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以后,铁柱到了一处村庄,村头和门口中,站着一堆 堆的人,有的牵着牲口,有的背着被子,喊喊喳喳谈论着,见 他过来,人们纷纷投以惊诧、惶遽的目光。有人向他打听小于 庄那边的敌情,他说敌人撤了。人们长长出了口气,又起动了 唇舌。有个好心的老大爷,见他一劲打问县大队住处,胳膊上 包着,背个小兜,象个娃娃兵,就把他领到家。
他家住在伙道边,一间低矮的小土房,四周用苇子夹的寨 子,上边密密麻麻爬着“老婆子耳朵”和葫芦秧,一畦畦大白 菜翻着梢儿,还有那向日葵呀、大麻籽啦,辣椒、旱烟,夜风 轻拂,籁籁作响,象无数条蚕在吃桑叶。走到小径尽头,老人 朝小屋喊,“点上灯吧,小于庄的鬼子都走啦。”
“哎!这可好啦,神佛保佑,那挨千刀的没到咱这来。” 跟着窗子一亮,熠熠的火苗跳跃起来。
老大爷推开门:“来,小同志,屋里坐。”朝屋里说: “有吃的给小同志弄点。”又提醒他说:“屋里凹,别跌 倒。”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娘,掀起帘子:“来同志,屋里坐。 这是从哪来呀? ”
“小于庄。”铁柱怯生生地靠在炕沿上。
老大娘推过茶壶套①:“先喝口水,我这就拢火去。”
铁柱慌忙下炕推着老人,很感激地说:“不用啦,你老有
悖悼饼子,我吃口就行啊。”
老人执意地往外走着:“现成的楂子(玉米),一把火就 熟,有悖悖,就虾酱,到家了,好好赖赖也吃个饱啊Q我儿子 也是县大队的,一看见你们,就心里高兴。”
铁柱被老人一席话说得热辣辣的,他又一次体验到军民的 情意,和天下穷人是一家的道理,不禁滚下泪花。
老大爷叫他解开裹伤布,端着小油灯一照说:“不碍事, 只穿破皮肉,没伤着骨头,最多养个把月就会好。来,你把那 上面的脏东西擦掉,我给你出个招儿。”
铁柱感激地问啥招儿,老人叹了 口气,又摇头说:“一个 孩子家受不了啊。我还是给你找先生看看吧。”
铁柱心说,老人黑灯瞎火的做饭,就够不忍心的了,怎么 好再叫老人家去找先生,又不是折胳膊、断腿的,一个枪眼儿 算啥,便漫不经心地说:“没事,老爷爷,你说啥法儿,我保 证受得了,只暑好得快,早日能打枪,就是刀子挖,我也不皱 眉头。你老不扇道,有一回我们淘鱼,大苇楂子把脚背都穿透 了,我咬着牙,一使劲就拔出去了,那血流得把水都染红了, 可我还是坚持把鱼虾收拾净了才回家。“
老人听了直吸凉气,手摸着脑门咂嘴叹息说:“这办法如 果是成人,痛一点比上药好得快,还不肿、不烂。”
铁柱最怕别人不拿他当大人看,死气白赖地问:“啥法, 你老说,我搁得住,当八路掉脑袋都不怕,还怕疼? “
老人被逼无奈只好说:“你听说过,《三国》上有关云长 刮骨疗毒的故事吗?现在咱八路军缺医少药,没办法,就用布 条穿进伤口,拉几回,流岀鲜血,再包扎上,就不会肿烂了。 可你是个孩子,大人都出一身冷汗,你咋受得了啊!”
