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发生的这一年年初,鲁迅在绍兴的祖居——都昌坊 口周家新台门,就由周氏六房本家联合卖出,卖给了东邻的大财 主朱阊仙,并议定在本年年底前全部搬出。
鲁迅来到北京已经八年,他早就有意将母亲、二弟、三弟等 全家接到北京来住,过全家团聚的生活。因此,他早就留意买房 之事,他多方打听,广为求人,打算在北京买一所合适的房屋,把 全家搬来。这一年过了春节,他便紧锣密锣地张罗起来。
他四处奔走、察访、物色合适的房舍,他在报子街、铁匠胡 同、广宁伯街、鲍家街、辟才胡同、蒋街口、护国寺等十几个地 方看了多家房子,没有一处中意的,直到这一年的7月,才看中 了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11号那所宅院。
这是一个三进院落的大院,二门外是外院,有南屋三间;二 门内,中间有北屋三大间;前院又有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院有一 排九间的北屋,三间为一套。
这所房屋,院落大,屋子多,院中还有一个小水池和许多树 木,因而被他选中。他对好友许寿裳说:“我取其空地宽大,宜于 儿童们游玩
其实,那时鲁迅自己尚没有子嗣,他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 人都有了子女,鲁迅喜爱儿童,关心下一代,他想到孩子们要有 个游戏的广阔天地,便决计购置这处房产。
返故里鲁迅恋乡情 迎眷归周家迁新居
看中之后,他便三天两头地去八道湾看房,考虑着如何兴建、 修缮,家眷们迁来后如何分配房屋等事体。这房屋虽让他中意,但 那索价是很高的,几经商谈,讨价还价,最后还是以3500元定下。 成交后修缮房屋,购置家俱及一些日用物品,粗粗算来,也需再 花费六七百元。这个数目,对于鲁迅来说,负担已是够重的了。
周作人已向学校请了假,去日本接家眷去了,7月间他们就要 来京,因而买房之事得从速办理。7月23日,鲁迅就决定买下这 处房舍,并同房主罗先生一同去警察厅报告备案。议定房款分三 次付清,8月19 0. 10月5日、11月4日,三次付清房款后才算 正式成交。
为了二弟一家来京后先有个下脚之处,鲁迅在新居正式成交 之前,先暂时租赁了四间房子。作为周家一门的长子,鲁迅谨记 着顶门立户的责任,而且他与兄弟友善,也愿意独自担起这家庭 的重担,荫庇着全家老小,支撑着这个多口之家。而这些,周作 人似乎是亠切都不去关心的,他似乎是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那棵 大树底下的荫凉,从不去想一想大哥是怎样在承受着这重负。
8月10日这一天,周作人回到北京,他不仅带来了妻子羽太 信子和孩子,而且还有他的妻弟羽太重久。这一天,鲁迅在日记 上记着:“午后二弟、二弟妇、丰、谧、蒙及重久君自东京来,寓 间壁王宅内。“
周作人一家几口的到来,使鲁迅更加紧了买房安家的步骤,他 亲自监督着修缮房屋,安装水管、电灯,又在市上去选购家俱。这 样,连房价、修缮、购家俱算在内,统共花了 4000多元,全是鲁 迅一人去筹措的。那时,机关、学校已是时常欠薪了,每个月的 薪水不能按时发放,有时要拖欠两三个月,才分批发下。鲁迅只 好去向朋友们借债,甚至也向银行去借短期高利贷款。对于这些, 周作人却不闻不问。
11月间,房子修缮好了,周作人一家和鲁迅便搬了进去。鲁
迅从青年时代起就长期在外,过着不稳定的单身生活,如今总算 有个比较安稳固定的家了,虽是负债累累,心里也是高兴的。
12月1日,鲁迅在教育部请假离京回南,去绍兴老家接眷属。 到达绍兴家中时,已是4日早晨了。
周家新台门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那是在周家鼎盛时期兴建 的,如今已是一百多年了。这是一座青瓦粉墙、砖木结构、坐北 朝南的大宅院。这座台门共有六进房屋,每进开间有7间至9间 不等,连同后园在内,共有80多间房屋。鲁迅这一门住在新台门 大堂西面,即第三进以北的部分房子。这是那被称为“百草园"的 后院。
鲁迅回到家中,作为这一门的长子,他每天与同族的几户人 家商讨卖新台门故宅之事,并且忙着收拾家中的什物,可以送亲 友的送亲友,可以卖掉的就卖掉,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祖居的老屋就要卖与另姓旁人,他将要同这熟悉的祖居永远 地离别了,他便想起了许多难忘的往事:那些欢乐的、感伤的、令 人留恋与难舍难离的往事。他想起了在老台门拜岁,在百草园里 捉蟋蟀、玩斑離、挖何首乌,在大书房家塾里读《鉴略》、《诗 经》、画《山海经》插图时的情景,也想起了在三味书屋度过的岁 月,以至在皇甫庄外婆家寄居时的田园生活.大概是因为他就要 同这里的一切永别了,这才想起了那陈年旧事。因此,他也在闲 暇之时,去看看老台门的旧屋、三味书屋,还有百草园……
故宅里的东西,送人的送走了,该卖的也卖了,一些准备带 走的东西都打了捆、装了箱。故宅一天天变得空荡萧条起来,他 那恋旧之情也与日俱增了。
在绍兴的这些日子,鲁迅仍是住在第四进楼下的屋子里,辛 亥革命前后,他在绍兴中学堂里任教时就是住在这里,他常在这 里接待来访的亲友、同事和学生。他还记得,范爱农常常到这里 来,两个人一起喝酒,喝醉后就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他的母亲 -138 .
