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在新世界游艺场散发《北京市民宣言》时被捕,在监 狱里关了三个月,出狱后,那锐气丝毫未减,意志反而更为强悍 了。不过,他虽是被释放,却仍受到严密的监视,他的居处周围 时常有些不三不四的陌生面孔隐隐显现,他仍然处在危险之中。
他不好到外边去活动,便躲在屋子里写文章,参加战斗。自 从6月9日写了《北京市民宣言》之后,三个月中,他未曾动过 笔,现在,他像是执意要补偿自己计划中的欠债,文如泉涌,一 发而不可收了。
1919年10月12日是《国民》杂志创办一周年的日子,他应 邀去北大参加纪念会,在会上讲了话,这讲话就发表在《国民》二 卷1期。
1919年12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七卷1号上,一下子就发 表了陈独秀写的《新青年宣言》、《实行民治的基础》等8篇文章, 有的文章长达数千言。
不久,就发生了北大学生林德扬在三贝子花园投水自杀的事 件,他又写了一篇调查研究性的长篇评论《自杀论——思想变动 与青年自杀》,发表于1920年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七卷2号。
林德扬是北大法律系三年级学生,五四运动时他以病弱之身 积极奔走。为了抵制日货,提倡国货,他组织了北京第一国货店, 他为此劳累成疾,后终因自觉来日无多,便于11月26日投万牲园溪水中自杀,时年27岁。
林德扬的自杀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许多人纷纷著文评 说此事,罗家伦写了《是青年自杀还是社会杀青年》,蒋梦麟写了 《北大学生林德扬君的自杀,教育生死关头的大问题》,都发表在 《新潮》上。
正在中国讲学的美国哲学家杜威的夫人说:“我不自杀。若是 我自杀,必须先用手枪打死两个该死的人。”
李大钊的观点却与众不同,他写了《青年厌世自杀问题》的 长文,发表于《新潮》二卷2期。他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能自杀 的人固然比偷生苟活的人好,但是再转一个念头,能用自杀的精 神去改造世界,比消极的自杀更好。
12月14日上午9时,北京大学学生会在法科礼堂召开了林 德扬追悼会,以志哀思。
陈独秀在他的《自杀论》一文的最后写道:“这思想变动的时 代,自然是很可乐观的时代,也是很危险的时代,很可恐怖的时 代,杜威博士和蒋梦鱗先生所虑的,想必也就是这个意思。但是 主张新思潮运动的人,却不可因此气馁,这是思想变动底必经的 阶段,况且最近代的最新的思潮,.并不危险,并无恐怖性,岂可 因噎废食!"
同一期的《新青年》,又发表了陈独秀的《保守主义与侵略主 义》、《裁兵?发财》等11篇短文。这一系列的激烈文字,特别是 关于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布尔什维主义的宣传,都使北洋政 府中的一些人看在眼里,他们的眼睛像捕获猎物一样地盯住了这 个,危险人物”。
事有凑巧。1920年年初,华中地区的几所大学要请胡适去作 学术报告,但胡适此时正陪同他的老师杜威在各地演讲。他为杜 威作翻译,实在不能分身,便荐举陈独秀去武汉讲学。陈独秀名 气很大,那边当然十分欢迎。这样,一月间,陈独秀便去了武汉。
陈独秀在武汉的几所大学里轮流演讲,他不仅讲五四运动和 新文化运动,讲教育,也宣传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他很能讲, 又善于讲,他讲的那些,颇受到师生们的欢迎,产生了一些影响, 各地的报纸上也发表了不少关于陈独秀演讲的消息和评论,报道 了他的行踪和思想状况,这便更引起了北洋政府的注意,只是鞭 长莫及,无法制止他的演讲,于是便等待着他回来时再收拾他。
武汉的几所大学的校长,尤其是那教会办的文华大学和私立 中华大学两所学校的校长,受到了陈独秀的鼓吹,决定到新文化 运动的发祥地北京来延聘一些教师,以充实他们的师资队伍。于 是,便有几位校长随陈独秀来京。
到了北京,陈独秀把校长们安顿在旅馆里下榻,他们商定,由 陈独秀邀蔡元培、胡适等几位朋友同他们会晤叙谈,由他们推荐 一些人选去武汉任教。安顿好之后,陈独秀便急急回家了。
陈独秀的家在北池子大街箭杆胡同9号,《新青年》编辑部就 设在他的住所里。回到家里,放下行囊,他就在书房里坐下来,急 匆匆铺纸研墨,挥毫书写请柬,准备明日即请蔡先生、胡适之等 同武汉来的朋友们会面。研好了墨,他正提笔要写,忽听得外面 有人敲门,心想:这是谁:我刚进家就来找,这肯定是熟人了。这 样想着,他便手中握着毛笔走出去开门。开了大门,他立时怔住 了: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衣的警察。
警察问:“陈独秀先生在家吗?"
