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铁柱闹痢疾,一直没跟队伍出征。
昨天服了老范给的偏方，大便次数才减少了，烧也退了， 在窑洞里躺不住，便转到老范的“伙房” ©
“伙房”在老灶台北坡，紧挨泉眼,最近又拿草捆搭了 个棚子，即挡风又遮阳，出门就舀水，倒也是个理想的炊食之 地。棚子后面就坡挖成的窑洞里，外边是老范办公兼宿舍，最 里边放军械给养。
眼下正是日照当头之际，泊里风平浪静0孩子们远远地 站着，见铁柱过来，急先恐后地问：“队伍啥时回来过中秋节 啊? ” “大鱼大肉给谁吃啊？ ” “分月饼吗? ”浓重的鱼肉香 味早已把铁柱诱得饥肠辘辘，他含糊其词地答对两句，便匆匆 进了 .伙房” 。
如意、兰花正帮着烧火，如意一见铁柱进来，慌忙站起 问：.“好了吗？ ”
兰花也紧着添了两把柴走过来，心痛地说：“看这几天瘦 成啥样儿了。”突然灶膛里嗤啦一声，原来如意把锅膛上放的 火柴碰到柴草里，兰花一把添到膛里。
王拴媳妇正要盖锅，一见洋火着了，嗔怪地说：“看他一 来，把你俩慌的，毛手毛脚的，洋火掉在柴里都看不见。M
铁柱妈惋惜地说:"就剩下这半盒洋火了，还烧了，这晩 上可咋做饭啊？ “
石洪嫂、周庆嫂、如意妈，正在棚外地灶上烙饼，听见 王拴媳妇闹吵，过来一听，烧了仅有的半盒洋火，如意妈把女 儿数落了顿。铁柱忙打圆场说：“不碍事，队伍回来洋火还用 愁，暂时回不来，老范还有火镰刀子呢，打火也一样Q ”
老范端着半瓢盐从洞里钻出来：“还打火镰，前天晚上开 联欢会，都看我用那玩艺抽烟新鲜，结果在我表演时，你试试 他试试，一会就光了。嘿！真是越渴越吃盐，我没了火石，你 们把洋火也烧了。”说着把瓢子往铁柱手里一塞：“拿着！” 装了满满一锅烟贪婪地吸起来。
如意怏怏不快地说；“这你就放心，就是队伍一两天不回 来，我们儿童团轮流看火，也叫大家吃饭，叫你抽烟。”
兰花随口： “一点不假！”
铁柱妈叹了口气：“唉，都是让鬼子逼出来的吗！你没听 说啥都讲配给，地里的粮食集体收按人口分配，洋火、灯油都 按人领，除了做三顿饭，抽烟都利用火绳，听说下地、服役还 挑着火绳呢。看起来队伍不回来，咱也得用这办法了。”
铁柱不以为然地晃着脑袋：“用不着，一会儿队伍回来， 那还用愁了？ ”
“古语说得好，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万一三两天队伍不 回来，晚上可咋做饭啊？"铁柱妈和王拴媳妇是大伙选的后勤 部长，所以比别人想得多。
如意瞟瞟铁柱说：“真是的，要不咱也去拔蒿子，搓火 绳，不然做不成饭咋好啊！"