听了也发笑。而现在,这位老朋友早已变做一堆枯骨了。
每天,他总是到母亲房中坐很久,在一起谈论各种各样的事 情,也谈起好多过去的旧人。老太太告诉儿子:“还有闰水,他每 到咱家来,总要问起你,说是30年没见面了,很想见你一回。我 已经把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了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母亲说起闰水,他立时便想起了那个脖间戴着银圈、手执一 柄钢叉的少年,他儿时的一个小朋友。
那是在他少年时候,家里一位做忙月工的汉子的儿子,新年 时,这闰水也跟他爸爸来到城里。鲁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大约 十一二岁,紫色的脸膛,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着一个明晃晃 的银项圈。他们在一起玩耍、捕鸟,闰水还答应带着他的朋友到 海边他的家乡去看瓜捉殖,拾贝壳。而后来,他们就没有再见过 面,算起来,这已是30年前的旧事了。
一天,刚吃过午饭,鲁迅正坐在屋中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 来了,便回过头去看,随即吃了一惊,忙起身迎了出去。
啊!这不是章闰水么?虽然进来的这个人满脸皱纹,形容枯 槁,宛若一个农村的老者,但鲁迅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少年时 代的朋友闰水。这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闰水了,他的身材高大 了许多,先前的紫色圆脸膛,已变作灰黄,有着一条条深深的皱 纹。他的眼睛也像当年他爸爸那样,周围肿胀得红红的,这是被 海风吹成的。他的头上顶着一个破毡帽,身上穿一件薄薄的棉衣, 浑身抖抖瑟瑟的,分明是很冷的样子。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 一支长烟管,那两手,也不是从前那红活圆实的小手,而是像开 了裂的老松树干瘪枯皮了。
与儿时的小伙伴相逢,鲁迅很是兴奋,忙过去抓住他的手: “啊,闰水哥,你来了……”
章闰水却站住了,脸上现出了又欢喜又凄凉又茫然的复杂神 情,嘴辱微微翕动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停了一下,他的态度终又变得拘谨而恭敬起来,叫了声:“老爷……”
鲁迅打了个寒噤,突然感到有一股冷气袭上心头,他清楚地 感觉出,30年不见,他们之间已经横然隔上了一堵厚厚的墙,儿 时那无所遮拦的情分已不复存在了,他感到悲凉。
闰水回过头去,从背后拖出一个孩子:“水生,快给老爷磕 头。”这分明是30年前的那个小闰水,只是脖颈上没有那银项 圈了。
鲁瑞老太太走了过来,闰水说:“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 实在喜欢得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
老太太说:“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相称吗? 还是照旧……"
“啊呀,老太太,这成什么规矩。那时候是孩子,不懂事。"说 着,闰水将手中提着的纸包递了过来。“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 一点干青豆是自家晒的,请老爷……"
听着闰水口中“老爷” “老爷”的叫着,鲁迅心中很觉不是滋 味,心头塞满了悽楚之情,使他堵得慌。他问章闰水目前的生活 景况,闰水只是摇摇头说:“孩子多,总是不够吃,又不太平,什 么地方都要钱,收成又坏……”他停了下来,只是默默地吸着长 烟管。
鲁迅让闰水捡了几样家俱:两条长桌,四把椅子,一副香炉 和烛台,一杆抬杆。这些东西先存放这里,等鲁迅一家启程时,他 再用船载运回去。
