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给孩子们的印象往往恐怖多于美好。不是吗,一个人 走夜路,看见自己影子也会疑神疑鬼,听着鮎鱼拿食也会头发 根子发乍。
眼下正值夜深人静,月光如水的午夜。那是谁,这样大 胆,竟一个人赤裸裸地扑进河里,是偷渡还是摸什么呢?他凫 到河心猛往下一沉,不久又在丈八尺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吸了 口气又扎下去,看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和敏捷的潜水动作,不难 看出他是很有水性的人。
随着瞳孔的放大,渐渐看清了潜水者圆溜溜的小脑袋,胖 乎乎的脸儿,一双黑白分明活脱脱的眼睛,从那抖肩晃脑调皮 动作看,一下便认出他是虎头,这么冷的水,这么深的夜,他 独自一人游荡啥呢?
这就是话不说不透,沙锅不打不漏,只为铁柱说鬼子机枪 掉下河,才象强大磁场一样把他吸了过来。这小家伙那天篝火 夜话时,就下决心要一鸣惊人。第二天傍黑,铁柱、郭忠回小 于庄,他也不声不响地回到鼠坨子,不管妈妈怎么数落,他脑 袋一寿拉,只顾低头吃他的烧棒子。妈妈唾沫说干了,他也睡 着了。可是等别人发出鼾声,他却蹑手蹑脚地向陡河边走去。
夜深人静,说不害怕那才是假的哩,可他有一个念头占据 了统治地位,那就是豁出命不要也要把机枪捞回来,这样做, 一可以为铁柱挽回走火的影响,二可以为自己当八路捞一点向 郭队长讨价还价的资本。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他乍着胆子, 钻苇丛,穿庄稼地,趟着露水,踏着月光,悄悄地来到陡河边 上,找到铁柱说的战斗地点。望一眼白雾茫茫的河心,水流虽 不太急,波浪却不小罢随着哗哗响的拍岸声,迎面袭来凛凛寒 气,使他接连打了几个寒战。树上猫头鹰的怪笑,草棵里青蛙 的惨叫,给这静谧凄凉的月夜增加了恐怖惆怅的气氛。他想, 河里有屈死鬼把自己拿了替死咋办?还有那传说中的王八精、 鲤鱼精,一个人深更半夜下河不会被吞吃吧?
他想拔腿走,又觉得太没出息,西坨送信遇狼吓成那样, 这会偷着出来再灰溜溜地回去,那叫啥?人家铁柱才比自己大 两岁,真枪挎着,侦察员当着,多神气呀!要出名露脸,不豁 出四两半斤还行吗!他把心一嗤溜脱光衣服,咬着下嘴 唇,噌的一下,跳进波涛里。
他顺流而下, 会儿潜摸,一会儿又钻出水面换气,每潜 底一次都要付出胸闷、眼胀、耳鼓巨痛的代价。摸到河道转弯 处,他认为是最有希望挂住的地方,挨个儿探摸弧形洞穴和树 须下,一触到沉积的树枝和柴捆,他的心就激烈地跳动,多么 希望再摸出两根爪啊!手被划伤了,头也被擦破了,但他仍不 气馁,继续向下寻摸着。
到了二结巴网窝子,早先老远就能看见那高耸的搬杆和软 梯形的牵绳,四根网柱上挂着炕席大的网片,网前网后都扎着 苞子,大网一放严严地堵住河道。象这样的网,早先一个挨一 个,就象高高钻塔架,一搬起来吱吱呀呀老远就听得见耸现在 由于忙着秋收,只有二结巴把网扎起来,因为他除了结巴还是 个拐子,干这种事他是最适宜不过的。眼下网成了碎片片,象 小孩子尿布似的摇晃着,那网柱被风吹得吱吱颤抖,河里的苞 子早已是千疮百孔,唯有岸上的小铺还依旧支撑着°他移开凄 然的目光,正要扎向残苞和木桩处去摸,就见从小窝铺里走出
一个人来。他赶紧躲进苇丛里,只见那人朝河面看看,借跳板 的弹力,噌的一下扎进河里,水花泛到河心才冒出头来,晃晃 肩胛,伸直双臂,缓缓沉下去。虎头一眼就看他在试水深,接 着又试了几个地方,便踩水过来,看那小巧的身形,和那熟 练的踩水动作,是那样眼熟,等他游到跳板下,不禁喊了声: “二黑!“径直朝他游去。
果然是二黑。他一愣叫了声:“虎头! ”紧紧拉住他的 手跳着嚷:“可见着了,想死人了!”他朝小窝铺一指,“如 意、兰花在里边。走!”
“谁啊? ”听得出是如意的声音。
“你看虎头来啦!”
