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师大事件中被杨荫榆挂牌开除的刘和珍,堪称是个十分 了得的人物,她是一位敢于冲锋陷阵的学生运动领袖,又是一位 茹苦含辛勤奋求学、勇于开拓进取的新女性。
刘和珍生于清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十一月十五日,江西南 昌人,祖籍安徽合肥,母亲是江西人。刘和珍七八岁时,父亲就 去世了,母亲在南昌抚养着和珍以及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 境贫寒,常有断炊之苦。但母亲善于治家,又极勤俭,一切事情 都是自己来做,因而她能够供养子女们进学校读书。
1918年,15岁的刘和珍考入江西女子师范学校,生活是十分 拮据的,她平日总是穿着破履烂衣。她从未穿过新里子的衣服,都 是用穿破了的衣服改做成新衣服的里子.南昌多雨,下了雨街上 便满路泥泞,可刘和珍从没穿过跟脚的鞋,堺泥路时总是拖着踉 跄的脚步。她是个出了名的苦学生,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高材生。
在江西女师读书时,刘和珍就向往着到北京来念大学,求深 造,但她却面临着两个大难题。一是怕程度不够,不能考取,二 是经济问题。这第一个难题,她是凭了自己的勤奋努力去克服的, 她每天除了在学校里上课,又在校外补英文和数学,天天读到深 夜。每逢星期日,回到家里,除了温习功课,就是帮助母亲干活, 那些累活脏活,她都是抢着去干,她把大块劈柴劈成小块,足够 母亲一个时期烧饭之用。在毕业之前,她已经做好了考大学的功 课准备,但那经济问题却无法解决。她只好这样盘算着:女师毕 业后先当几年小学教员,积攒下些薪金,再去考大学。
刘和珍与同学们相处得很和谐,同窗姐妹,友情笃厚。学校 里创办了校刊,刘和珍被推选为主编,总览校刊之事,她每期都 有文章发表,在南昌学界是个有名的人物。
一天,她的同学傅淑英到街上去,被一群浮浪子弟缠住,肆 意调笑,傅淑英想走也走不脱:正在着急之时,刘和珍恰好走过 这里。她勇敢地走上去,大声呵斥道:“堂堂民国社会,朗朗乾坤, 你们这群无赖,缠住良家女子,是什么道理!”她的声音朗朗,使 得过路的人皆停下来观望。那帮浮浪子弟见势不妙,遂打了一声 嗯哨,逃散而去。傅淑英感谢刘和珍护身相救,刘和珍却说:“这 些无赖之徒,你不能怕他,你越是怕,他越欺负你,你若挺身而 立,与他斗争,他就心虚了。”
刘和珍多才多艺,她喜爱文学,又善书画琴笛。她素爱那冷 艳圣洁的梅花,她把梅花看成是人高洁精神的象征。她曾有咏梅 的诗句:“花因清淡花方艳,色到无时色斯真”,一时传为佳句。
1921年,刘和珍在江西女师毕业之前,与青年方其道订婚。方 其道在江西主办《中庸报》,刘和珍常常给这家报纸写稿。这方其 道是个有志有为之士,他在江西联络了三十多个志同道合者,发 起成立了 “觉社",创办《时代之花》周刊,提倡努力读书,读书 救国。刘和珍任“觉社”总务股干事,每期都为《时代之花》供 稿一篇。
不久,方其道惹価了地方权贵,上了黑名单。事情紧急,他 只好给刘和珍留了个条子,便急急逃出南昌。此后,他辗转奔走 于沪湘粤桂各地,出入于枪林弹雨之中,行踪无定所。他时常给 刘和珍写信,却无法接到和珍的信,只留下许多空念。直到1922 年冬天,方其道才绕海道偷偷潜入江西,与刘和珍相见,他们庆 幸再生,相对垂泪。
一对未婚夫妻相见,自是难舍难离。多时不曾见面,见了面 又怕失去。刘和珍说:“总督已经换人了,缉捕之事已成过去,你 留下来也无妨吧!”