闰水父子在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回去了。
东西已经处理完毕,只把三只书箱寄存在五云门外张梓生家 中,那书箱里有鲁迅17岁时在家中手抄的《二树山人写梅歌》,还 有在南京读书时的手抄本《几何》、《开方》、《八线》、《开方提 要》以及介孚公的手稿《漫游记略》、伯宜公的手稿《禹贡》等。
12月24日,鲁迅一家启程北上。母亲鲁瑞、原配夫人朱安和 三弟周建人一家同他一起离开了祖居老屋。这时,一所偌大的宅 院已是空空荡荡的了。
来送行和拿东西的人很是不少,章闰水也带着一个5岁的小 女儿来了,她是来管船只的。他们同周家告别后,把那日捡出的 几件家具装上船,又拉了些烧稻草的草灰,便走了。待到那日黄 昏,鲁迅一家人上船的时候,这宅院里的所有大小粗细家什,已 经一扫而空了。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故乡的山水渐渐离远了。鲁迅躺在船舱 里,只觉身子的周围四面都筑起了一道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隔 成了独身,他感到特别气闷。那西瓜地上戴银项圈的少年的影像, 本来是极其清晰的,现在也忽地模糊起来了,仿佛是一个遥远得 至于渺茫的梦幻。他感到了无边的黑暗和悲哀。
从水路转陆路,颇是颠簸杂乱了几日,12月29日,他们才到 达北京,住进八道湾的新居,布置房间,添置日用家什,整理书 籍,又忙乱了几日,才算安顿了下来。
鲁迅一家,人丁不算少,这所宅院成为周家院之后,也变得 很有些生气了。
二门内的那三间北屋,西边一间是鲁瑞老太太的卧室,东边 一间为朱安的卧室,中,间堂屋兼作洗脸和吃饭的地方。后院那一 排九间的北屋,三间为一套。东三间为内客房,西边一套为周作 人一家的住房,中间一套为周建人一家的住房。鲁迅住在中院的 西屋里,那里地势低洼,夏日下雨时常有积水。后来,鲁迅迁走 之后,周作人便将此屋用作书房,名为“苦雨斋。
前院的两间门房,住着门房兼采买的齐坤。这齐坤是鲁迅住 在绍兴会馆时,常帮他买东西打杂的会馆长班的儿子,鲁迅迁居 时把他带了来。后来,因为老太太吃不惯北方饭菜,又把在绍兴 时的厨工王鹤照召来,他也住在门房旁的一间屋子里。
八道湾11号院的家长是大先生鲁迅,内当家是二太太——周
作人的日本妻子羽太信子。
鲁迅买好这所房屋写房契时,那户主本不想写自己的名字,而 欲写二弟周作人的名字。倒是由于教育部同事们的劝说,他才填 写上“周树人气后来鲁迅搬出八道湾,到日本侵略者占领了北平, 周作人出任伪华北教育督办之后,他便堂而皇之地将房契改换成 了他自己的名字。这是后话。
在这个大家庭里,从上到下,大家对家庭成员的统一称呼是: 鲁迅母亲鲁瑞为“老太太",周氏三兄弟为“大先生”、。二先生"、 “三先生",他们的夫人为“大太太气“二太太”、“三太太
从绍兴来到北京后,老太太就不再当家了,内当家落到了二 太太头上。但养活这个大家庭十数个人丁的担子,却落在了大先 生的头上。从这个时候起,他的经济状况开始困难起来。鲁迅供 职的教育部经常欠薪,周作人执教的北京大学也时常欠薪,这样, 鲁迅就只好常向友人借贷,借得最多的是齐春山、许寿裳等人。
然而当家的二太太却是个很会花钱、一点都不知道节俭的人, 鲁迅挣来或借来的钱交给她,她便大把大把地乱花。比如,孩子 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她也要打电话请日本医生来诊治。事情 常常是这样的凑巧:鲁迅从朋友那里借了钱坐着洋车回来,刚走 到门口,正巧日本医生从里边走出,乘了二太太雇来的汽车离去o 鲁迅便不免心中叫苦不迭:“坐洋车拿回来的钱,怎够被汽车运走 的呢?”但他还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像一头老黄牛驮着重负,吃力 地拉奔着。
鲁迅对母亲极是孝顺,迁居北京时,老太太已是63岁了。她 性格开朗,为人和蔼可亲。她靠着自学能够看书看报,每天都要 看报看小说。鲁迅每天从外面回来,总是先到母亲房中坐坐,一 进门便喊道:“阿娘,我回来了。”然后便坐下来,同母亲谈几句 话,才回自己房中去。开饭时,他总是同母亲在一桌吃饭,饭桌 就在老太太和大太太当中的穿堂里。
