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枪声,断断续续,家家的门板被砸得震心,伪军吆 喝声,夹杂着器皿的破碎声,鸡、鸭、猪、狗绝望的惨叫声, 汇成一支煎心的哀乐。
铁柱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仓惶钻进草垛空,鼻孔一张一 合,心跳到嗓眼儿。半天没见敌人朝这院追,情绪才悄悄安定 下来,那两个以身殉国的战士,立刻浮现在眼前,多么凶狠的 日本鬼子啊,几把刺刀,都扎在一个人身上,但勇士们躺在血 泊里,眼还瞪着,手中的枪仍然紧攥不放,如果那粒子弹不是 臭的该多好,起码助他们一膀之力。
他倒出臭子弹,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又踩两脚,一直把 它挤进泥里,看膛里还有两粒骄傲地躺着,心里说:这会再不 响,我就连和尚带庙一齐砸向敌人。
他探头朝外望望,院子和北房都很平静,南北门口也没敌 人踪影,便猫扑鼠似的转出草垛,贴墙根往南溜,此刻他恨不 得变成一只小鸟,一拍翅膀立刻飞出村。
“嘎吱”,排子一晃,移开一道缝,啊!鬼子!他转身 钻进厕所,鬼子瞄着影儿,立刻“八格八格”地骂着追进来, 铁柱见势不好,猛一蹿抓住墙头,鬼子一心想抓活的,嘴里臟 着:“小害(孩),逃跑的没有!”伸手一抓脚腕,铁柱猛一 收脚,除了送他一只鞋,还吻了他一下鼻子。
铁柱蹲子翻身跳了下去,见院中尽是白菜、大葱,没处 藏身,索性背靠墙一动不动,一会儿那家伙趴上墙头朝院子望 望,兴许是因为一个小孩没引起他的兴致,叉把头缩了回去。 离了位置的心,呱哒一下落了地,长长出了口气,抹抹头上的 冷汗,决定趁机过道钻苇塘。 ,
到了门口,踮起脚尖,隔着排子向外一望,远处有伪军在 活动,对面土道下是一片大苇塘,又宽又密,旱地上落了一层 厚厚的叶子。粗壮的苇杆上'密密麻麻的缠着划人的拉拉秧, 那五角六角的叶子,骄傲地摇晃着,仿佛告诫人们,谁敢靠近 我,就叫你出血。还有那水蓬蓬,红根绿叶,开着一嘟噜、一 嘟噜的由籽粒组成的红白小花,散落着淡淡的清香e那呱呱鸡 的叫声,越听越象叫他“快快地” “快快地”。
他紧紧腰带,卷卷裤腿, 只鞋索性不穿,更利索,象准 备起跑似的,往手掌吐了口唾沫,净等着那边敌人一背脸,就 给它来个如箭离弦。
谁想西面又过来十几个鬼子和伪军,眼看到了眼前,他一 急,见寨子根下扣着条小船,两端用秫秸把子垫着,正好能爬 进人去Q
他刚爬到死角,杂沓的脚步声到了眼前,排子一响,六条 腿从眼前晃过去,少顷传来哒哓的砸门声,叱骂声,女人的央 求声,孩子撕心裂胆的尖叫声,鸡飞狗吠伴着盆碗破碎声,箱 柜开启声,象一潭平静的秋水,投入了重磅炸弹,立刻闹了个 底朝天口
“老总,老总,这都是我闺女出阁的衣裳啊!你们行行 好,这是我一家子口里省下的呀……州央求者再也找不到能使 这些豺狼发慈悲的话,于是便号啕大哭起来。铁柱偷偷往外一 看,一个伪军同一个日本兵正追逐一只老母鸡,另一个伪军抱 个包袱头里走,老奶奶死拖着不放,伪军回身一拳:“去你妈 的。”老奶奶踉踉跄跄跌倒在地,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走投无 路的老母鸡咯咯叫着钻到老人怀里,一个伪军过来,揪着尾巴 拉出,那鸡猛朝他手背哆了一口,扑楞着翅膀,嘎嘎惨叫着飞 上墙头,鬼子呼一枪,老母鸡毛一扎,嘎一声,栽了下来,在 地上打了几个扑拉,不动了,伪军拣起,奴颜媚骨地交给日本 兵。