方其道何尝不愿意留下来呢!他答应了,留了下来,这便与 和珍能够常常见面叙谈了。
然而,过了没有几天,刘和珍忽然听说当局还有加害方其道 之意,她便匆忙写了一封信,托人带给了方其道,要他立即离开 江西去上海。她在信中并未说原由,只求他赶快离开,而且不要 来向她告别。方其道看了信,便明白了事情的紧迫性,遂连夜 逃出。
方其道离开江西,去了闽南,在国民军中供职,月薪80元, 但每月总是发不了足数,有时甚至只发2元。他省吃俭用,积攒 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凑足了 80元。他带了款,步行90里,到漳 州邮局将款汇至南昌。刘和珍正在手头拮据之时,得到这笔汇款, 高兴异常,遂即北上,考入了北京女师大英文系。
进了女师大,刘和珍仍是自奉甚严,一切从简。她潜心读书, 又热心于学生自治会的工作。她写信给方其道说,因经济无着, “虽已进了大学,但尚不敢做毕业之妄想,只好且读且着。”因而, 她特别珍惜时间。 ’
方其道在外面过着异常艰苦的生活,省下钱来供应刘和珍的 学习费用。1924年春,他又将省吃俭用攒下的100元寄给了刘和 珍。这180元便是刘和珍在北京一年的费用了。
这一年的暑假,方其道到北京来看望刘和珍,这时,和珍手 中尚有10元钱。方其道因为刘和珍这样节约用钱苦了自己而感到 难过,他暗下决心:自己多挣钱,供养未婚妻读完大学。
回到江西,方其道再度去当记者。但每月只能收入20元,因 而每月只能寄给刘和珍10元,有时只能寄8元乃至5元,但刘和 珍也仍是生活得很是自如。可见她是过着何等艰辛的日子。
刘和珍在北师大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又待人谦和,乐于助人, 因而在选举学生自治会干部时,她连年当选。女师大复校后,学 生自治会要改选了。刘和珍想:离毕业时间不太远了,应抓紧时 多读些书,当学生干部耽误工夫太多。她便提出:改选时不要再 选她了,然而同学们却不听。大家信任她,拥护她,又选她当了 学生自治会的主要干部,她只好又毫无怨言地干下去。
刘和珍喜读鲁迅的作品,鲁迅编辑的《莽原》半月刊出版后, 她便用勒紧肚皮省下来的钱预订了半年的刊物。鲁迅翻译的《出 了象牙之塔》出版后,刘和珍亲自跑到未名社去买。鲁迅在女师 大为国文系学生讲“小说史”,她这个英文系学生也偷偷去听。平 日,在校园里遇见鲁迅,她总是虔诚地鞠一个躬,微笑着叫一声 “先生”。因而,她给鲁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鲁迅的印象中,她 总是那样一张温和的微笑着的脸。
中国的政局真是如夏日的天气,阴暗不定,时时会有坏天气 向人间骚扰。
到1926年的3月,国内的形势急转直下,如同暴风雨袭来之 前的低压气候,压得人们透不过气来。段祺瑞、张作霖加紧与日 本帝国主义勾结,安福系重又掌握了教育大权。
3月12日,日本军舰进逼天津大沽口,炮轰国民军阵地,国 民军奋起反击,将日舰逐退。13日,英、美、法、意各国海军司 令及日本海军武官在天津开会,议决所有大沽口交通障碍,须一 律撤除,以维持交通。15日,各国海军司令官依照本国政府训令, 向大沽口炮台国民军指挥官及鲁军渤海舰队司令发出最后警告, 谓限于一二日内,设法保证外轮在白河航行之自由,如果届期不 答复,则采取自由行动。16日,日本政府训令驻北京日使,对大 沽口事件,令向中国提出最后通牒,婆求向日政府谢罪,严惩守 大沽口军官,给付5万元作赔偿费。”日,英、法、意炮靓也开 赴大淸口。
在帝国主义步步进逼面前,段祺瑞政府只在紧张的斡旋,企 图退让,中共北方区委则采取应急革命措施,安排在3月18日举 行群众游行示威请愿活动。
3月18日这一天上午10时,北大、师大、女师大、清华等80 余所大、中、小学和140多个团体共5000多人在天安门前召开国 民会议,反对八国的最后通牒。李大钊、顾孟余、陈启修等7人 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大会通电全国民众,一致反对八国通牒;并 通过督促政府严厉驳复八国通牒,驱逐八国公使出境,宣布《辛 丑条约》无效等议决案。会后,由王一飞任总指挥,率领群众去 铁狮子胡同,向执政府请愿。李大钊、陈乔年等共产党人参加了 示威游行。
这几天,刘和珍特别忙碌,心情也特别激愤。复校后,她本 想安下心来埋头读些书,但这时局的恶化,又使她无法安下心来。 这些日子她似乎已经悟出了点道理,因而她常对同学们说:“外抗 强权,内除国贼,非有枪杆子不可以前,方其道在国民军中服 务时,她觉得在军队里太危险,不如办报纸写文章好些,而现在, 她竟让方其道去入伍了,她对他说:“军阀不倒,谈不上教育,等 打倒军阀之后,我再去办教育不迟
18日这一天,刘和珍正患着感冒,头痛,嗓子肿痛,咳嗽,但 她还是组织女师大的同学们前往天安门参加大会和游行。女师大 的学生去了一百多人,刘和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下午一点钟,游行队伍亲到铁狮子胡同,人们呼口号,撒传 单。执政府门前站立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群众就在他们的 对面讲演,呼口号,散传单。群众推举出的代表丁维汾、安体诚 等人进门去谈判,去了不多时便出来对大家说:“现在执政府没有 负责之人,须找到负责人后再为交涉,请大家静候。”大家便站在 那里等着。
群众中也有人说:“既然执政府无人,不如前往吉兆胡同找段祺瑞去!”