老太太是个闲不住的人,手上总得有事情做,她穿的衣服、布 鞋,都是自己动手做。她喜欢吃家乡的绍兴菜,吃不惯北方厨师 做的菜,后来便从家乡找来一个。有时她还自己动手做菜。
鲁迅的元配夫人朱安,是个封建婚姻的牺牲者。她比鲁迅年 长两岁,是小时候由父母包办结婚的。1906年,鲁迅在日本仙台 医专读书时,奉母命回绍兴完婚,那一年,他26岁,朱安28岁。
鲁迅与朱安根本没有爱情,他只是不愿违母命才结婚的。结 婚那天晚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见了新娘,一声不吭。他只是 阴沉着脸,沉默着。他只在家中停留了四天,便回日本去了。
朱安生得身材瘦小,脸庞狭长,脸色微黄,前额和额骨都很 突出,看上去带着几分病容。她的脚缠得很小,走起来缓慢又不 稳定。她的穿着打扮也很守旧,完全是旧式妇女的典型模样。她 不识字,平日少言寡语,很少有笑容。但她操持家务却是把好手, 能炒一手道地的绍兴菜。鲁迅有客人来,她总是以礼相待,而她 对鲁迅更是尽心尽力。一空下来,她就做针线活,洗衣服,从不 闲着。但鲁迅同她的关系,却总是那么冷冷的,而且从不睡在一 个屋里。谁都能够看得出,朱安是很痛苦的,但她似乎并没有绝 望,她总是企盼着有一天鲁迅能够回心转意,给她以温柔,因而 她总是默默地痛苦地生活着。
从外形上乍一看,朱安甚至比婆母还要衰老,这是她的性格 所致,也是她的心情悒郁使然。每逢老太太屋中宾客满座时,朱 安就离开那热气腾腾的屋子,冷清清地坐在自己屋里吸水烟,或 者到厨房里去忙家务。
每天晚上,鲁迅到老太太屋里坐着说闲话,朱安便也过来坐 坐,但她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听着别人说话,自甘从不插言。只有 老太太问她话时,她才说几句,但说出话来干干巴巴,没有一点 生趣。她就是这样寂寞地活着。
1920年,北京大学开始招收女生,许钦文的四妹许羡苏从浙 江来到北京,想投考北大。她是周建人在绍兴女师教书时的学生, 在北京找不到住处,便住进八道湾鲁迅家中。后来,她考入北京 女高师,才搬到学校里去住。
许羡苏住在后院东边尽头的一间内客房里。老太太很喜欢这 个同乡姑娘,总愿意同她聊聊。后来,周建人在绍兴女师的另一 个学生俞芬也来北京女高师附中读书,与她两个年幼的妹妹住在 砖塔胡同61号,许羡苏常常带着俞芬到八道湾11号来玩。俞芬 能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又能讲纯正的绍兴话,而且手头巧,能 做一手正宗的绍兴菜,因而深得鲁老太太的欢心。老太太常叫她 们一起来做菜、品菜,她们还成了老太太的特聘采购员,她所需 的菜蔬、调料、衣料,常是托这两个姑娘来采购。许羡苏住在这 里时,每天同老太太、大太太同桌吃饭,鲁迅便暂时与二先生、三 先生一同吃。
许羡苏搬出去后,差不多每个星期日都要约了俞芬同去八道 湾周家,在这里,她们讲的是绍兴话,吃的是绍兴菜,临走时还 要用书包装走一些没有吃完的点心,她们仿佛与到了自己的家中 一样随便。
有时,许羡苏、俞芬也陪着老太太上街走走,那多半是到西 单买布料,或者到砖塔胡同俞芬的家中,去品尝俞芬炒的家乡菜。 老太太很欣赏俞芬的手艺,火大油多,炒好就吃,家乡味极浓。她 们还陪老太太逛过几回北海,夏天在漪澜堂吃冷拌核桃仁,冬天 去看滑冰,并且吃了仿膳慈禧太后爱吃的那种小祥俾头,还在冰 上坐了一次冰床。
后来,许羡苏和俞芬都毕业了,离开了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俞 芬的妹妹俞芳就代替了大姐姐们,成了鲁老太太家家中的常客。
鲁迅对:母亲孝敬,对兄弟友爱,由于自己是老大,所有的家 务和困难便皆由自己去承担,不忍去累及两个弟弟。尤其是对二 弟周作人,他更是怀着真挚的爱,事事关心着他。他们一起在日