铁柱看在眼里,直气得七窍生烟,枪口伸了又缩,缩了又 伸,嘴唇都咬破了还不知道。突然觉得胳膊象坠着什么似的, 一摸粘糊糊的,啊!血,滴滴嗒嗒掉在潮湿的土地上,按一按 只觉得火辣辣的,悄悄一抬也并非痛得钻心。暗说,挂彩轻的 只不过象拉个口子,扎个大刺,庄稼人泥里水里,哪个手脚不 带几处伤啊!他扒开小褂,抠把土按在上面,觉得又嗫得慌, 又胀痛,头上涔出了汗珠o
这一拨刚走工夫不大,又一阵脚步声蹒跚而来,走到门口 突然站住,听一个当官的说:“就在这儿,盯住苇塘,有情况 及时报吿。”
“是! ”两个伪军答应一声,当官的又带几个人走了。
两个伪军进了院子,嘟哝一阵,一个跳上小船底,一个 说:“我去找点洋捞,咱俩二一添作五。”
船上的说:“找着长头发的,别光你一个人受用。”
“放心,忘不了你。”哼着肉麻的小调,朝北房走去。
船底被踏得咚咚作响,尘土捌囑直往头上、嘴里落,翻转 身子又落进脖子,那滋味象藏身鱼草淀的峰洞里,又象被扣在 神话里的降魔钟下。光线一会比一会暗,地凉得彻骨,窒息、 伤痛、饥肠辘辘一齐找上门来,蚊子嗡嗡在耳际萦绕,象锣声 的余韵,毫不客气地袭击裸露之处。
“真他娘的晦气,一件能变钱的东西也没有,就一个孤老 婆子还半死不活,搜到个女人的红兜兜,可他妈的就是找不到 人。”
“那准是跟八路军跑了呗。”
那家伙仍不死心:“那也不一定,这个鬼庄子,苇塘这么 大,草垛这么多,哪里不能藏人啊。”说着敲敲船底,“说不 定这里边,就许藏着个妞儿。"
船上的伪军重重跺了几下脚:"大活人能在这里猫着?“
"没人,也肯定藏着东西,不信咱翻过来看看。”
铁柱的心猛一收,手不由地触到枪机,屏着气,等待着来 送死的,“咚咚”,擂鼓一样响了一阵,接着哗啦啦,水顺板 缝流下来,溅到脸上,骚气味直钻鼻子,一会又麟哩噗噜象掉 什么东西。就听一个说:“你拉屎也不找个地方,多臭啊!”
“该换岗了,让他们闻闻臭吧!” 一连转了三个地方,才 跳下去,一摊稀屎,顺船帮流到离铁柱半尺远的地方,恶心得 他直想吐。
约摸一袋烟的工夫,果然来了换岗的,一个说:“这地方 不赖,有啥子情况? ”停声野气的象个蛮子。
船上的答:“平安无事。”下岗的走了。
听那蛮子说:“他娘的,人家都捞点外快,咱帰毛没闹 着,白他娘的跟着钻枪子儿,我到屋里去看看。”
另一个说:“人家牵驴,你连機儿也拔不着。“
那蛮子咚咚踩着船底:“这里准藏着东西,你听多发 闷。”
另一个反驳道:“你是让洋捞馋疯了,这里边会有东西给 你留着? ”
蛮子仍不死心:“翻过来看看嘛,万一有一点,不枉出来 一趟啊!”
铁柱暗骂,停蛋子,你真是蛤蟆蝌蚪追鸭子一死催的, 今天我这粒黑枣,注定要偿你了,滚身坐起,扬起枪管,单等 一掀,叫他脑袋开花。"你……你真是财迷心窃,两个人能稠得起来吗? ! ”
“啥子欄不起,阿拉一国(个)人,也翻得过来,你帮一 ,把,有东西我们两国(个)人也好分的哟。”
另一个动了心:“咱得先瞅瞅苇塘里有没有动静,别叫八 路给活捉了去。”
蛮子不以为然地说:“啥子个八路,这一仗报销得差不多 了,跑掉的也都下了海,拉(哪)里会来摸?趁天黑,快,这 边来,往北边翻!”