“那青蒿子也点不着啊！今天是八月十五，鱼肉都准备下 T,还能不回来？“铁柱胸有成竹地说Q
兰花也随即附和：“说的是呢。”
如意眨眨眼没说话，妇女们也以为铁柱是队伍上的人有主 心骨，于是都去干各自的工作。铁柱觉得肚子疼，转身出了棚 子，“闻香”的小嘎们立刻围住他：“队伍咋还不来？ ” “该 吃饭了，该吃饭了。”
铁柱急着要去大便，不耐烦地一拨拉；“去去，都躲远 点，吃饭时叫你们。”撒腿就往坡下跑,孩子看着他那反常的 举动，一个个簌起小嘴儿。
他刚蹲在草丛里，“嗖”的一声，一只草黄色野兔，从他 身边蹿过去，接着歪毛、虎头、二黑、铁锁喊着:“截住，截 住，逮住就锅！”铁柱见下坡是水洼"喝唬两声没有动窝。虎 头抢先赶到；“嘿呀！你咋不截住抓呀？ ”风风火火地赶到水 边，那兔子略一迟疑，猛然后蹿，虎头一把没抓住，闹了个前 趴。铁柱一截，摆头往西跑去,铁锁、歪毛迎头一抓，各闹了 一手毛，从两个人腿下蹿过去。虎头仍穷追不舍：“快包围， 往水里挤它。"
二黑、铁锁、歪毛立刻扇面散开，咋呼喊叫着包抄过去。 铁柱见势也来了精神，与虎头并排压过去，兔子被赶到酉坡水 边,又折头往南跑，二黑刚要抓，噌一下从身边蹿过去，仓皇 跳上土舅q虎头髙声喝喊：“迫呀！它没劲了，别让它喘气就 拣了。"
三个勇士争先恐后跳上土埸，追进苇林.铁柱被勇士们 的精神鼓舞，也跳上土堺，可头晕、腿颤使他迈不开步子，可 是又不愿打退堂鼓，强忍着心跳，蹦完土埸。没走凡步，三勇 士却垂头丧气地回来,_边走一边抱怨。铁柱坐在地上喘了阵 气，忙打圆场说：“这东西也滑着呢，你没听人说，人老尖, 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抓。这只兔子尾巴尖都白了，起码也是 个兔子祖宗,追急了非给你个兔蹬鹰不可° ”
铁柱这么说，一来是给勇士开心，二来是提醒他们往后遇 着这事儿，别啥都不顾一心追它°
别人没吭气，虎头还没完没了地指责二黑：“就你这样 的，恐怕连个乌龟也抓不住。我这么一截,你一哈腰抓，不就 结了吗，可你发傻。” 一看手掌，“他妈的，手都抢破了。"
铁锁撩起裤管：“看！腿也跌破了。”
铁柱想起这两个小牛犊为兔子打架的事，忍不住笑了。正 要再规劝两人两句，忽听王拴媳妇高腔大嗓地嚷：“喂！铁柱 快回来，该吃饭了，别拔蒿子去了。”
“拔蒿子做啥？熏蚊子？ ”铁锁直着眼问。
“不是，兰花她们把洋火烧了，大人们怕部队今天回不 来，做不了饭，搓火绳引火。我翻来覆去说今天准回来,还以 为去拔蒿子，这些人真是
虎头不怪兰花，倒抱怨起洋火来：“那洋火也真缺德，犯 潮不着，还怕砸怕踩。有一回我装着两个铁球,跑着跑着觉得 发烫.一看冒了烟儿，这才知道兜里的洋火给砸着了，你说这 要是睡着不烧死啊!”