本留学,对于周作人的事,他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他甚至在1915 年把自己多年辑录编纂的《会稽郡故书杂集》刻本,以周作人的 名义在绍兴许广记刻字印书铺印行。
1917年,他和周作人住在绍兴会馆时,周作人忽发高烧,多 日不退,当时北京正流行着传染病猩红热,这便急坏了鲁迅。他 四处奔走,向朋友借款,给二弟买药延医治病。后经德国医生诊 断,并非猩红热,而是出疹子,他才放了心。
早在1908年,鲁迅就在日本从事翻译著述活动,与周作人共 同编译出版《域外小说集》。8月间,母亲写信来谈及家中生活困 难,加之周作人已在日本结了婚,光凭他的那一点留学公费,显 然是不够养家糊口的。这样,鲁迅便牺牲了自己在日本的事业,回 到国内,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作生理学、化学和植物学教 员,以自己的薪金来养活全家。周作人回国后,鲁迅还要接济羽 太信子的全家生活。他到北京供职后,除了按月寄给家中生活用 款,还要按月向东京羽太家汇款,就连周作人的妻弟羽太重久的 生活所需和他三次来华,鲁迅都有专款相助,周作人妻妹的学费, 鲁迅也都另行汇去。
搬到八道湾后,鲁迅和周作人的薪水加在一起,每月有600 元,这在当时是个很不小的数目。然而周作人一家却挥霍无度,他 们一有了钱便去日本商店购物,不管是否急需,吃的,用的,从 醃萝卜到小孩玩具,一买就是一大堆。因而过不了几天,钱就花 光。花光之后,羽太信子就来找一家之主的鲁迅广鲁迅只得东挪 西凑地去借债。
周作人对这寅吃卯粮的拮据情况是不闻不问的,只是由鲁迅 一个人独力支撑着。周作人一天到晚坐在书斋里看书、写文章,真 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别的什么事也不管,仿佛一切与他无 关。对于在他身旁发生的事,他似乎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好 像那些浪费精力的事,都应该由别人去做。甚至连他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哭闹,他也无动于衷,真个像是有人说的,火烧到门边,他 也不肯走出书房一步。
最使鲁迅难以忍受的是二太太羽太信子平日的一些表现.信 子是个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而且生性多疑、凶悍。刚来北京时, 鲁迅将丰厚的薪金全数交给她,任她挥霍,那时还算过得去,后 来,政府月月欠薪,借贷来的钱也就不那么及时,她便改变了态 度,对鲁迅也就不那么尊重,甚至还有敌视之意了。
一次,周作人的孩子在纸糊的窗下玩火,火渐斩烧大,几乎 把窗纸都烧着。鲁迅看见这情况,赶忙跳过来制止:“不能这样玩 火,快放下。”他一边将火扑灭,一边又训诫了孩子几句,要他今 后不要再玩火。
羽太信子在那边看见了,很是不高兴,便对正埋头看书的周 作人嘀咕着:“为什么偏给他看见呢!”她说的声音很大,且用敌 意的眼光来斜视鲁迅,周作人却不吭声。鲁迅当然听见了这话,只 是强忍着。他只觉得这女人实在是不懂道理。
羽太信子还经常撒泼,无端吵闹。住在绍兴时,那里没有日 本领事馆,她同周作人吵嘴时,就躺在地上装死,周作人一见,便 软了下来。到了北京之后,也正是日本帝国主义气焰嚣张之时,她 也仗势凌人,俨然以一个侵略者的面目出现。她同日本使馆有着 许多联系,事事都去请示日本人。在这个家庭中,她仿佛是个高 踞于人们头上的特殊人物。
当初,鲁迅为了维护这样一个大家庭,让大家都能享受天伦 之乐,这才辛辛苦苦购置了这所宅院,举家迁来居住。如今,他 却首先尝到这个苦果了。他的心境很不好,但还得默默地忍受着, 维护着这个家。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样令人难以想像的事,也 许他还要痛苦地忍受下去。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就再也无法维持 这个家庭的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