陈独秀是个直率性子,他从不会撒谎,也不想撒谎,便说: “在家,在家,我就是陈独秀
一听说是陈独秀,警察也怔住了。他不曾想到陈独秀在家里, 也不曾想到会是陈独秀本人来开门,更不曾想到陈独秀在警察面 前会如此坦然地承认他就是陈独秀。他着实地吃了一惊,定了定 神,才说:“现在,一些反动报纸报道说,陈独秀昨天还在武汉宣 传无政府主义,所以警察局派我来看看,陈先生是否还在家中!”
陈独秀十分平静又坦然地说:“我这不是在家吗?我就是在家 里呀!”
警察说:“陈先生,您是刚被保释出狱的,根据法律规定,您 如离开北京,您至少要向警察局关照一声才是了
陈独秀说:“我知道,我知道。“
警察又客客气气地说:“陈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一张名片?"
“那当然可以陈独秀立即掏出一张名片,给了警察。那警 察鞠了一个躬,便走了。
陈独秀关上大门,回到屋里,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声:“不妙, 不妙!”他这才想到,有人时时在盯着他,跟踪着他。他忽然意识 到,这警察肯定是先来探个虚实的,还不是来捕人的。他回去一 报告,很快就会有人来找麻烦的。这样一想,他才感到事情的严 重性,危机就在眼前。他无心再去写请帖,忙把笔墨收拾起,胡 乱收拾了一些细软之物和贴身衣服,又拿了几本重要书籍和一些 文稿,打了个包袱。他随即锁了门,出门雇了一辆洋车。上了车, 他对车夫说:“南池子缎库后胡同.车夫拉起车飞快地跑去。
他很快便来到南池子缎库后胡同8号胡适的家中。到了胡适 家里,陈独秀又觉得躲在这里不太安稳,因为谁都知道,他与胡 适的关系极其密切,在这里肯定是躲不住的。他略微沉吟了一下, 便又到西城石驸马大街后闸35号李大钊家中去。
陈独秀出来得很是时候,果然,他离开家不久,便来了一群 警察抓捕他,见他不在,便一连几夭守候在他家门口,并在北池 子附近巡逻,等着他回来。李大钊派了人到那里去察看,见那巡 逻守候的警察们仍没退去。陈独秀自知已经回不得家了,便想设 法逃出北京。
陈独秀是个大名人,他的照片不止一次地在报刊上岀现过,且 又坐过三个月的牢房,恐怕难以逃过别人的耳目。不过,李大钊 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要护送陈独秀出京。
那是一个雾蒙蒙的冬日清晨,北风呼吼着,天气格外冷。这 样早的时候,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连早起拉洋车的车夫,也还没 有出来。这时候,石驸马大街后闸35号门前停着一辆双座大骡车, 厚厚的棉车帷罩在车身上,把车子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那 车把式穿着一件白筒翻毛长皮衫,那是口外的车把式常穿的御 寒整,他的头上戴着臃肿的三块瓦大皮帽,胡须上结着冰霜锥,那 是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的。车辕上坐着一个身穿棉袍, 头戴大皮帽的中年人,皮帽的两个耳扇子寿拉下来,遮住了半个 脸,在朦胧中看不清楚。看来,这是个下乡去赶集的小商人。赶 车的把式把长鞭一甩,喊了一声“驾!"骡车便向前行了。
走到胡同口,恰好有个戴着破毡帽、穿着旧棉袍、腰间系着 裕槌的车夫拉着洋车走过来,那洋车夫只是看了这大骡车一眼,小 声嘟哦着:“嚇!双套大骡子拉的什么货?"