“真的? ”俩人慌忙跑出来,又突然象看见长蛇似的, “啊”的一声,捂住脸。虎头一愣,伸出的手一缩,也象蝎子 養了似的,转身就跑。
二黑还要拉他胳膊,他一挣跳进河里。二黑还傻不唧地 问:“这,这……这是咋啦? ”
如意没好气地指着他:“你瞎啦?没见他光腱溜!” 二黑这才醒悟过来,嗫嚅地看着俩人:“嗜! 一着急啥都 忘了,你们都没看见吧?"
兰花噗嗤一笑,如意又数落:“成心耍笑人,我们没看 着,你也瞎?”
二黑委屈地搓着手:“真的没理会。谁瞎白谁是小狗 子!”
兰花嗔怪地骂了句:“二百五!”便把话题岔开:“探得 咋样啊?”
“不深,不深,我一举手就能摸着底!”
“那还不快点,等着干啥!”如意看他那傻相,拉着兰花 眼眼笑出声。
二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那咱就快走啊!我和虎头 一人托你们一个就行。”
如意跑进小屋拎出小包,朝他一扔你把它顶过去就行 了。”
二黑接在手里直着眼问:“你俩咋办啊?要不了叫虎头托 你过去,他水性大。”
如意一摆手:“我们能凫,快去办你的事吧!”
二黑将信将疑地走出几步,又回头说:“脱下衣服叫虎头 给顶过去/
“傻闷県谁叫你狗拿耗子。”如意笑吟吟摆摆手说。
等二黑下了水,虎头问:“她们咋过河呀?”
“谁知道,自己凫呗! “二黑没好气地答。
“如意许中,可兰花连狗刨也不准会,再说离村子这么 近,T卜通惊动了敌人咋办?”
“那你就等着帮忙吧!”二黑说罢将小包往头上一顶,晃 着膀子朝对岸游去。
如意和兰花来到水边,虎头朝如意伸出一只手:“来,我 托你过去。”
如意躲着手:“你去保护兰花吧!我自己会舞"
虎头又把手伸向兰花,同时提醒如意:“可不能打狗刨, 把敌人引来可不是玩的。"
“知道了 !俺的水性并不比你们小子差° "如意轻蔑地看 看虎头,整整衣膩 从容地扑进水里,也象男孩子似的双臂划 水,脑袋一歪一侧的,颇有点行家里手的气派。
虎头把兰花搀到深水,告诫说;“你只管伸直双腿,双 手划拉水,我托着你走,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别害怕,趴下 吧!”兰花一拱身,虎头托住她胸脯,兰花一推手:“往下点 儿!”
虎头还傻不唧地解释:“托这儿你能扬起头,要不然我一 晃,你就得喝水。“
兰花把他手往下推了推:“我出不来气儿。”
虎头只得改用胳膊夹腰:“这会中了吧? ”兰花嗯了一 声,这才起步。
如意凫到河心,没提防一个浪头打来,把她推出好远,想 冲过急流,却又没那么大力气,急得打起狗刨,仍无济于事, 渐渐被急流冲了下去°虎头一见,忙喊二黑:“快点,接如 M
二黑扎过来,嘴里嘟哝着:“说她不中吧,非逞强,这么 急的流是吹的吗? ”三蹿两划到她跟前,一手托住肚子,一手 划水,同时告诫:“你腿别拨楞,只管两手划就行!”如意欣 然从命,很快就冲过急流。
虎头夹着兰花,脚不能踩水,主要靠一只手划行,和晃动 身子保持浮力,一再提醒她两手一齐划,却不那么协调,有时 快,有时慢,还经常间断。眼见到了急流处,虎头立刻把兰花 一调,改变了登陆方向,由直行变为斜插,借助水的冲力,并 且伸直双腿轻轻打水。
兰花虽会两下狗刨,却没见过这大阵势,开始不在意, 一到急流,见逐流而下,心慌起来,心啪嚥地跳到嗓眼儿,手 也不听使唤了,撩头发时喝了两口水,吓得她紧紧搂住虎头脖 子。这不仅减弱了推动力,也妨碍了虎头的活动机能。他使出 全身力气和本领冲过急流,不过距离预定登陆点已差了几丈 远。二黑一见,扎过来助了一膀,才靠了彼岸。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村里断断续续传来鸡叫和马嘶声。虎 头磕打着上下牙,对二黑说:“你,你,你快带她俩顺河堤朝 北走,天,天,天快要亮了,我,我凫水走。”
兰花带着哭腔焦急地说:“眼看就天亮了,啥衣服不衣服的,眼下还顾那么多?"
虎头略一打迟儿,说:“那你们先走一步,我在后边跟 着,在秃头槐树下等我。”
如意拧着裤腿:“那你得快点啊!”
虎头狡黠地一笑:“最多和你们离丈八尺远,千万别回头 看啊!”