两只脚移到铁柱跟前,只听啊的一声:“这是谁拉的屎 啊?妈的,踩了一脚,好臭!”手摸索到船沿,又听骂:“他 妈的,那个烂屁眼子的办这事,弄了我一手。”铁柱差点没乐 出声,又听他嘟哝:“都是你财迷招的,弄我一脚两手。你还 乐,要掀你掀吧,赶上倒霉,掀响地雷,连个整尸首都落不 下。”
“奶奶的,怕死鬼!”他骂着也躲开,好象真的里边有地 雷似的。
铁柱的心象失去压力的弹簧,腾的一下复了原。绷紧的 肌肉也松缓下来,轻舒了口气,暗说:“差一点跟老发大伯学 了。”往外一看,倍子正隔着寨子向外窥测,摸屎的也正背对 他擦手,院里死一般安静,暗想,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悄悄从 草把的空间爬出来借船体掩护,看看二人没注意这边,便蹑手 蹑脚地爬到南寨子根下。那上边严严卖实地爬着葫芦秧和豆角 秧,茂密肥大的叶子蓬蓬扎扎,给单薄的寨子穿上臃肿的绿 衣。他钻到里边喘喘气,悄悄抽起秫秸,因为爬着秧子互相牵 扯而且摇动叶子,所以他一抽出土就撅断,好歹陈秫秸埋久根 糟,很容易扒开豁子Q
他刚要伸脑袋,就听那个伪军移步过来,那个摸屎的伪军 不满地埋怨:“你净没事找事儿,要是翻着地雷咱俩都得弄个 粉身碎骨,你没听说前两天王仁庄,一家院子里丢个包袱,几 个人一抢,轰的一下都报销了。这里是八路窝儿,会不给你埋 下几个? ”
“拉(哪)里有拉(那)么多地雷好埋哟,你是让八路 地雷炸怕了。哦,看有个黄花女子你也不敢碰她的哟。”听得 出,倍子又狂起来,把船帮踏得咚咚响。
“谁会瞪眼往这里猫啊!你真是让女人馋疯了。”另一个 伪军咚的一声跳上船底,“你听这响声会有人和东西? ”
“这里边好大地方噢!拉(哪)里藏不得个把人哟!”过 了一阵,又听他叫嚷:“黑黑洞洞的啥子也看不清,找一把灯 火看看咚咚一阵脚步声奔了草垛,一会亮起了火亮,又听 那停子惊叫:“这里边藏过儿路伤员,还有血迹。”
“真的? ”另一个伪军咚的一声跳下船:“真是的,这血 还未干,再往那边照照。”
“啥子也没得了,快到附近搜搜看,可能刚跑不久!”
“跑就跑吧,买鸟放生,胜造浮屠三级,都是中国人,何 必把事做得那么绝呢!”
“你倒满仁慈,到草垛和秧子那边搜捜看。”停子不满地 对伙伴命令道。
铁柱的心又一次收紧,暗骂:“傍蛋子,看来你真是活 腻了。”下意识地把食指伸进扳机圏儿,摸屎的伪军仍站着不 动,“要去你去吧,放松了这里也不行啊!”
“那得了赏钱可没你的份啊!”停子边说边朝草垛走来。
“咱没那福份,也不敢奢想。”那个伪军哼了两声,依旧 跳上船底,踱开了方步。
草垛在离铁柱丈八尺远的地方,夜黑下,象座小山似的矗 立着。停子一边喝唬,一边用剌刀扎。铁柱慌忙一钻,腿碰着 秫秸嚓啦一声,惊动了停子。“啊!在这里——”传子气势汹
汹地端枪追过来:“出来,不出来开枪了。”煞有介事地推上 枪栓。
铁柱擦着寨子悄悄向北移步,只见那叶子连同寨子梢猛烈 晃动着,发出制捌的响声,又听那停子惊叫:“啊!从这里钻 过去的,快去报告队长,搜这院子。”
铁柱刚要往牲口棚里钻,一听又拔出脚,慌忙蹿到北房窗 下,见门关着,疾步跃过门口,噌一下翻过短墙落到窗前。听 有喊喳声,见门未关便敏捷地闪了进去,正要开北门,却被人 拉了一把,小声说:“快到这屋来。”定晴一看却是宝兰,铁 柱焦急地说:“敌人追过来了,我还是到那院去躲吧!”