没有人答理他,他就顺着墙根走过去了。
大骡车走得很快,待到走出城门,走上乡间大道,浓雾渐渐 散去,一轮红日升到半空。这时,坐在车辕上的中年人才拉开车 帷子,小声说道:“仲甫兄,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坐在车帷里的人伸出头,望望头上艳红的太阳,嘘了一口气: “快闷死啦!守常你也冻坏了吧!”
车里坐着的人是陈独秀,坐在车辕上的是李大钊。
出了北京城,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便舒松些了,但这里毕竟还 是北洋政府统辖的地盘,他们还不敢过度放松,仍是小心从事。大 骡车晓行夜宿,见店搭伙,一二日便到了天津。没有来得及稍事 休息,陈独秀便乘船去了上海。李大钊站在海河码头,见轮船启 航,招了招手,便离开那里。
送走了陈独秀,李大钊来到天津俄租界,与共产国际驻天津 的联络员取得了联系,方乘火车回京。
陈独秀离开北京后,定居于上海。他没有了职业,只是专任
《新青年》的编辑。他住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渔阳里3号,他与家 里人住了两间,楼下住着青年社会学者李达。此后,陈独秀思想 更加激进,他与一些青年革命者策划着建立共产主义小组。从此, 他远离了北大的学术事业,同他的好友胡适也分道扬镰了。
而这时,积极倡导“文学革命”的胡适却染上了考据癖,把 “整理国故”当作主要事业,而写《文学改良刍议》和《建设的文 学革命论》时的那一股锐气和活力也渐渐消失了。但是,让朋友 们特别感到不解、觉得与他那留美博士和五四精神实是相悖逆的, 还是他那谒帝二进宫的奇怪行动。
事情还得从远年间说起。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南方革命军又与清廷代表袁世凯达 成协议:清朝宣统皇帝退位后,由袁世凯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民 国还颁布了“关于清帝逊位后优待之条件”。这优待条件共有八款:
第一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 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
第二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岁用400万两。俟改铸新币后, 改为400万元,此款由中华民国拨用。
第三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 卫人等,照常留用。
第四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其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 华民国酌设卫兵,妥慎保护。
第五款德宗祟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 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并由中华民国支出。
第六款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以后 不得再招阉人。
第七款 大清皇帝辞位之后,其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 保护。
第八款 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奉饷,仍如其旧。
根据这个“清室优待条件",宣统皇帝溥仪退位之后,仍然住 在紫禁城里,过着原来的帝王生活。在那个小圈子里,他仍是个 至高无上的皇帝。
紫禁城里虽然过的是以往那样死气沉沉的宫廷生活,但毕竟 是时代不同、生活大变,总难免从外边吹进来一些新风,特别是 1919年3月英国的中国通庄士敦进宫当了溥仪的英文师傅之后, 那新风就越吹越强劲了。比如,在宫廷里安装了电话,还买来了 电话本。又如,外边新出版的书籍报刊可以送进来,供宫里人阅 读,连胡适的新诗集《尝试集》,溥仪也看过了。
一天,闲得百无聊赖的溥仪拿起那本电话簿乱翻,忽然看见 了胡适的名字。他便想:这个从美国回来的洋博士,北京大学的 教授,新诗人,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长得是什么样子?说话 是怎样的声音?穿什么样的衣服呢?他生出了好奇心。于是,他 便照着电话簿上的号码,拨通了胡适家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几声,有人来接电话,正是胡适。
溥仪说:“你就是胡博士?好极了。'‘
“您是哪一位?”胡适彬彬有礼地问。
“你猜猜吧!”溥仪卖了个关子。
“我听不出来,你是谁呀?”