铁柱生怕郭忠发现受伤给处理回家,恨不得马上能打枪才 好,把胳膊一伸恳求地说:“老爷爷,求你帮帮忙,给我拉一 拉,一辈子忘不了你老的好处。”见老人一劲皱眉叹息,又紧 着解释:“现在队伍走到哪儿,谁也不知道,找先生治伤一来 没钱,二来他不准有药,你老能看着我把胳膊烂掉吗? ”
老大娘听说,攥着烧火棍进来,叹气说:“不行啊!孩 子,这伤口碰着点都揪心,何况那布条拉呢!”又点着老头子 埋怨道:“你老糊涂了,给孩子出这馒主意。看看才多大的人 啊,要是有钱人,黑夜睡觉还摸妈妈闷(奶子)儿呢!”
铁柱拉着老奶奶的手,象央求,又象撒娇地说:“老奶 奶,我啥苦、啥罪都受过,我这个眼儿,是鬼子给穿的,我要 赶快让它好了,好拿枪打鬼子,给牺牲的同志们报仇雪恨。”
老奶奶见他眉宇间放射出一股凛然逼人的英俊之气,话语 铿锵,落地有声,叹息着:“李存孝①转世啊!"
铁柱把胳膊一伸说:“来。“
老大爷见拗他不过,找了条干净的白布,手哆哆嗦嗦的, 用竹拝裹白布还没捅进伤口中,铁柱就一激灵,汗跟着下来, 老人立刻停住手:“受不了了吧? ”
“没事,来。”嘴说没事儿,可腿肚子直打颤儿。
老人半侧着头,又把布条拉出,担心地说:“受不了啊! 算了吧!”
铁柱本想嗯一声,但骑虎难下,硬是咬着牙说:“没事 儿,来一”
老人战战抖抖凑到跟前说:“要挺不住就说话,我真有点 手怯。“
“唉!你老就使劲拉,肉长在我身上,你老怕啥,你刚才 说的刮骨疗毒不比这疼? ”
老人又哎了一声:“那是大人,可你还是个孩子啊。”
铁柱有些动摇了,但一想既已打肿脸,就得充胖子,要 是中途打退堂鼓,莫若当初不充硬汉,这要传到部队,多丢人 啊!把牙一咬说:“孩子不也有不少英雄吗?李存孝打虎,罗 成扫北,薛刚大闹花灯,还有呼延庆打擂,他们能做那么大事 业,我这一点疼还忍不了?"
老人被他的刚强性格,感动的频频点头,连连咂嘴称赞: “倒是英雄出少年啊!”他轻轻把布条穿进伤口,还没拉, 铁柱的心象被掀起一样,头上立刻冒出汗珠,眼一黑,差点跌 倒,老人手怯了。
老奶奶进来一见,指着老伴鼻子数落起来:“你这纯粹是 拿人作践着玩啊!我说受不了,看咋样啊!”
待老大爷把布条抽出,铁柱的背都湿透了,口又干又咸, 啊!血,不知啥时把嘴唇都咬破了。老奶奶泡了碗辣椒水给他 擦洗了伤口,又用干净布包扎住,长出了口气:“这法子专管 消毒,疼是疼点,可比那穿布条拉能挺住。都是这老东西出这 馒主意,明天你扎个眼儿拉拉试试。”老奶奶又逮住理似的数 落老伴,铁柱软绵绵地靠在墙上,一阵阵头晕眼黑,气短得说 话都费劲,悔恨不该逞强说大话。
吃着饭,老大爷向他打问小于庄战斗情况,他只避重就轻 地作了回答。又问他有个叫梁秀山的认识不?他来队时间短, 又多在外边活动,能叫出名来的只有郭忠、孙大勇、贾福合、 小常等人,轻轻摇摇头说:“名字对不上号,见面差不多都认 识。”
老奶奶笑吟吟地附和说:“队上一二百号人,哪能都叫上 名儿来,神佛保佑咱队伍平安就好啊!”
果然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喝足之后,头不再晕了,心也 不慌了,连伤口也不那么疼得钻心,浑身增加了无形的气力。 老奶奶看他直打瞌睡,赶忙扫炕铺褥子。他脑袋一套拉,嘴角 流岀涎水,任你怎么晃,怎么叫也不睁眼。老人无可奈何,拉 过被子给他盖上,嘴里喃喃地说:“看把孩子给折腾的啊!”