“缺德是缺德，可也有好处一一能打洋火枪啊！”铁柱认 为这是优点,所以不满虎头的偏见。
一提洋火枪，三个人都来了兴致。二黑说：“现在有子弹 壳，又没有洋火，要过瘾还得摸索真家伙呀！”
虎头轻蔑地嘴一撇：“你得了吧，连只兔子也不敢抓闹， 还想挎真枪，那东西弄不好还咬手呢。”
几个人都会心地笑了，歪毛喃喃地说：“咳！要是我能挎 上真枪该多好啊！那怕是条老套筒，也比洋火枪来劲啊！”
铁柱心里说，这家伙口胃也高了，笑着问：“你说咋个来 劲法儿？ ”
“这很简单，第一它是真家伙，不管打人打野兽都能打 死；第二打得远；第三扛着、背着、插着威武，就是咱这样的 挎着它，别人也不会当玩物。“
铁锁见虎头要插嘴，赶忙站起来说：“走，回去吃烙饼就
大肉，吃饱喝足再嚷更有精神。”
虎头一吐舌头说：“好咧。”拍拍肚子，“看我这玩艺能 装多少。”几个人都笑了。
八月十五，本是农村仅次于大年的盛节，要在和平年代， 别看这偏僻的鱼苇之乡，每年中秋佳节也是过得红红火火，不 论穷富，这一天家家开荤。这倒不是地主、官绅体恤民情，而 是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赋予的恩赐。从打高粱晒红米到第二年 开春种地，公路上、陡河里，肩挑、摇船、推车的小贩就络绎 不绝。孩子们也三、五结帮出去，随便找个小沟小坑一淘，好 歹弄个三、四十斤，尽管鱼、蟹贱如柴草，胡乱卖出去，每人 总能分得两个铜板，或分一兜梨枣，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去，钱 交给大人，水果舍不得吃，系在土井里。单等八月十五这一 天，才一古脑儿拿出来大家分享，什么甜梨呀，沙果啦，红枣 啦，板栗呀，五花八门的山货摆一桌子,还一边吃一边唱：
八月里来秋风凉, 高梁谷子齐上场,
月饼水果摆满桌，
馋得白兔下月亮。
吃完饭，老人喝完酒，就给孩子们讲嫦娥奔月，和文王吐 子的故事，一高兴还和孩子们一起唱：
兔儿兔，本姓张，
骑着马，扛着枪，
大马拴在籁唳树，
长枪扎在庙门上。
故事年年讲，歌儿年年唱，可是谁也没见小白兔下来过， 那月亮上仍是冷冰冰的没一点生气。真是故事故事，一听了 事。想起可爱的家乡，和逃亡在外的亲人，风天露宿，没吃没 喝，性命都难保,还有什么心思过中秋啊！可是逃到泊里的人 总算是幸运，在这个动乱的年月，能吃上白面饼炖大肉，那真 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在两位队长和爸爸的操办下竟成了现 实。唉！天黑出去，为啥到这会儿还不回来？是敌人封锁过不 了河？还是与敌人发生了战斗？铁柱心猿意马地遐想着，揣测 着，不知不觉过了土坍，上了老灶台。
到天黑，人们才草草吃了节日饭。大人愁眉苦脸，孩子无 精打采，哪里还有一点节日气氛啊！
到第二天中午，队伍仍然未归。妇女们慌了神儿，铁柱 更是坐立不安，他一会儿担忧部队的安全，一会儿又焦虑做饭 的火种，昨夜小嘎们轮流看了一宿，弄得大家谁也没睡好,不 要说遇着刮风下雨，就是三、五天这么下去,也如何得了啊！ 唉！真是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如果昨天拔些蒿子晒上、烤 上，这会儿早用上了，用时一吹就着。可偏偏不听人言，结果 小嘎们受了一宿罪，大伙也不得安生。眼看快到做午饭的时候 了，是继续轮流看火，还是赶紧去拔蒿子？想来想去，猛然想 起一个应急补救的方法，那就是到曾经做过粥、熬过鱼的小铺 去找火种。
为了保密和出人意料，他把虎头几个小嘎支开去拔蒿子， 自己悄悄跨过土堺，径直往防水堤走。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 的，出了几身虚汗，好容易到了小鱼铺一看，苞子七扭八歪， 小铺光剩下一堆土。他怅惘若失地坐在熬过鱼、煮过饭的小锅 腔上，呆呆看着摇晃的芦苇，想起陈勇同志和老发大伯，一阵 伤心，滚下泪珠。