“哈哈,甭猜啦!我说吧!我是宣统!"
胡适怔了一下,“宣统"?他吃了一惊,“啊,皇上……"
"对啦!我是皇上”。溥仪得意地说着,“你说话我听见了,我 还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儿,你有空到宫里来,叫我瞅瞅吧!"
溥仪把话筒放下了,胡适感到受宠若惊。他是个见过大世面 的人,见过许多大人物,中国的、外国的,他都见过,他自己现 在也是个大人物了,但他却没有见过皇帝。这个小皇上,虽然是 被赶下了台的,没有实权的皇上,但对他还是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 153 ・
他决定进宫去见溥仪。
但是,如何进宫呢?那么大的一座宫殿,到哪里去找他呢?而 何况那宫禁一向很严,一般人是很难进去的。他想,那进宫的规 矩也一定很多,很繁琐,恐怕是不得门径而入。他想,还是去问 问庄士敦吧!他知道,这是个在中国住了很久的苏格兰人,一个 曾在香港、威海卫等地做官的英国的中国通,他一定能够指点迷 津的。
于是,胡适先生访问了庄士敦。
庄士敦那年已48岁,他是英国牛津大学的文学硕士。他曾在 香港英国总督府当秘书,又曾任英国租借地威海卫的行政长官。他 来中国已经20多年,游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也通晓中国的历史 和文化,他读过不少经史子集书,能够抑扬顿挫地背诵唐诗,能 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庄士敦当然也知道胡适的大名,知道这个留美的哥伦比亚大 学博士在中国学术界的重要地位,也深知他在中国新文化运动中 做出的特殊贡献,因而他非常有礼貌地接待了胡适。
胡适先同庄士敦谈了一阵子东西方文化,他才觉得庄士敦这 位苏格兰老夫子对中国文化的理解有其独到之处,他是那样醉心 于中国的儒、墨、释、老诸哲学体系的研究,热心于对中国各地 风土人情的了解。此外,他对这几年中国的“文学革命"似也知 之甚多。从与他的交谈中,胡适得知,就是庄士敦把胡适的一些 诗文以及《新青年》等刊物带进宫中、向溥仪推荐的。两个人谈 得很是投契,后来,他们才谈起了入宫谒见之事。
庄士敦说:“皇上要见先生,这很好。皇上近年来很有些独立 精神,能够实行自己的意志,不受那一班老太太们的牵制・••…”
胡适心中暗想:“看来,宣统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 不再事事听皇太后们的了。”
庄士敦接着说:“前次,他毅然剪掉了辫子,还让别人也剪掉,
这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还有,上个星期,陈宝琛师傅病了,他 要出宫去看陈师傅,宫里人劝他,他不听,竟然雇汽车去看了一 次。”
胡适问起进宫的规矩说:“我不懂进宫的礼节,对于皇上,见 面时应该如何行礼呢?”
庄士敦说:“规矩虽有,但也不像以前那样严了。皇上脾气还 好,他不会要求你给他磕头的。”
听说不要向皇上磕头,胡适心中顿时就坦然了许多,他最怕 的是这一手。
问清了情况,胡适便告辞出来。胡适走后,庄士敦却想:逊 帝要召见这位著名的危险思想传播者入宫,一定会引起强烈的反 对的,逊帝是用电话和胡博士联系的,此事就绝对不能让内务府 的人知道,必须替他严格保密。
第二天,胡适便进宫来了。
溥仪那日给胡适打了电话之后,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他 也没有让太监通知守卫的护军。因此,胡适刚走到神武门,就让 护军给挡住了。
平日进宫来的人,皆是身穿马褂,顶戴花翎的王公大臣,就 连庄士敦这个外国师傅,穿的也是宫里的服装。今天,胡适身穿 长衫,头戴巴拿马草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们怎么会放他过 去呢!