铁柱一入梦乡,就马上做起了舒心、惬意的梦。那是幻想 已久的——长了翅膀,轻飘飘地飞向月宫,向终年捣药的小白 兔讨起死回生的仙丹,这仙丹不管人死多久,只往死者嘴里一 塞,立刻啊哈一声坐起。他讨回仙丹,救活了一个又一个,唯 独不见陈勇和老发的尸体,他象小布鸟一样飞到这儿,飞到那 儿,找啊,找啊。猛听呼的一声,觉得心口一热,两眼发黑栽 了下来,啊!是鬼子朝他开的枪。
“快起来,鬼子到庄北了。”他腾地坐起来,见窗纸已经 发白,老大爷站在地上,胡子一张一收地说:“快点走,鬼子 要进庄了。”这会儿他听清楚了,象蝎子重了屁股一样,腾的 一下跳下炕。老大爷拿起镰刀说:“等等,咱们一块走。”老 大娘跌跌撞撞地追到院心,把两个冷饼子给铁柱;“往后常来 家坐,见到我儿子,告诉他不用惦家。”说着撩起袄衿擦泪, 铁柱眼圈一红,叫了声:“奶奶!”嗓眼哽咽得象塞住一团棉 花。
俩人还没出村,庄北枪声就响成一片。人们象惊起的蝗 虫,呼啦一下涌出村。那一望十里的碱场子,稀稀拉拉长着膝 盖高的黄西菜,腿一趟,乌黑的籽粒沙沙落地。野鸟一群群轰 轰惊飞,野兔飞蹿。牵骡马的跨上去狠狠地抽打,牵牛的狠捶 尾巴,毛驴见了泥水,它是宁可皮肉受苦也不肯前进一步,急 的牵驴汉子跳脚。见老人和铁柱过来,带着哭声央求:“树良 爷,快帮忙。”树良爷冲铁柱一指:“去帮他拉。”他挥着镰 刀杆。前拉后打,驴子仍然仰着脖子往后挣扎,打急了还旭起 蹶子。
枪响得象爆豆似的,子弹啾啾地四处横飞,眼见几个无 辜者被打倒。“嗷”的一声飞来一发炮弹,在几米处的地方爆 炸,泥土、草根腾空而起,拧驴子带着伤,放了风筝。
幸亏铁柱把树良爷按倒沟里,这才免遭非命。牵驴汉子躺 在沟边上,肠子新流出,腿还在抽搐。亡命奔逃的人们,此刻 只恨爹娘少生了几只脚,包袱、被子扔了,鞋陷住不要了,甚 至连烟袋口袋也嫌累赘,一抛馈送了大地。
铁柱怕人多目标大,拉老人往东南跑了一程,才躲开了弹 着点。见敌人并没着马队追,揣测袭击村庄目的是为了抢粮, 心才慢慢平静下来。树良爷夜里从小于庄跑出的群众中,打听 到县大队失利的真实消息,从家里出来时就打定主意去打听儿 子消息。所以啥物品不带,只拿两把镰刀和捆草绳子,万一碰 见敌人好打掩护。这会他见没引来追兵,往沟坡上一躺拉起风 箱,蚂蚁和蛾娥爬到脖子上也没力气打,汗象几条蚯蚓似的, 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往下淌。铁柱的左胳膊因刚才吃力过猛,一 阵阵疼得揪心。他为老人擦着汗,不由想起家乡的亲人,倏然 掉下眼泪。
日上三竿了,爷儿俩漫踏荒地,朝大港方向走。树良爷说 他那里有亲戚,寻顿饭吃,再去打问部队下落。一直走到小晌 午,才看见了树木和芦苇。听着呱呱鸡叫,青蛙吵,铁柱觉得 舌干口燥,更想起整天嬉戏水中的小伙伴们。
在峡谷似的小道边,大水沟里,铁柱饱饱地喝了一气水, 见树良爷打火抽烟,顺手摘片苇片,卷个小喇叭嘟嘟嗒嗒地 吹起来°那片片白云好似放慢了速度,静静地听着,那水中的 鱼儿也成群结队地朝他游来,青蛙鼓起大眼惊愕地看着,听 着