往回走时，他想到老发小铺找点没烧完的麻杆，那东西 火头很灵，用脚踩踩，对着火绳一吹就着。既然没找着洋火， 找到这个也算一点收获。从这里直插过去虽然淌点水,却是一 条近道。他刚穿上鞋，走进苇丛没多远，就觉得肚子坠痛，找 了块新土，那边还有个干草捆儿。他正想坐下歇歇再走，谁知 往上一坐，噗通一声，连人带草一齐翻到洞里，腰也扭了，头 也破了。好半天才看清是个地窖子，有一张床那么大，洞底铺 着一层干草，又潮湿又有股霉气味儿。椅角有个黑糊糊的东 西，一摸竟是一件破棉袄，和几个发了霉的棒子骨。接着， 他摸到一个小包，大概是几件单、夹衣服。他想，准是逃亡者 的栖身之处，若不马上离开，被人堵住，不当贼才怪哩。他爬 到洞口，又摸到一根棍儿，拿起一瞅竟是一杆烟袋。他脑子立 刻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既会抽烟必定有火。当务之急，也顾 不了许多，搜搜再说。搜了小包没有。一摸棉袄兜有个长方形 小盒，一看正是多半盒洋火。他如获至宝攥在手里，正不知是 等候主人借，还是偷偷拿走，突然跳下一个人，长三短四不说 话，一把揪住脖领子，跟着下边一杵子，“你这贼种，说，来 偷我啥东西？ ”
铁柱本想直说其事,听声音不象本村人，便假迷三道地 说：“我啥也没偷，只想等你回来借点洋火烧棒子吃。”
“你咋进来的？ ”
“我这两天拉稀，刚拉完腿软，屁股一沾草捆就掉进来， 不信你去看看有屎没有。”
那人态度缓和了一些：“你是那村的？ ”
“鱼草淀。”铁柱没敢撒谎，因为怕和这个人说到一村 去Q
“你爸叫啥？ ”
那人松开手，铁柱揣测准是哪村豹干部和抗属，想说实 话，又一想，这年头谁好谁歹难以辨认：万一遇到刘文昌、张 混混那样不坚决分子咋办? 一说自己是鱼草淀农会副主席周福 真的儿子，拿自己当投敌进见礼咋办啊？他眼珠一转，立刻编 了个村里最落后又最不出名的人：“叫李长先。”
只因为他这一句假话，错过了这人寻找县大队和周福真的机会。他是杨庄子的武委主任叫王炳成，那天只身闯出重围， 凫水过河，一直在这里坚持。听说周福真闹起游击，在泊里存 身，可惜偌大草泊铁鞋踏破也没见踪影，只好独自一人过起原 始生活。他这盒洋火，是专门抽烟、烧棒子用的，规定一天只 划一根，刚才他去找干柴和棒子,回来看洞口被掀开，还以为 陷下啥野兽，悄悄爬到洞口一看，正有个小孩掏摸他的口袋， 立刻跳下按住。
他听说他爸是鱼草淀的李长先，虽不太熟，南北二庄住 着,见面也认得，便和颜悦色地说：“既不是小贼就走吧!洋 火我就这一点，你们另想别的办法吧6 “
铁柱把洋火还给他，心说小气鬼，哪怕给几根呢。可是他 最不爱手背朝下，他怏怏不快地往上蹿了几蹿没上来。王炳成 稠了他一把才上来Q刖一痛一颠地走出几步远，就听见王炳成 喊：“等一等。”跟着噌一下蹿上来，从洋火盒里抽出十几根 洋火，剩下的朝铁柱手里一塞说：“给,我少留几根就行。"
铁柱攥着洋火盒，不知说啥好，看面型十分熟悉，就是叫 不出名儿。要不是怕违犯纪律，真想把一切告诉他0可是这是 秘密，不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往往泊里领人。没奈何，深深向 他鞠了个躬说：“谢谢大叔！”
那人择挥手说：“谢倒不必，只求千万给我保密，连你爸 也不能告诉。“
铁柱含着泪说:“我知道！”心说，真是个好人，虽然挨 了他一杵子，换回半盒洋火也值得。有了它，大伙可以按时开 饭,也省得小嘎们轮班看火了。暗自记下地形特征,准备队伍 回来和队伍汇报，再来接他。可惜这人已知暴露目标，疑心铁 柱传扬出去，被人堵死,于是匆匆忙忙转移进草泊，到鬼子进 攻清剿，死于非命。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