胡适彬彬有礼地向护军介绍着自己的身份:“我是胡适,是北 京大学教授。”
护军摇了摇头,不听他这一套。
胡适又说:“是皇上打电话请我来的。'‘
护军又摇摇头,表示不相信。
好说歹说,说了半天,人家也是不让他进去。后来,胡适打 开皮包,拿出了一张名片,那护军看了看,才半信半疑地交给了奏事处。奏事处的官员进来问了溥仪,溥仪看了看名片说:“是我 请他来的,让他进来吧!”
胡适被太监引进宫,见了溥仪,按照庄士敦的意思,他给溥 仪行了鞠躬礼。溥仪说:“先生请坐下吧!”两个人便谈了起来。这 一年,溥仪17岁,胡适比他大15岁,但他对溥仪却毕恭毕敬,诚 惶诚恐,真个如同臣子拜见皇上一般。
溥仪说:“你是提倡白话文的,我看过你的《尝试集》,那些 诗是好懂,'匹克尼克来江边',嗯,这确实是好懂。那么,你提 倡白话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胡适小心翼翼地挑选着适当的词句,简捷地讲着他在《文学 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的一些观点,那措辞当然是 十分温和的。不过,溥仪却无心去听这些道理,他又问:
“你在外国都到过哪些地方?那些地方好吗?"
胡适一一作了回答。
溥仪又说:“民国的那些优待条件,我不在乎。我很愿意多念 点书,像报纸上常说的那样,做个有为的青年。”
“皇上真是开明",胡适称赞着说,“皇上用功读书,前途有望, 前途有望。”
平日在课堂上,在讲演时,胡适讲起话来如江河滔滔,汪洋 恣肆,很能够放得开收得拢。而现在,他却是谨小慎微,想得圆 满无隙时才岀一语。他们的谈话只进行了 20分钟,胡适便辞别出 来,一路上,他的心情很是激动,回来之后,便给庄士敦写了一 封信,信中说:
我入宫见皇帝时,他对我很客气又很恳切。我们谈
到新诗和新诗人以及其它文学等事情,我在宫里的时间 只不过20分钟,本来我预定的时间不止那么短的,因为 在神武门受阻,把一部分时间耗去了,并且我又另有一
个重要的约会,不得不向皇帝陛下告退。……我原意是 不想让新闻芥知道我们这次会见之事的,可是,不幸得 很,有很多家我不大看的报纸却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大新 闻,把它登出来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很为这次召见 所感动。我当时竟能在我国最末一代皇帝——历代伟大 的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的面前,占一席位!
胡适送了一部《胡适文存》给庄士敦,又另送一部给溥仪,托 庄士敦代为转送。
胡适与溥仪的会见,作为一件大新闻,在报纸上颇沸沸扬扬 地闹了一阵,骂他是背叛民国,有失体统。在紫禁城内,这也是 一次“小地震”,在宫内引起的反响和恐慌,不亚于溥仪剪辫子、 安装电话和后来的购买汽车等事件。在官里,就像炸了油锅似地 在背后吵闹起来。
可是,溥仪似乎并不管这些,5月30日,他又派一个太监,去 接胡适进宫。这一次,他们在神武门前下了车,在护军警察处的 客房里坐了一阵,等他们同宫里通了电话才进宫。
胡适在当天的日记里,详细地记述了这次召见的情况:
我们进宫门,经春华门,进养心殿。清帝在殿的东 厢,外面装大玻璃,门口挂厚帘子;太监们掀起帘子,我 进去。清帝已起立,我对他行麴躬礼,他先在面前放了 一张蓝缎垫子的大方凳子,请我坐,我就坐了。我称了 “皇上",他称我为“先生他的样子很清秀,但单薄得 很;他虽17岁,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厉作;穿蓝袍子, 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代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 上摆着今天的报十余种,大部分都是不好的报,中有 《晨报》、《英文快报》。几上又摆着白情的《草儿》,亚东