有许多人附合着说:“对,对,找段祺瑞去。”
人们开始散开,向执政府门外撤退。
正游移间,忽然枪声四起,群众一时惊慌失措,向四处狂奔。 枪声更密了,人们纷纷倒地,一时间,人们互相践踏,血溅了满 地,惨不忍睹。那军警们竟开排枪向着群众射击了两次,每次皆 有十多分钟。大刀队也横冲过来,肆意砍杀。一时横尸卧街,鲜 血染红了铁狮子胡同的土地……
参加游行的李大钊被挤倒在马路旁的水沟里,头部受了伤,脸 也擦破了,但他仍指挥着群众转移。陈乔年的胸口被刺刀刺伤,赵 世炎是跳过墙才逃出的。刚来清华任教不久的朱自清,今天也同 清华师生一起参加了示威游行,执政府门前大屠杀时,他也在场, 所幸未受伤,回到学校,他就写了《执政府大屠杀记》一文,发 表在3月29日出版的《语丝》第72期上。
开枪时,刘和珍正在执政府门外,听见枪响,她向西南方向 跑了十余步,又折回来向东跑,跑到辕门便扑倒在地上,她脸色 惨白,血流如注。她的同学何佩仙、杨德群跑上去,用力拉她,却 拉不起来。府卫队的人跑过来,朝着杨德群猛击一棍,把她击倒 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你还要拖她!”
刘和珍睁开了眼,低声对两个同学说:“你们走吧!快走吧! 我要死了!"
那卫兵走过来,又用木棍朝着刘和珍身上猛击了几棍,刘和 珍便气绝身亡了。
那时,许寿裳刚刚辞去女师大教务长的兼职,教务长由林语 堂担任。3月18日下午,许寿棠偶然来学校,听到执政府门前发 生的事,他便拉着林语堂赶往国务院去察看。到了那里,那大栅 栏门已经关闭了,只留了一道缝容许人们出入。只见满院里尸体 狼藉,血流满地,有几具尸体已经放进薄木棺材中了,那些棺材都没有上盖。许寿裳见那棺木中全是女尸,便走上前去察看,他 一眼就看见刘和珍躺在那里。刘和珍面目如常,摸了摸额角,尚 有余温。这时,他看见女师大的校医毛医生也在那里,忙喊过他 来。经毛医生来诊视,才知道那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了。后来又见 到了杨德群的尸体,那尸骸放在一张板桌上,下半身拖落在旁。许 寿裳和林语堂这才赶回学校来报告。
因救刘和珍而死的杨德群是湖南湘阴人,1916年毕业于湖南 第一女师,在小学任教几年后,于1924年考入武昌师大,1925年 秋来北京女师大,专修生物学和社会科学,准备去苏联留学。3月 18日这一天,她也去参加游行请愿。她挨了棍击,也中了枪弹,枪 弹从左肩胛下进入。杨德群受伤后尚有一丝气息,被人抬往钱粮 胡同内城官司医院抢救途中,血流不止,入院后不到半小时即气 绝。临死前,她只说了一句:“我是杨德群,女师大学生。”杨德 群死时年仅24岁。
这一天,死亡47人,伤二百余人,是为“三• 一八惨案。
3月18日这天的早晨,鲁迅就知道了那天上午将有游行示威 和请愿的行动,他心中明白,这请愿之类的活动,对反动派是不 会有丝毫触动的,相反,他们还会要残酷镇压徒手的群众。这天 一大早,许广平把手头抄完了的《小说旧闻钞》送到了西三条鲁 迅家中,放下抄稿,她转身就走。鲁迅问:“为什么这样匆促?”
许广平说:“要去请愿。'‘
鲁迅略沉吟了一下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些东西 等着要抄呢!"