如意一拉兰花:“德性一 多值得一看啊!走——”
虎头等三人走远,才爬上岸来,先一只脚点地跳瞇了一 阵,控出耳朵眼的水,又跑了一气暖和了,才去追他们三人。
到了秃头洋槐下,如意和兰花早已回避了。虎头穿了衣 服,才要问二黑怎么逃出来的,猛然南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响, 虎头一惊说:“快跑,马队来了,奔鼠坨子。”
二人奔下河堤,如意和兰花也从树棵子里钻出来,惊慌地 问:“咋了?咋了?”
虎头一指南边:“马队追来了,快跑!”
兰花跌了一跤,如意扶起她没走几步,马蹄声已响到跟前 了,苇丛惊起的野鸟突噜噜乱飞,跟着便是呼呼两枪。二黑一 慌,扑通一声跌进水坑里,又招来一阵密集的枪弹。那软绵绵 的芦花下雪似的落在四人头上、身上,一会儿又传来突突的汽 艇响。
他们跑到鼠坨子,天已大亮,停船地点只留下一堆余灰 和玉黍皮子,哪里还有船的影子。虎头见有火星说:“我妈妈 他们就在这块儿】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找了把玉黍皮子和玉 黍秸尖儿往灰里一插,爬在地上三吹两吹,火腾的一下着了。
"来烤烤衣服吧! ”
如意转着圈儿:“这一堆火咋烤啊? ”
虎头引着一把火,指着玉黍地说:“我和他到那边去,你 们在这儿还不行?"
“小包袱里有洋火。”二黑伸手摸出一盒洋火,“给!" 虎头没去接,扒着小包看看,“崎!还有账本,儿童团 的旗子和戳子,这都是谁的啊?”二黑立刻沉下脸喃喃地说:
“这是荣爷爷的,他死了。“
虎头脑袋嗡一声大了: “真的,多会死的啊? ”
二黑蹲在火堆旁:“就在敌人进庄那天。" 如意和兰花一边烤衣服,_边抹泪儿°虎头一问三人的经 历,如意竟哭出声儿会她讲完荣爷爷惨死的情况,又讲兰花死 里逃生、二黑如何被敌人追捕,三个人相逢后,又怎样计划埋 荣爷爷。最后才说出了他们出逃的经过。
原来他们那天睡过点,又在玉黍地里猫了一天,夜里才 进入刁婆子家偷出铁锹、棉被、绳子和吃食、洋火等东西,连 夜将荣爷爷裹了棉被掩埋了。二黑在回家找借磐时,拣了块石 灰疙瘩便在临街墙上写了 “打倒日本鬼子"几个字,一下被巡 逻队发现,追了他三趟街,最后跳到塘里才脱了险。这下各村 口把守得特别严了,连北塘沿都筑了工事。前两天游击小组打 汽艇,他们以为是八路军来攻村子呢,一出玉黍地,正巧碰见 小干巴,傻玩艺非拉兰花找他妈不可Q正纠缠不休,来了两 个曰本鬼子,如意首先看见,一捅二人说:"走,咱们去取东 西!”三人钻了玉黍地,傻玩艺还木鸡似地站着,鬼子到跟前
他都没发现。 .
三人猫到村东头一家草垛里,想等天黑从村北过小塌桥 走,不想走到半路上被鬼子巡逻发现,幸亏钻进树棵子才甩开
昨天黑夜,她们爬出敌人封锁线,涉过小塌桥的河岔,来 到二结巴网窝,天已大亮。又挨了一天,天黑想凫过河去,又 听见村响枪,这才挨到后半夜,不想正遇着虎头©
如意讲述完,又问铁柱哥俩。虎头一五一十地讲完,二 黑问他到河里干啥,他这才吞吞吐吐地讲出了摸机枪的事。二 黑一听来了兴致,眨巴小眼睛诡秘地说:“等天黑,我和你去 摸,肯定鬼子捞不走,也冲不远,八成是在哪儿窝着。”
三人烤干了衣服,又烧棒子,嚼甜杆。兰花舒了口气:
“这可算自由了,就是饿三天也舒心啊!”
虎头说,“等天黑我领你们去泊里找福真大叔,我妈、石 洪嫂都在那里。”
二黑说:“先别去吧! 一去就不自由了,咱还是先把机枪 摸上来再说吧.”
如意瞪了他们一眼:“你们净搞闲篇,那老宽的河,你能 捞着它?”
虎头脸一沉,:“咋不能呢,一言为定。”
如意搂着兰花无可奈何地说:“真拿你们没法儿。0
兰花唉了一声:“出了虎口,哪儿都一样啊!”如意给了 她一拳:“瞧你这心宽劲儿!”
四个人都舒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