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小组带来的“礼物”,使周杰十分高兴。他正兴致勃 勃地表彰铁柱,孙大勇满面春风地进来说:“有一个伪军来投 诚。”接着他详细汇报说,来投诚的一共七个人,因为怕找不 到领导人,才公推一个叫郭川富的来联络,其他六人都带枪藏 在一个伪军亲戚家里,那个伪军要求,为了安全和通行方便, 请派人尽快去接。
周杰正为送来个刘田喜兴于怀,不期又来了投诚的伪军, 当即决定把第二天的公审大会,和欢迎会一起开,并指派孙大 勇第二天专程去中途迎接。
就在这天夜里,从方有志小窝铺里钻出个小男孩,他瘦巴 干筋的身子骨儿,长方脸儿,一双自来笑的小眼睛,胎里带的 卷头发,脑后的小辫子撅撅着,他就是小歪毛。他跷脚向对岸 望望,白雾蒙蒙的水汽里,影绰绰有人在走动,便又缩回小窝 铺里。
过了约一顿饭的工夫,一弯新月升到头顶,他爷爷发出如 雷般的鼾声,他又溜出听听对岸没动静,才蹑手蹑脚地踏上 苇丛小路,一蹿过公路就惊慌地跑起来。黑更半夜的,一个小 孩子跑出来干啥?是逃避敌人追捕,还是啥消息呢?要揭开这 个谜,还得从铁柱他们掏狼斩狈那场活报剧说起。
那夜他悻悻地离开铁柱他们,心象压上块石头,又象丢掉 了啥,他不理解,为啥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铁柱能挎枪、领兵抓 汉奸,而自己就被人家当顽童处理回来,难道村里情况不如他 熟吗?还是嫌自己不顶个儿?想来想去,归结到一个问题上, 那是人家不信任啊!忧闷中突然听到枪响,先是一两声,后来 暴雨般地分不出点儿,跟着对面的伪军也虚张声势地冲他们小 窝铺射击开了。爷爷怕他瞎跑,硬是掐着脖子把他按到炕根 To
枪声停了,他的心还象揣着小兔子,惴惴不安地担心着铁 柱他们。事过两天,正好该他爷爷给鬼子送鲜鱼(这是高贝规 定下的,鱼和蔬菜靠各家供给),他趁机混进庄去一打听,铁 柱他们没受损失,还打死狗翻译,乐得他直想唱一唱“我们都 是抗日小英雄”,气气鬼子。
他提着个空篓子走到南塘边,见一个日本兵进了塘边厠 所。他远远瞄着那个家伙把枪靠在寨子上,蹲在粪缸条石上解 大便。他看看村头新搭起的高空哨棚,放哨的鬼子兵正背朝 他,瞅瞅街筒也空无一人,倏然升起一个美妙的念头,抑制 着喘嚇的心跳,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把篓子往老鬼子脑袋上一 扣,拿起枪就跑。
他迅速钻进靠塘边的一家院子,想从堂屋穿过去,可惜 门关得死?E的,越敲得响越没人理睬,回头一看,那拉屎的鬼 子兵迫进院子,他把枪口对准他大声喝叱:“站住!再走一步 崩了你o ”不料老鬼子竟狞笑着扑过来,他一扣扳机,枪却没 响,立刻毛了脚,老鬼子恶狼般地狂笑着:“小害(孩),良 心的大大的坏了!”