“不行,那院住着伪军,快进来!”宝兰连推带操地把他 推进西屋,指着屋角黑洞洞的盆口说:“你快下去,我拿点吃 的来。”
“你也往里边猫? ”铁柱惊诧地问口
“我一直和妈妈猫在里边,天黑才出来弄点东西吃。快下 去呀,不深.”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铁柱惊慌地一拉宝兰:“追 过来了
“是我妈G “宝兰平静地朝外看了_眼。
“那是谁呀?”她妈一挑门帘惊愕地问。
“就是打混混的小周同志。"
“快点下洞,敌人都到东院了,给,这是吃的,我去把厢 房的灶火熄灭,来不及就藏到别处。”她惊慌地把个小包递女 儿,又催促着:“快点下去,不论出啥事也不许出来!”
宝兰连声嗯着跳进洞里,又招呼铁柱:“快点下来——”
铁柱往下一跳软腾腾的,洞底铺了老厚的稻草,只有他一 半深,一蹲下上边便扣上缸盖,随后唯啦啪啦地压上堆集物, 立刻黑得对面不见人。
宝兰朝他手中塞过个饼子,铁柱狼吞虎咽地吃着,听她 说:“这个洞虽然不深,可挺长,和院里的茅房连着G ”
铁柱伸伸脖子迟疑地问:“张混混知道吗? ”
“还能叫那个缺德鬼知道,这是我们一家人偷着挖的,冬 天储粮食,有情况就往里钻。敌人发现这个口,我们就从那个 口跑。你知道不?混混也来了。”
铁柱一愣,“他真的投敌了?
“那可不咋的?响枪那阵儿,我刚跟到人家门口,一颗炮 弹落地把我震昏了。等我醒来,见混混蹑手蹑脚地贴墙往会场 那边走,他准寻思我死了,反正我见着他,他没见着我,他手 中还捏着枪呢!”
“那会儿没碰见咱们的人吗? ”铁柱气恼地问。
“街上连个人影儿也没啦。张混混连着点了三个草垛,就 溜了。”
铁柱如梦初醒,原来是这家伙又潜进庄来,给敌人发信 号,无怪炮火那样集中呢。他把剩下的饼子往嘴里一填:“他 往你家来过吗? “
“咋没来呢?没抓到我和我妈,把镜子、箪瓶、茶壶都给 摔了。——给你吃吧,省得跑时累赘。”宝兰说着,又塞给他 一个饼子,自己咬着一个。
铁柱不客气地接在手里,她刚问起这两天的经过,就听东 院乱了营盘,不大工夫又响到他们头上。“快往里爬。”宝兰 命令道。
上边杂沓的响声,有时在洞口,有时在院子。两个人默默 地囚着,慢慢地垂下眼皮。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喊:“出 来吧!鬼子都走了。”
铁柱惊喜地一推宝兰:“你妈叫咱呢! ”
二人出了洞口中,满室阳光照得直眼黑,估摸已是午后光
景。宝兰见铁柱胳膊还涔血,关切地问:“你受伤了。”
铁柱不以为然地说:“擦破点皮儿,没事儿。"她找来一 块破布给他包了,就去帮妈妈做饭。
到日头平西的时候,传来鬼子卷土重来的恶讯,铁柱找部 队心切,匆匆忙忙往外86,宝兰拿着刀口药追到街上,可是铁 柱却早已没了踪影,谁想这一别就是四五年。
街上一片凄凉。烧落的房架,冒烟的草垛,夹杂着衣物、 木材焦糊的气味,幸存的猪狗寿拉着尾巴薦薦地往家走,吓毛 了的鸡痴呆呆地立在草垛上,燕子打着旋,啾啾叫着寻找往日 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