的《西游记》。他问起白情、平伯;还问及《诗》杂志, 近来也试作新诗。他说他也赞成白话。他谈及他出洋留 学的事,他说:“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 糜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独立生活,故 曾要办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许多老辈的人反对我,因为 我一独立,他们就没有依靠了。”
他说有许多新书我不着。我请他以后如有找不着的 书,可以告诉我。我们谈了 20分钟。就出来了。
胡适二进宫的消息,很快便被各报当作重要新闻传播着,甚 至还流传着“胡适请求免跪”、“胡适为帝王师"等等传闻,一时 闹得满城风雨。
胡适写了一篇答辩文章《宣统与胡适》,登在1922年7月23 日出版的《努力周报》第12期上。文章叙述了他们会见的情况后 写道:
清宫里这一位17岁的少年,处的境地是很寂寞的, 很可怜的;他在这寂寞之中,想寻一个比较也可算得是 一个少年的人来谈:这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一件事。不 料中国人脑筋里的帝王思想,还不曹刷洗干净。所以这 一件事本来很有“人味儿”的事,到了新闻记者的笔下, 便成了一条怪诧的新闻了。
1924年10月23日,冯玉祥韋领国民军从古北口、怀柔、高 丽营前线秘密回师北京,包围“总统府",囚禁了曹馄,推倒了颜 惠庆内阁,史称“北京政变",遂即在北京召开政治军事会议,电 请孙中山北上,并组成了摄政内阁,黄郛兼代国务总理。11月5 日,民国政府派警卫司令鹿钟麟等入清宫,修改清室优待条件,没收了清宫,将溥仪小朝廷赶出紫禁城,限当日搬出,并永远废掉 帝号。
这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而胡适却在当日下午,致书国民 政府提出抗议。他在抗议书中写道:
先生知道我是一个爱说公道话的人,今天我要向先 生们组织的政府提出几句抗议的话。今日下午外间纷纷 传说冯军包围清宫,逐去清帝;我初不信,后来打听,才 知道是真事。我是不赞成清室保存帝号的,但清室的优 待乃是一种国际的信义,条约的关系。条约可以修正,可 以废止,但堂堂的民国,欺人之弱,乘人之丧,以强暴 行之,这真是民国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誉的事。
胡适这封致外交兼财政总长王正廷的公开信,登在北京的一 些报纸上。不久,胡适又来到从紫禁城迁出、居住在北府的溥仪 处,对溥仪进行了一番慰问,并在傅仪面前大骂国民军说:“这种 事,在欧美国家看来,简直是东方式的野蛮!"
骂完了国民军,胡适问:“皇上今后有什么打算?”
溥仪说:“现在,王公大臣们都在积极活动,希望恢复旧日的 样子。可我对那些全不感兴趣,我希望能够独立生活,求些学问。” “皇上很有志气”,胡适称赞着,”上次我从宫里回来,就对朋 友们说,皇上很有志气。”
浦仪说:“我想出洋留学,可是很困难
胡适说:“是有些困难,但也不是太困难。比如,如果想去英 国,庄士敦可以帮助;若是去美国,我想也不难找到肯帮忙的人了 溥仪摇摇头:“那方面也许不成问题,困难的是,王公大臣们 不会放我,特别是王爷。"
胡适说:“上次在宫里,皇上也这样说过。我看,重要的是要 果断,‘
“还有,民国当局也不一定让我走。'‘
胡适沉吟了一下说:“那倒好说,可以做些疏通工作,最要紧 的是皇上自己要下决心。"
胡适的话给了溥仪一种暗示性的鼓励,这个走投无路的废帝, 本能地感觉出,他的出洋计划,是会得到一些人的同情、支持和 帮助的。
胡适那封抗议信和他去北府探望溥仪的事,引起许多人、包 括胡适一些朋友们的不满。人们纷纷致信致电,对他提出批评、谴 责,他在北大的一些同事,如周作人、李书华、李宗侗等人也写 信斥责他,指出:“至于'乘人之丧'的理由,尤其不能成立。清 室取消帝号的问题,是民国国体的问题,焉能与一妃之丧拉在一 起?” “吾辈如果赞成中华民国这块招牌,即须承认'清室帝号取 消'为正当的、必须的一件事,无所谓'丧,、'弱,的问题”。
对于这些批评和指斥,胡适并不以为然,他仍是坚持着他那 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