他一见老鬼子来势凶猛,一扒寨子刚迈过一条腿,一把被 老鬼子抓住后腰,一挣跌下塘坡,慌忙扎进水里,枪却被老鬼 子夺了去。
他一冒出头,“砰”的一声,子弹从耳边飞过去,他立刻 来了个蛇行潜游,气得老鬼子白费了五、六发子弹,高空哨发 现了,立刻调转枪口朝他射击开了。他又把苹草顶在头上,刚 游出几步就给掀掉一半。他赶紧扎猛子,可恨那倒霉的芦花, 象给敌人报信儿似的,游到哪里子弹就飞到哪里,不得已伏到 老鹄窝底下,才避开了子弹着点。一直猫到天黑,偷偷回到小 窝铺,对爷爷撒谎说伪军掀了板儿桥,才瞒过去。
就在虎头独胆月夜摸机枪时,歪毛爷爷方有志起早搬网, 觉得网兜里挺沉,一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躺着,枝楞八杈的以 为是树枝子,用捞网头子捅了捅纹丝不动,又回小屋取挠钩。 歪毛一听跑出来看,越瞅越不像树枝,他拿挠钩一碰铁响, 两根棍直楞楞地插进网眼里。他猛然眼睛一亮,这不是机关枪 吗? !他见过县大队和四十八团的轻机枪、歪把子,一对照, 啊,一点不错,那是枪筒、那是梭子、那是爪儿Q哎呀!这可 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啊!枪没抢到手,却自己飞来了。他一看 爷爷没在跟前,咬着牙把网搬杆扛起,随着吱吱呀的响声, 网底徐徐下降,没等他抓住梯形拉手,搬杆呼的一下扬起,他 也随之被掀到空中。他爷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问:“挠上来 了? ”见他正顺着拉手往下退,嗔怪道:“你竟干这闲事情 儿,这老高的要摔着咋办啊? ”
“没事儿,没事儿! ”离地还有三、五尺,歪毛就往下一 跳说:“那东西挂着网底,我下去摘开它。”暗说,先不能告 诉爷爷,找个背静处藏起来再说。
“水怪凉的,等日头高了再说吧!”他爷爷阻拦道。
“没事儿,没事儿,看不见还冒热气呢!”说着甩掉鞋, 裤子、袄一扒,跑上跳板,壁虎似的顺网杆沉下水底。
他摸到机关枪身,又摸枪管、枪机、枪梭,光溜溜凉冰冰 的。刚摸到两爪儿就憋不住了,冒出头来换了口气,假迷三道 地说:“挂得好紧啊!好几处都沾着呢!“
“慢一点啊!别撕破网,别揪掉皎子。”他爷爷不放心地 嘱咐着。
“没事儿,小心着呢!”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半天才从 离网窝子一丈多远的地方冒岀来。
“还不快上来,当心着凉啊!”
“我送送它,省得再让回流卷到苞子上!” 一个猛子扎下 去,又从苇丛里钻出来。好半天不见上岸,方有志疑惑地问:
“你鼓捣啥呀? “
“哎!叫拉拉秧缠住了。”
“真是没病找病,快点上来吧。”
“哎! ”歪毛蹿上了岸,甩着鼻涕,抱起衣服钻进了小 屋。
从打这以后,他的心象长了小手,一会儿怕它被水冲走, 一会儿又怕被敌人发现,倒了三个地方仍不放心,想告诉爷 爷,又怕他胆小不让留。歪毛象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折腾了两三 天,才决定送走它。可又一想,遇到敌人咋办,再说路那么远 是扛着还是背着,遇着人咋说呀?想来想去,大脑发出清晰的 指令,还是先送个信儿吧!就这样他毅然离开了小窝铺。
铁柱乐得一夜没睡着觉,第二天窗纸刚一发白就起来,去 找大会执行主席郭忠要任务,此刻郭忠只恨少生了两只手,又 是布警戒,又是组织人夹道欢迎,还要抽调行刑队。铁柱找烦 了,只给他个传令跑腿的任务。
日头刚到屋顶,青(年)报(国)会,妇救会,儿童团, 陆续到来,不满三百户人家的水乡小村,船满坞,人满街,喧 嚣的声浪,杂沓的脚步声,冲破它的寂寥和静谧。
会场设在一处空庄窝园子,台子是用两辆大车搭起的,席 子一围,台脸扎个席匾,写几个大字会标,往席匾上一贴,既 简单又肃穆。铁柱觉得稀罕,有事没事常在台前转游。会场上 口号声震天,红绿纸旗一起一伏,哗哗啦啦,象大海的波浪。 儿童团手里的红缨枪,尽管杆和头儿都是木头做的,红缨一张 一收,也挺威风。他没见过这场面,更没想到两件痛快的事碰 在一起,乐得心花怒放。
按照会议程序是先欢迎,后公审,可是,派出迎接投诚伪 军的人员两顿饭的时间过去了,也不见回来,眼看小晌午了,- 只得倒换次序。
刘文昌、刘田一被押上场,人们吼声如雷,纷纷站起。铁 柱悄悄溜下台,准备找机会报复。郭忠怕坏人趁机制造事端, 挥着大喇叭筒子,可着嗓子喊:“都坐下,都坐下,谁也不许 乱动!”骚动的群众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县长姚广庆(他是昨天晚上从滦县整训回来的,在这期 间,他的工作由周杰和其他委员代替。)宣布大会开始。第一 个发言的是周福真,他用铁的事实揭露刘文昌、刘田的罪恶, 含着眼泪讲述了陈勇、老发壮烈殉难的经过。人们象水中击 石,纷纷举起拳头,发出震天撼地般的喊声:“枪毙汉奸,给 烈士报仇L
“割下刘文昌、刘田的狗头,给烈士祭灵!”千百人的呼 喊,给铁柱助了威,壮了胆。他三步两步蹿到刘文昌是跟前啪 啪抽了他两个嘴巴,又揪着他的脖领说;“你睁开眼,看看我 是谁,在柳河镇你没要了我的命,这会儿我要扒你的皮,摘你 的心肝。”刘文昌吓得浑身筛糠,脖子失去了支撑力,刘田也 早成了霜打的草。
刚把铁柱拉开,姚广庆正准备代表抗日政府宣判,一个队 员匆匆跑到台上,一拉郭忠说:“有情况,村北发现敌人。“
郭忠一惊问:“有多少人?"
