恐后地往火亮处陞人们兴致来了,_边烧一边吃,侃侃而 谈着,困倦和寒冷早已无影无踪了口
郭忠多年居住天津,哪见过这样舒心惬意的场面,不禁感 慨地说:“听说有酒会,茶话会,咱这叫啥呢,就叫个螃蟹会 吧!”
王拴首先赞成:“对,就叫这名字。将来打下唐山,咱们 坐在一起还要好好给后人讲讲古呢Q ”
人们说着笑着,吃着闹着,不知不觉东方出现了鱼肚白。 老郭幼时念过一年私塾,在天津常买些鼓词、唱本哼哼,此刻 他轻舒双臂,诗兴成嘴里念念有词:
芦荡明月夜,
篝火照土丘,
笑语盈耳际,
脚下蟹来投。
烧蟹堪品尝,
耍蟹趣更稠,
顶炬青盖上,
转光划地囚。
虽然诗味不浓,字句文谄谄的,人们似懂非懂,但一经 讲解,顾景嚼意,一个个不禁拍手叫绝。王拴獣诵了两遍,脖 子一掐,摇头晃脑地用皮影小生调唱起来,美滋滋乐悠悠的, 就象蹲在他家炕头上。铁柱在虎头耳边一嘀咕,等他唱到最后 一句,正闭着眼拖着长音哎哎,虎头拿起个蟹夹,往他后脖梗 子一挠,他腾的一下跳起来:“哎哟,我的妈呀,爬到脖上 了!”
大伙哄的一声乐了,虎头和铁柱笑得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