树良爷抽着烟,眯缝着眼,看着孩子气的铁柱,心说,看 来人不大,倒挺机灵,这一路若不着他,这把老骨头就扔到碱 滩子上了,眼下要过小港,可得嘱咐这孩子多加小心。一看铁 柱拿着小喇叭发愣,往沟边上凑凑说:“孩子,咱这一路拾了 几个死,前边是小港,是去大港的必经之路,万一遇着鬼子、 汉奸的,由我对付他们,你千万莫乱说。”说到这儿翻翻眼,
“你叫啥头来着? ”
“铁柱。”
“啊!那就叫柱头吧,有人问就说是我孙子。”铁柱嗯 嗯两声,仍然直着眼看天。老人把烟袋、烟口袋卷卷,别在腰 里,挺身站起。突然,啊的一声又蹲下,神情慌张地说:“过 来啦!”铁柱跑上土道伸长脖子一望,S型的小道上,有五、六 个穿黄衣的正猫捕鼠样的搜索过来。小道和这儿只隔着一道苇 障子,这边一探头,那边一转弯,立刻就会被发现。铁柱心怦 怦地跳着,正不知所措,树良爷一推他,低声说:“快,快往 沟里出溜,钻草棵。"
铁柱打了个迟儿,惊诧地问:“那你老咋办? ”
树良爷神色自若地一摆手:“我一个大老头子不怕,你快 走。"
铁柱一想,自己带着枪,还有背包,眼下藏已来不及了, 只好从命,往沟里一出溜扎进草里。就听那边大声喝唬:“干 啥的?举起手来! “
铁柱以为是冲他喊,一惊,却听老人小声说:“我给你 挡着,快走!”随后慢腾腾地站起来,“老总,有啥吩咐就说 吧,我这腿脚不得力呀
“混蛋!不过来开枪了。”树良爷见铁柱已钻入草丛深 处,才慢慢腾腾地往前蹭°
五个端刺刀的皇协军闯上来,先把老人上上下下搜了个 遍,然后厉声问:“哪村的? ”
“小港。”
“庄里有八路军吗?"
“没听说有
“老杂毛,敢说一句谎先崩了你。” 一操,“走,给我们 带路。"
老人咧咧起趙地苦着脸央求:“老总,我这孤老头子,晌 午还没柴火做饭呢,你们高高手,放了我吧!”
突然一个黄协军揪住他脖领:“他妈的,这是谁从这儿下 去的? ”
铁柱心一激灵,只听老人从容地答:“谁也没有啊。”
“草倒着,水这样浑,分明是有人从这下去给八路军送 信,不老实崩了你◎ ”
老人笑着说:“那是我刚才喝水踩的。”
一个家伙不容分说,杵了他一枪托子:“扯蛋,喝水还搅 和,搅和嘛?谁跑了说实话? ”几把刺刀一齐对准他的心窝。
老人镇定自若地摊开双手:“那深处水清,我不下去,能 喝得到吗?不信看我这脚窝Q “
皇协们一看,果然有两个大脚窝,那是刚才一起一蹲踩下 的。匪徒们没再追问,一个家伙把他一操:“走,带路,要是 碰见八路军,先要你老杂毛的命Q ”
树良爷被皇协们押着往村里走去。铁柱往前挪了几步,又 听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慌忙往草里一蹲,不大工夫大队鬼子、 皇协便开过来,象一股黄水向村里流去,他不眨眼地数着大洋 马、歪把子、小钢炮、掷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