“数量不清楚,只见影影绰绰,船上有不少穿黄衣服的, 正朝庄S "
郭忠伏在姚广庆耳边小声说:“有情况。”
他眉头一皱,继而又舒展,不以为然地说:“再探。”
刚念两句宣判词,又有人找郭忠报告:“村东也发现可疑 船只。”郭忠立刻把两次情况报告给周杰。周杰想,宣判正在 进行,不好马上收场,退一步考虑,四方有警戒,有水围着, 即使接了火,群众也可从村南、村西转移出去,于是也随口 说:“再探。”又叫郭忠传话给姚广庆,抓紧时间进行。
姚广庆因为和周杰彻夜长谈,睡眠不足,着太阳一晒, 又加上敌情紧急,立刻脑袋变大,眼也有些迷离,于是便草草 收场。几个行刑队员,刚把罪犯架出去,村北“呼”的响了一 枪,郭忠把敌情告诉大家,人群呼啦一下,纷纷向船坞奔跑, 鸡飞狗跳,小村登时翻江了。
铁柱跟到西大坑,去看枪决。东、北两个方向枪响得象 开了锅。“嗷——嗷——”随着刺耳的尖叫,轰,把草垛引着 T,顿时浓烟腾空而起。行刑队员匆匆开枪,把罪犯打倒,扭 头就跑。铁柱还想踢他们几脚,被一个队员一拉:“还不快 走,找死啊!”
村里硝烟弥漫,弹片横飞,子弹啾啾叫着,有的钻进土 墙,有的钻透门板,有的扎进草垛。
歪毛足足走了半宿零半天,才望见小于庄,正想着趟水过 去,猛听呼呼响起枪,接着小炮、机枪一齐叫开了。草丛里钻 出乘船的鬼子和伪军,喊叫着向村里冲去。
他蹲在苇丛里看了个真切,暗说坏了,铁柱他们非被围住 不可,送信也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兵荒马乱的,家不能 回,先到姥姥家猫两天吧。于是他串着壕沟,猫着腰,趟着泥 水,一口气便把激烈的枪声抛在身后了。
这时铁柱正逆流而上,赶到空场,郭忠命令他到村北传达 撤退命令。他跑到伙道口,只听嗷的一声怪叫,一颗炮弹象一 只乌鸦一头扎进一家牲口棚里,跟着天崩地裂,一声巨响,牲 口棚随着木棍、草末抛向天空。幸亏人早跑光了,要不然准有 好多人倒在血泊里。
铁柱从一个石碾下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土,揉揉头上的 包,贴墙往北跑。子弹好象长了眼睛,一直跟着他,啾啾的在 耳边飞,噗噗往地上落0由于经受过弹雨的洗礼,此刻他象一 个老练的战士,急而不慌,险而无畏,巧妙地利用地形地物, 迎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着。
到了二排坚守的阵地,那里打得正激烈,十几个战士扼守 着村头几间高房和土墙,顽强地抵抗着。黄澄澄的弹壳一个个 地蹦出枪膛,一节节的手榴弹弦从战士手指上滑下,土墙被啄 得千孔百疮,脚下的弹坑一个挨一个。水汪子里躺着敌尸,血 染红了碧水。凶恶的敌人在机枪、小炮掩护下,又一次发起了 冲锋。
排长一声打,排子枪、手榴弹,一齐飞向敌人,鬼子、伪 军象打草一样被摟倒口铁柱看得眼馋,从一个阵亡战士手中拉 过一条“汉阳造”,往墙头一搭,冲鬼子一扣扳机,却没响, 原来是支空枪。眼看敌人蜂涌涉沟冲过来,铁柱才把枪一丢, 冲排长大喊:“郭队长命令,马上往村南撤!”排长没马上下 达撤退命令,嘴里喊着“打!打!”手榴弹接二连三地投向敌 群。毕竟固守者火力薄弱,寡不敌众,有几个鬼子冲进院子, 和战士们拼起刺刀。
高房上的战士跳下助战,又被迂回包围之敌,腰中插刀。 顷刻间,血肉横飞,战士有的战死,有的退却。