许广平已经深知鲁迅的性格,她听得出来,这是鲁迅在挽留 她,不愿意让她去参加请愿活动。她不好拂逆老师的好意,只好 坐在南屋里,继续为鲁迅抄稿。
许广平正在抄写着,午后一点多钟,就有人跑来报信,说是 铁狮子胡同那边岀了大事,军警向请愿的群众开了枪,死伤多少尚不清楚。许广平无心再去抄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急急回到 学校。
下午,许羡苏来到西三条,向鲁迅报告了刘和珍、杨德群等 人牺牲了的消息。鲁迅正在伏桌写《无花的蔷薇之二》那篇杂文, 听见这个噩耗,他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心如刀绞,无法再安安 静静地做事了。
一连几天,气得鲁迅吃不下饭,连话也不说一句,只是沉默 着,一天到晚沉默着,他阴郁着脸,那样子有点可怕。几天以后, 他才对人说:“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刘和珍、杨德群是我 的学生,我的学生被他们杀害了。”
气愤、郁闷,他生了一场病,躺了好几天,直到3月25日, 他才起来,去女师大参加刘和珍、杨德群的追悼会。
“三• 一八”惨案发生后,引起了全国人民极大的愤慨。当天, 北京学生总会发出了紧急电。
北京学生总会紧急电
(1926年3月18日)
上海全国学生总会转各团体、各报馆鉴:
万急!今午十时北京各界为反对八国极无理之最后 通環,开国民大会,到十万余人,齐赴执政府,要求严 重驳复,乃段贼竟命卫队向众枪击,死三百余人,伤者 不计其数,惨无人道,天人共愤,望全国同胞,亟起声 讨。
北京学生总会叩巧(十八日)
由于情况不明,此紧急电提出的一些数字很不准确,但它起 到了呼吁正义、发动群众的作用。
同一天,北京大学学生会发出了通电。
3月19 H,全国学生总会电北京学生总会,誓为后盾。接着, 全国各地、各社会团体纷纷发表通电。3月20日,中国共产党中 央执行委员会发表了《中国共产党为段祺瑞屠杀人民告全国民众 书》。于是,全国规模的反对段祺瑞的爱国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 来了。
在各社会团体纷纷发表宣言、通电的同时,一些社会知名人 士也纷纷发表宣言、文章、谈话,谴责段祺瑞的野蛮行为。诗人 闻一多写了《唁词——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欺负着了》、 《天安门》等诗,刘半农写了歌词《呜呼三月一十八》,由赵元任 谱曲,发表在《音乐杂志》上,在群众中广为传唱。
还有一首流传很广的童谣:
段!执政!
段执政!
中国从此断执政!
外人乘隙毁执政!
这童谣被一位记者听到,记录下来,登在《京报》上,便更 为广泛地流传开来。
3月25日,女师大师生和北京市各界人民在女师大召开追悼 刘和珍、杨德群烈士大会。女师大校门口搭了一座牌坊,上书 “刘和珍、杨德群两女烈士追悼大会气礼堂门口也搭了牌坊,灵 堂内挂着二烈士的遗像,礼堂内外悬挂着社会各界送来的花圏和 挽联。十时开会,全体师生齐集礼堂,由许寿裳主祭,致哀词,刘、 杨二烈士的同乡同学报告她们的生前事略。继而全体同学公祭,由 郑德音读祭文,场中哀哭之声不绝,读祭文者大哭,全体学生皆 哭,哀号之声,达于石驸马大街。
那挽歌不断地响着:
弥天碧血溅京华,
风雪正凄迷,
哀我和珍,
悼我德群,
千古渺归期。
豺狼磨牙,
兢食人肉,
呑噬谁能避。
泪雨潇潇燕月冷,
国魂招天地。
鲁难未纾,
庆父未去,
没而犹视知君意。
万里家山,
凄凉孤榇,
更念着高堂白发倚闾。
悲遗像在筵,
血衣在箧,
抚棺一恸君知未? 只记取平生约誓, 待他日元凶授首报君知。
这一天,鲁迅也来参加追悼会。他不忍进那布置着烈士灵堂 的礼堂,只是在礼堂外边徘徊着,忧愤着。他的心像困兽一样地 焦急、烦躁,欲呼喊,欲詈骂,欲咆哮,他的忧愤的心像火一样 灼灼地燃烧。如若让熟悉的人看页,一定会觉得他的脸是非常可 怕的。
女师大学生程毅志走了过来,说:“先生,你在这里?”
鲁迅答非所问:“我不能……我……”
程毅志似乎已经懂得了鲁迅夫子这无言的激愤,便建议说: “先生可以给和珍、德群写点文字。'‘
鲁迅冲口而出:“我是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4月1日,鲁迅在“老虎尾巴”里伏案一气写成了《纪念刘和 珍君》这篇感人至深的传世之作。他在文章中写道: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
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刘和珍、杨德群也随着这传世之文,永远地被人们记忆着。