铁柱和两个战士,跳到隔壁院中,几个鬼子追过来,举枪 将二人打倒,铁柱慌忙扒寨子钻到隔壁,看看没藏身之处,又 连钻带跳过了两三道寨子,这才甩开敌人。
窜到郭忠他们坚守地点,一看草垛浓烟滚滚直上云天,满 目狼藉,早没了反击的枪声。他太阳穴蹦跳,腿肚子打颤,恐
惧与悔恨的情绪咬噬着他的心,眼圈蓦地红了。想到对过驻地 墙上,还挂着新发的背包,里边装着识字课本,炕席下还藏着 心爱的小手枪子弹,那是爸爸怕他见了刘文昌头脑膨胀闯祸, 立逼他摟下的。这会儿后悔听了爸爸的话,空掖着块废铁。扒 头向东西望望,两厢敌人还距五六个门口,一哈腰蹭一下窜进 大门洞。“呼”,鬼子朝他打了一枪,号叫着追过来。他反手 关住门,一直朝后院跑,钻进西厢屋一看,背包还好好地挂在 墙上,掀开炕席,抓起五粒子弹,又伸手去摘背包,猛听一 阵杂沓的脚步声到了跟前,往外一瞥,有的鬼子朝北房东西屋 闯,有的鬼子朝这边来,他屏着气,悄悄把子弹推上膛。
三、四个鬼子来到厢房朝南屋打了两枪,又朝北屋呼呼打 了一阵,大概让挑帘战打怕了,光哇哇喊叫,却不敢砸门。铁 柱怕鬼子绕到窗前,悄悄上炕影到窗垛子后,果没出他所料, 不大工夫窗纸抠开个洞,随后一只手伸进来掏摸划子,那只小 巧的葫芦,与手忽而远,忽而近,呀!碰着了,只要再左右一 扭这小小机关,那老式的格子窗,一下就会被推开。他的心紧 紧收在一起,腿肚也不由得颤抖起来,他想到,此刻就象被 群狼围困在金丝山上,随时都可能被吞吃,恐惧与怯懦只能加 快自己的灭亡,想到此,他的心倏地稳住,枪口一抬,呼,第 一颗子弹穿透敌人的脑壳。窗外一股尘雾。门被什么东西一 揭,哓当一声开了,跟着一只甜瓜手榴弹从窗眼塞进来,噬喧 地冒着青烟,直滚到他脚下。他顺手抓起扔到外屋,咕咚一声 落在水缸里,“嗡”的一声,缸片、水花冲上屋顶,又卷着尘 土落下来,鬼子不知啥武器,吓得哇哇叫着往外跑。
猛听鬼子号叫:“八格!”接着传来金属碰击声,和喊叫 声。铁柱屏着气听着,众多的脚步声响到院心,窗下和外屋似 乎很平静,偷偷从破窗洞往外一看,只见两个县大队的战士, 被五、六个鬼子围在中心,左挡右杀拼开刺刀。看得出,他们 是从东院逃到这里的,身上带着血渍,满面灰尘,劣势下已经 力不能支。铁柱不暇多想,食指一勾,“呼”,一个鬼子应声 倒下,鬼子兵惊慌之际,两个战士闯出包围圈,退缩到厢屋门 口,又被鬼子兵截住。铁柱这时只有一个念头,等死不如拼 死,抄起一根水扁担,冷不防从背后给了老鬼子一下,可惜铁 钩钩住另一个鬼子的枪管,扁担擦老鬼子肩胛滑下去,一个战 士趁势刺倒对手,另一个鬼子朝战士刺来,铁柱眼快,扁担一 迎挡住,恰好铁环又把刺刀缠住,双方极力争夺着。另一个鬼 子呀的一声朝铁柱后心刺来,那个战士截住,说声“快跑”, 一个鬼子闯上来,呀的一声刺进战士右肋,铁柱脑袋轰的一 下,手中的扁担被挑飞了。
他跳到一棵枣树后,转着圈躲闪着,趁机拔出手枪,等又• 一个照面,鬼子呀的一声,朝他猛刺过来,他一闪躲过,刺刀 呼的一声扎在树上,他一枪打倒鬼子兵。那个战士被压到铁柱 跟前,冲他喊:“还不快跑!”说话间又被围在中间,铁柱仓 皇逃到西墙根下,又想搂火,食指紧勾枪却不响。他一慌,蹿 上墙头,正想扒砖砸,随着“呼”的一声,左臂象被棍子杵了 一下,砖头噗咚一声掉下去,再看那位战士已被刺刀刺中,他 眼一黑,跌到隔壁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